星舰地下一层的监狱。

  两名身材高壮的人粗暴地将乔熙扔进里面,然后面无表情地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让人忍不住发怵。

  乔熙缩在角落里,揉了揉被摔疼的胳膊,等到他们转身,他才敢偷偷抬眼。

  用某种材料打造的牢门泛着冰冷的光,那两个人长的凶神恶煞,身上的气势是常年浸在血里的人才能拥有的。穿着并不统一,却很简陋,扔在萨克星矿工堆里也不起眼。

  他抿了抿唇,又往角落里躲了躲。

  “这个人要单独照料。”其中一个人没有再关注乔熙,声音冷酷嘶哑。

  乔熙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抿了抿唇,又往角落里躲了躲,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火红色的头发飘出视界,一具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不断磕碰,拖拽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骄傲与鲜活泯灭,乔熙慌乱闭眸,或许是兔死狐悲,他许久都没有缓过神,然后慢慢地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与此同时,舱内某处房间。

  “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温聿表现得很冷静,也很克制,琉璃般透亮的眸底是深深的疲惫,却没有在人前显现出来。

  温眠被带了下去不知去处,乔熙和莱尔也不知死活,唯有变了一副模样的沈浮骄在对面看着他,嘴角的弧度未曾变过。

  “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些?”

  沈浮骄收敛起刚才的散漫姿态,微微歪头,眼里浮现淡淡的疑惑,人畜无害的模样。

  “莱尔的父亲是帝国财政官,乔熙也从没有做过不利于你的事,温眠她……”

  温聿由于过于担忧微微蹙眉,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冰凉的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

  指腹冰凉,视线再往下是过分苍白却不显羸弱的手腕,温聿忍住侧头的动作,不动声色观察他的情绪,少说少错,于是顺势住了口。

  “先生是在关心我么?”沈浮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愉悦的微笑。

  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出口微微亮起,映着暗红的底色像是落了一汪泉水,轻轻晃动着。

  纯良又无辜的作态,令人无法忽视的违和感。

  温聿判断他根本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谨慎道:“……是。”

  他似乎是高兴极了,身体微微倾斜压下一片阴影,冷气携着极强的侵略性,另一只手悄无声息顺着他的肩膀攀下,又沿着手臂线条滑下,最后握住他的手。

  过于亲密的动作引起了温聿的不适,又冰又凉的触感仿若滑腻的蛇,痴缠中藏着毒,让他禁不住后退一步。

  紧接着他又是一顿。

  一股大力强制性地将他定在原地,五指控制不住地张开,又一根根合拢,严丝合缝,沈浮骄不知从温聿的动作中觉出什么,眸光透着审视。

  温聿神色镇定地描补:“你刚才说,有话要与我单独说。”

  “哦,”他声音轻飘飘的,“我还以为先生不愿意呢。”

  温聿:“……”

  “我一直在想,如果先生有一天离开了,我该怎么办。”淡淡的、陈述的语气。

  “先生这么厉害,自然不可能被某个地方轻易困住,只有失去飞翔能力的鸟儿才会心甘情愿地待在华美的笼子,才不会离开。”

  冷气从身体间的空隙灌了进来,他不再说了,而是错开半个身体,手心摊开,眼尾扫过上面的微型通讯器,微微一笑。

  温聿微微僵硬,那是他为可能与温眠分开的情况特意准备的,他没有想到沈浮骄会这么快发现。

  “你刚才是在骗我。”沈浮骄笑容更深了,温聿根本不是在关心他。

  温聿:“……”

  “你不需要这些多余的东西。”沈浮骄五指收紧,通讯器彻底报废,他道,“我不喜欢先生的心里有其他人。”

  他表情疏松平常,嘴角的笑意甚至还没有消散,令人心惊的占有欲却如带刺的藤蔓攀覆过来,缠得温聿透不过气。

  温眠不能出事,温眠不能出事。

  温聿呼吸一窒,不能承受任何有关温眠可能出现的糟糕结果,他试探道:“每个人都会有家人和朋友……”

  “没有家人和朋友,”沈浮骄微笑道,“我心里只有先生一个。”

  太古怪了。

  这种类似表露心意的话让温聿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沈浮骄是不是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在这里拿他寻他开心,亦或者只是单纯的阴晴不定。

  任务目标和预想中还是存在些许偏差,这种失控感和对妹妹的担忧不断卷入愈深的漩涡,以至于说出了让他后悔的话。

  “沈浮骄,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可能事事都如愿呢?”

  没有谁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

  嗓音依旧温和,那人就连发丝都是轻柔的,有几缕扫过半边眉眼,两人目光在空中对接。

  沈浮骄定定看着他,眼珠似乎动了动,漆黑的眼瞳像是在一张白纸上扎破一个洞,黑洞下面是淙淙的血水,很快将整只眼睛晕染。

  “我不喜欢这句话。”

  终端显示屏随着他欠缺起伏的声音转向温聿的方向,满目的血色,一道人影倒在血泊中,已然濒死,错眼而过流出来的肠子、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让温聿全身发冷。

  可怕的猜测占满心头,这让温聿联想到被野兽咬断脖颈的猎物,哀嚎着,□□着,却无路可逃。

  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

  视线一凝,不是温眠。

  但吊起的那口气依旧没有松懈,因为温聿看见一缕火红色的头发曲折地蜿蜒,形成一个完美的半弧状,像是要融入血液中。

  有人把头凑了过来,呼出的气息落在脖颈,似哑非哑的笑声沿着脖颈一路向下。

  “明明只要有我就够了,先生为什么总是关注其它东西呢。连骗我都不愿意。”

  温聿大脑失去运转,恍惚得犹如过多失血,分不清眼前的鲜血和血红的瞳色。

  他只记得有一道甜腻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勾着人随他沉沦,又似地狱中的恶鬼,无声吐露最恶毒的诅咒。

  那是一道近乎神经质的声音,

  “先生,你只能是我的。”

  ——

  温聿在睡梦中惊醒,神色恍然。

  床铺柔软,房门紧锁,空气中弥漫着具有安眠作用的熏香,昏暗的房间没有一丝光线。

  压抑。

  寂静无声。

  他抬了抬手,纯白色的丝质睡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的手带着薄茧,覆在指腹表层。

  他用力握了握,手心传来粗粝的触感,获得些许真实感。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以一种凄惨的方式,生命流失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冲击是不言而喻的。

  温聿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却有些喘不过气。

  莱尔死了,和他有关。

  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按理温聿不用为他人的生命安全负责,但是那充满血腥的一幕总是在脑海徘徊不去。

  如果他没有说出那句话,如果他没有惹怒沈浮骄,……莱尔还会死么?

  温聿头脑眩晕,仿佛陷入了漆黑与缺氧般的困厄中,心跳近趋于无。

  三天…五天…又或者一周……温聿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了。

  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活物,无法获知外界的信息,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待多久。

  但他知道,周围隐藏着无数摄像头,在另一头,有人在看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说:“这是对先生一个小小的惩罚。”

  惩罚……

  温聿垂了垂眸。

  无声的环境最为折磨,换一个人,早就发疯或崩溃,但温聿看起来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甚至没有任何其它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整理好衣服,然后打开了灯。

  【宿主,委屈你了。】066抽噎着说。

  “有你陪着我,也不算多难熬。”温聿眉眼倦怠却温和,他看着缩在床角的毛球,在脑中进行对话,“谢谢你帮了我。”

  066通过投影功能让温聿了解到温眠的状况,让温聿放下心,否则他不可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沈浮骄能不管不顾杀了莱尔,自然也能杀了温眠。

  那一次见面,与其说是沈浮骄对他剖白心意,不如说是变相的威胁。

  漠视生命的人偏执不讲道理,温聿只能暂且放下其他成算,按兵不动,走一步算一步。

  066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圆滚滚的身体在床角转了几圈。

  即使被这么难搞的任务对象囚.禁在这里,宿主也没有怨天尤人,甚至没有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

  066感动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总觉得普通人面对这种局面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

  灯光的照耀下,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温聿手里捏了一管营养剂,通身气质温润如玉,仿佛世间任何污秽都无法近旁。

  066顿时将那点不对劲抛到九霄云外。

  温聿正在看向天花板某一处。

  那里是一个摄像头。

  另一头,沈浮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监控录像上,他对面站着一个男人,断眉,脸侧一道刀疤,一副凶悍的长相。

  但他锃亮的光头和他战战兢兢的神情为他增添了诙谐感。

  陈骨刀口舔血几十年,风风雨雨里各种人见了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邪气的人。只需站在那里,那些可怕的虫族就像看见天敌一样不敢近身。

  更离谱的是,它们甚至还会听从他的命令,这显然是惊世骇俗的,陈骨不敢深想。

  作为最先放弃抵抗投靠沈浮骄的人,陈骨在沈浮骄手底下存活,又在众多萨克星恶势力头头中脱颖而出,智商显然是在及格线以上的,他压下多余的心思接着汇报情况。

  有沈浮骄压阵,他们这支临时组建的反叛军以势不可挡之势迅速占领了蔷薇星系大半星球,脱离帝国掌控。

  当然,他们不称自己为反叛军,而是自由军。

  “如今帝国与虫族勾结的事人尽皆知,临近蔷薇星系的星系有几个已经宣布独立,但更多的是在观望。”

  “不出一周我们的人会控制整个星系。”陈骨语带轻松之意。

  他又道:“但是自由军还需要您命名。”

  对面的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不出是否放在心上,他凑近终端显示屏,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一征,然后露出一摸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陈骨说不清这是怎样的笑意,但他能感觉到沈浮骄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这让他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敢揭竿而起的人,无一不是受帝国压迫至深,他们自然不会对帝国的人有什么好感,在占领星球后,根本不会考虑留下那些人的性命。

  包括不配合的普通民众,直接杀掉比教化的成本要低的多。

  来自萨克星的穷凶极恶之徒,根本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愚昧顽固又软弱的人,杀了便杀了。

  没有人对这个举措提出质疑。

  沈浮骄也同样,杀人对他来说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又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情绪,在扫过那些哭泣求饶的人时,神情平静无波。

  无端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落在显示屏上,近乎虔诚地看着乖乖待在房间的人,红眸里多了一缕与他极为不符的安定。

  被红眸衬得妖邪的脸上纯然:“他不会喜欢的。”

  沈浮骄想,温聿是个极心软的人,不过看了几眼血腥的画面就惊得睡不着觉,需要外物来助眠。

  他和自己是两种极端的人,可温聿越是这样,他就越喜欢。喜欢的紧,就越不想放他离开。

  他原本不在乎这些,温聿却在乎,沈浮骄便在乎了。

  一场还没来得及进行的屠杀就这样消失了。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个“他”是谁,困惑中还是放过了那些人,改为更加温和的方式,那些人阴差阳错得到了好的结局。

  在那次之后,不知为何,他们攻占星球更是势如破竹般,所需时间大大缩短,甚至出现了民众夹道相迎的场面。

  不是习以为常的畏惧,而是热情的欢迎。

  这唤起了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为数不多的良心,在一种莫名情绪的促使下,他们诡异地自发向弱者提供庇护,也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慕感。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也从未出现过。

  沈浮骄一直将人藏得很好,很少有人知道那位机修师,陈骨作为知情者之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复杂。

  “血蔷薇。”

  沈浮骄半阖着眸,指腹从那朵血色蔷薇上掠过,思念疯狂滋长。

  他声音轻描淡写的,“就叫血蔷薇吧。”

  说完他就直接起身,经过陈骨时带起一阵风,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这副模样让一旁的陈骨眼皮子跳了跳,对温聿莫名产生一种敬畏感。

  星舰不同于战舰,战斗力和防御力都极低,但因为原是装载矿石所需的缘故,内部面积极广,容量极大,足足有三层。

  温聿与沈浮骄所在的房间都在最上一层,两个地方相距不远,只需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对方的房门。

  空荡荡的,偶尔会有些回声,这里极少有人来,像是与世隔绝般。

  静谧的房间里,温聿抬手摸了摸普通合金制成的舱壁,心想要尽快摸清楚目前的状况才行,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必须要把温眠送到安全的地方。

  首先要做的是获取更大的自由权利。

  余光中是紧闭的房门,温聿敛下多余的情绪,在心里默默数数。

  三……二……一。

  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传来,靴子踏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不急不缓,最后停在了房门前。

  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