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的时候, 致宁市就开始下雪了。
此时的窗外早已是一片雾凇沆砀，轻飘如尘一般的雪花不动声色地落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里，目之所及尽都是皑皑的白色。
距离和夏卿欢挂断电话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 但江颂却迟迟没有回去病房里，就这样抱膝蹲在医院黑漆漆的楼梯间, 任由那安全出口的绿色光亮悄悄映在自己薄薄的肩膀上。
其实刚才挂断电话之后, 江颂独自一人十分没出息地缩在墙角里狠狠哭了一鼻子，哭得都有点啜泣了都还没完全停下。
不是因为别的, 就是因为刚才夏卿欢在手机里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坦白讲，江颂是被夏卿欢愣生生给气哭的。
他气这夏卿欢为什么总是要平白无故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能那么轻而易举无所谓地说出“只要小江还愿意让我守在身边，别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都不重要。”这样毫无底线的话。
这绝不应该是从夏卿欢的口中说出来的。
而且就算夏卿欢说出来了，那也并不代表它就一定就是对的，至少江颂不认可！
这只会加重他内心当中本就沉重的负罪感, 也只会更加牢牢地笼住江颂的心，笼得他难受, 笼得他窒息, 也笼得他无法逃离。
要钱有钱要颜有颜, 要人气有人气要实力有实力, 上赶着往他身上床上扑的男男女女更是比那海里的鱼都多……难道夏卿欢就不能稍微活得自私一点，蛮横一点，不讲理一点么？！
拿着男一号的剧本和资材, 何必非要去走这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苦情男二路线呢？！
夏卿欢你的底线呢？！
但凡是个思维正常的人, 刚才在听完了江颂的那番话之后，心里面也会无比难受的吧……但是夏卿欢就是死咬着不说, 他就是要笑着说小江开心他就开心，一切都好。
可TM小江根本一点都不开心！
江颂从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他不敢回去见老爸，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夏卿欢的心，他就被这样莫名其妙地夹在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中间了。
而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夹住江颂的双方……还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逼迫过江颂什么。
江颂完全就是自己把自己夹住了。
哭过一场之后的感觉并没有好受分毫，该面对的问题依然存在。
这也就是为什么江颂从来都不喜欢哭的原因。
因为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江颂哭的频率的确是变多了。
男子汉变小哭包，江颂也真是服了自己。
又把头埋在膝盖里蹲了一会儿，江颂感觉到放在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拿出来一看是夏卿欢发来的微信。
江颂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把对话框点开了。
[Liquor：小江，我想过了，如果这件事真的让你很在意的话，那不如就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Liquor：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希望小江开心的话，那其实反过来，小江应该也是希望我开心的对吧，我应该给小江一个宽慰我的机会。]
[Liquor：不过小江别有压力，时间还长，我们慢慢想办法。]
……
眸光闪烁，江颂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一行行字盯了好久。
久到那咸涩的泪珠都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啪嗒啪嗒地滑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泛着温度的横竖撇捺……
[颂：夏老板……]
[Liquor：嗯？]
[颂：你真的会一直对我像现在这样好么？]
江颂并没有回答夏卿欢的问题。
因为在此时此刻，刚刚的那些话问题那些话，似乎突然之间就不再有多么重要了。
江颂只想紧紧地抓住夏卿欢，在他的字里行间，在他的一颦一笑当中，反反反复复复地、不知餍足地确认着他的好。
浸润在夏卿欢永不干涸的温柔当中一辈子也不出来。
江颂实在是太想了。
[Liquor：我当然会小江。]
[颂：真的么？]
江颂吸了吸鼻子。
[……不会觉得这样对一个人好，实在是太累了么？]
[Liquor：当然不会小江，永远不会。]
[Liquor：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是我哪里做了什么让小江不放心的事情么？]
[颂：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我就是怕……]
[颂：夏老板，我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像你对我这样好过，我觉得这太累了。]
[所以我觉得害怕……我怕你对我的好只是暂时的，但是我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
没有面红耳赤，没有遮遮掩掩，江颂这句话说得极尽坦诚也足够认真。
因为他喜欢夏卿欢在面对自己时候的坦诚，所以他就也要学着夏卿欢的样子，对夏卿欢倾心吐意。
夏卿欢也会喜欢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隔着屏幕可以听到夏卿欢在看到自己这番话时发出来的轻笑声。
带着浓浓的宠溺与疼惜，把江颂紧紧地包裹着。
[Liquor：我也不会给你离开我的机会的小江。]
……
[Liquor：虽然我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担心，但小江以后要是再因为这样的问题而烦恼的时候，就随时来见我好么？]
[Liquor：言语太苍白，我会用行动向小江证明的。]
……
-
江爸爸去青潭市面诊的日子被定在了周三，于是江颂就提前买了一张周二回长嘉市的机票。
临返程的前一天的晚上，江颂去到医院陪着老爸坐了一会儿。
经过了这一周的恢复，江爸爸现在已经可以与人进行正常的说话和交流了，只是体力还是有些跟不上，饮食与作息也需要严格地控制，所以江颂也不敢待太久，听着老爸唠叨自己两句过过嘴瘾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反正眼看着没多久就要过年放假，到时候自己还要再回来，父子俩也不愁没日子聊天说话。
“小颂啊，替我谢谢你们那个帮忙联系吴医生的队友，这一次他真是帮了大忙了……”
临出病房门，江颂听着老爸一边吸着氧气，一边用小声念叨了一句。
这已经是老爸今天晚上第四遍说了，一模一样只字不差，讲真，江颂耳朵都该让磨出茧子。
“知道了爸，你快好好养病吧就别瞎操心了。”
“这怎么是瞎操心，是怕你粗心大意给忘记了……”
“这怎么可能忘啊爸，你儿子是不那么聪明但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吧，干嘛一天天拿我当大傻子。”
江爸爸笑了笑。
“我走了爸，”江颂走到病房门口，“过年回来的时候希望能看见你能活蹦乱跳的，到时候带你看烟花去。”
江爸爸没吱声，只是笑着点头。
“哦对了，我妈刚才和我说到楼下了，我去迎迎她，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嗯，路上小心点小颂。”
“好。”
江颂顿了顿。
推门离开了。
-
致宁的夜晚是真冷啊，江颂回到家的时候鼻尖儿都让冻红了。
江妈妈今天陪床，家里就剩下江颂自己。
返程要带的行李比来的时候要多一些，因为老妈给江颂的几个队友包括经理和教练都预备了些致宁这边的特产叫江颂给大家带回去。又是栗子饼又是荆条蜜还有蒜蓉里脊肠，稀里哗啦带了一大堆，江颂看着都头疼。
夏卿欢的那一份被江妈妈给单独拎了出来，比别人的量多不说还夹带了点私货，多了两盒江颂姥姥新炒的酱虾爬子，还有两罐江妈妈自己蒸的肉焖子，都给密封好了。
又叫江颂跟夏卿欢问了地址，给夏卿欢的父母邮了两箱梭子蟹和基围虾过去，这才算是将将能够安心。
“哎……这东西也太多了，热心肠是没毛病，那也不能不顾亲儿子的死活吧！我怀疑她想累死我。”
江颂在这一边坐在地上整理着东西，一边把手机开了扬声器放在一边，跟电话那头的夏卿欢委屈着抱怨。
夏卿欢这会儿正在寝室吃晚饭，听着耳边江颂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嘴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散去。
“要不小江你把阿姨给我的那份偷偷拿出去吧，到时候就说忘带了，反正阿姨明天下午才回家，那时候你人都已经在机场了。”
“把你的忘带了？”江颂扯着嘴角哼了一声，“你这说的什么疯话，我把我自己忘带了我都不敢把你的忘带了，你现在在我妈那儿可比我值钱多了。”
“真的么？”
“呵。”江颂发出了一声极其阴阳怪气的声音。
“别呵我么小江，”夏卿欢捏着嗓子跟着江颂耍了个贱，“害怕。”
……
江颂内心一阵恶寒。
“哎对了夏老板，你们明天和FRE的比赛是第一场对吧？”
“对，大概四点左右就能结束，小江六点的飞机到长嘉，我正好可以开车去接你。”
“四点多就能结束？”江颂停下了手里面的活，抓住了夏卿欢这句话的重点之后，整个人愣了一下之后忍不住笑道，“这么有自信，决胜局都不打算考虑了？”
“那可是FRE，去年三号种子呢。”
“不考虑，”夏卿欢极为不屑地一挑眉，“两把结束，接小江要紧，没时间跟他们扯。”
“夏老板。”
“嗯？”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恋爱脑啊。”
夏卿欢笑了一声。
“明天先好好打比赛知道么？”
江颂做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夏卿欢见状赶紧乖乖点头。
“嗯，知道了领导。”
江颂似乎还想接着说些什么，但是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等会儿啊夏老板，有人敲门。”江颂一边说，一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是谁。”
“去吧小江，我也该去晚训了。”
“好吧，那等结束了再说。”
“好的。”
“拜拜夏老板。”
“想你小江。”
说完，江颂就挂了电话跑去开门了。
其实听到敲门声的一瞬间，江颂就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开门一看果不其然，蒋予珊穿着一身厚重的长款羽绒服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手里面还拎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子。
“珊珊？”
“小颂哥，听说你明天就走了，我这过来看看你。”
“你这是……刚放学？”
“嗯，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家去就过来了。”蒋予珊笑了笑，“够意思吧。”
“别够不够意思了，你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啊。”
“我就不进去了小颂哥，回家还有作业要写。”
“那你——”
“我来就是想送给你件礼物，”蒋予珊打断了江颂的话，“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收下吧。”
说着，就把手里面的袋子递在了江颂的手里。
“好啦，东西送完了，我也该走了，明天回去的路上小心，寒假再见。”
“哎！”
江颂明显是想叫住蒋予珊的，但奈何蒋予珊并不打算给江颂这个机会，话音都没落人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了。
连说声谢谢的时间都没给江颂留。
风风火火的样子照小时候倒是一点都没变。
江颂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拿起手里面蒋予珊刚刚送来的袋子看了看。
……
其实从小到大，珊珊送给江颂的礼物不少，从她亲手制作的小相框，到她在校门口抽奖抽到的存钱罐，还有和她床头同款的小台灯，印着江颂名字缩写的小挂历……
反正江颂上学那会儿隔三差五的就能收着点她的东西，当然江颂也会回礼，买点女生觉得好看的铅笔橡皮小贴纸之类的，不过似乎并不如蒋予珊的那么走心。
有一次蒋予珊送给了江颂一个她亲手绣了花的小钱包，结果转脸就被江颂同班一个暗恋江颂的女生给抢跑了，美其名曰是她看着喜欢，所以想让江颂转手送给她，但其实就是看不惯江颂和蒋予珊走那么近而已。
当时江颂傻乎乎地想着本来自己兜里也没几个钱，钱包确实用不上，这女生要是真的这么喜欢的话那就拿去呗……
结果不料这件事过了没两节课就让蒋予珊知道了，当时蒋予珊还在学校里跟江颂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一顿河东狮吼之后，吓得江颂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找那位女同学厚着脸皮把钱包要回来自己好好收着，甚至等到他自己想用的时候都不敢拿出来了。
怕万一弄脏了弄坏了又要被这姑奶奶找麻烦。
……
明明都是初中时候发生的事情，但一直到现在却都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但其实细想起来的话，江颂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过蒋予珊的礼物了。
关了门回到屋里，江颂把袋子拆开，发现里面居然有两个礼物盒。
盒子的大小颜色一模一样，对比了一下发现确实没任何区别之后，江颂随便打开了其中一个。
盒内，是一个被用正方体的透明塑料罩框住的黏土小人。
虽然制作工艺略微粗糙了些，但江颂还是一眼看出了这捏的是《迷雾荒川》里一个叫极光的角色。
也是江颂曾经经常用来带蒋予珊上分的一位刺客英雄。
毫不夸张地说，之前他们两个双排的时候有百分之八十的对局江颂用的都是他。
毕竟是传说中的带妹幻神角色，爆发高支援快还有一定的保护能力，最主要的是人物建模又英俊身姿又挺拔，在妹妹眼前秀一手操作，这搁谁谁能不心动。
谁不心动不知道，反正蒋予珊那会儿看完之后是心动极了。
只可惜江颂不知道，江颂只是觉得这角色双排上分挺顶，五星推荐。
对着透明罩子里的极光上下左右地看了看，江颂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边，又打开了第二个。
同样也是一个黏土小人，也是《迷雾荒川》里的一个角色，夜罗刹。
夏卿欢当年一战封神时使用的角色。
江颂愣了一下，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在《荒川》最新一话的背景故事集中，极光在与精灵族的战役当中不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际，夜罗刹当即将自己唯一的一颗还魂珠嵌入了极光的身体里。
并垂眸对着怀中战损的极光轻喃了一句：“愿我的灵魂覆蔽你，我的爱人。”
因这一句话，《荒川》官方也算是彻底将夜罗刹与极光这二人影影绰绰被暗示了多年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关系坦然公之于众了。
同样也表明，无数将这二位角色奉为老公与挚爱的女性玩家们一夜之间当场失恋，失得渣都不剩。
挺刺激的一晚上。
江颂对着这俩黏土小人怔了一会儿，他想他大概是已经猜到蒋予珊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可是光猜到还不算完，转头，江颂又赫然发现纸袋里面还有一张小小的便签。
上面写了三句话。
[送给你和夏老板的礼物，捏得不好看，希望不要嫌弃，具体哪个小人是送给谁的不用我说了，你应该知道的吧。]
[总之，别纠结也别退缩，大胆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吧。]
[祝你和你心爱的人心想事成一切顺利，小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