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卿欢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 整张脸冷得像是凝了层霜。

  微信上,约莫十多分钟前,陈之昂给他发来的消息还赫然杵在那儿。

  [卿欢哥, 江颂应该已经到寝室了吧。]

  [听江颂说你爱吃我们今天去过的那家店里的红糖糍粑我就专门给你打包了一份,结果和江颂玩得太开心了忘了叫他给你带回去, 我现在拜托门卫大爷给放在你们基地前台了, 记得去取。]

  ……

  贱气啷当的味儿隔着屏幕都冲鼻子。

  夏卿欢一个字没回。

  心情烦躁头痛欲裂。

  思绪里,残存不多的理智宛如一只游离在水位警戒线之上脆弱而渺小的蜉蝣, 哪怕是不意间零星一丁点的波动都有可能会在顷刻之间将他吞没殆尽。

  顺着房间里微弱的光亮,夏卿欢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坐到了桌前,光影交错,沁入骨髓的凉意从他那双半垂的眼眸当中翁然溢出。

  嘴角微微向下,一张脸美得不可方物却也毫无温度。

  看似漠然却平静地坐在那里,殊不知其实从刚才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开始, 夏卿欢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停地加快,脑海当中泛起的阵阵晕眩带动着他整个人的呼吸也开始逐渐变得困难……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记得上一次有同样感觉的时候, 不出两秒便让原本好端端的夏卿欢直接双腿瘫软着坐到了基地洗手间冰冷的地面上。

  须臾之间, 整个人犹如从阳光明媚的山川原野转眼坠入到了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 浑身上下像是在被野兽撕咬, 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万幸江颂当时就在那里,极力协助着夏卿欢能尽快恢复理智,最终只是伤到了手。

  否则的话, 夏卿欢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还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出来。

  而现在, 那种感觉又来了。

  周围却没有江颂 ,也没有任何人。

  夏卿欢咬紧牙关, 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被这叫他生不如死的意念所吞没,苦苦支撑着自己那脆弱而空洞的理智。

  那简直是比挫骨扬灰还更令人感到折磨与煎熬。

  脑海当中是湍急涌动的漩涡与止息不住的风浪, 夏卿欢的呼吸骤然开始急促起来。

  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原本颀长挺拔的身子此时摇摇晃晃着竟显得那样单薄而羸弱,感觉都不需要借助什么外力,再晃荡两下自己就要就势倒下去了。

  但是夏卿欢不会让自己倒下去。

  眉头紧皱着抬起手来,探到上方的储物架上,看也不看地胡乱地搜寻着。

  架上原本排列整整齐齐按着大小排列的瓶瓶罐罐一下子就被翻得东倒西歪,放在最中间的那个已经被夏卿欢珍藏了多年精心呵护的手办都被碰得摔倒了地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夏卿欢像是全然没听见似的继续地翻找着。

  越摸越烦躁,就在他游走于爆发的边缘眼看着要越过那条红线的时候,夏卿欢摸到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急迫地将它拿了下来。

  艾司唑仑。

  一种精神抑制类药物,夏卿欢之前曾服用过一段时间。

  不过因为这款药物对夏卿欢的副作用有些大,而且长期使用还会叫人产生依赖性,于是在何大夫的建议下,夏卿欢在近期已经开始尝试着停药了。

  但是现在,他却又不得不重新将它翻出来。

  咽喉像是被一双索命的手给紧紧地扼住了一般,夏卿欢仰头将药片吞下去的瞬间,一行滚烫而清澈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顺着下颚线滑落到了桌面上。

  在落针可闻的寂寥中,发出了一声轻微地“啪嗒”声。

  服下药物之后的夏卿欢清楚地知道在接下来的十到十五分钟之内,自己一定会经受一波来自药物副作用的煎熬,于是自觉地走到沙发前坐下,轻轻抱起了手边的抱枕来,整个人像只柔软的猫一样地窝进了沙发里。

  果然,不出一会儿,熟悉的昏沉感袭来,夏卿欢摘下眼镜丢在一旁缓缓闭上眼睛,额头抵在怀中的抱枕上。

  按照之前服用药物之后的一系列经验来看,夏卿欢脑海当中的一切思绪和记忆应该很快都会被药物所清空,荡然无存。

  但偏偏,此时此刻,江颂的声音就是那般顽固地挥之不去,梦魇一般纠缠着夏卿欢敏感易碎,已然经不起半点折磨的神经。

  恶劣地,无休止地,故意地,想要将他彻底击垮。

  【我说我下次会自己买,你不用这样为我费心了。】

  【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这种小事我自己记着就好。】

  【你总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别人瞧见了会说咱们俩小话。】

  【对你对我都不好,没必要。】

  ……

  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耳边江颂说话的声音被莫名附上了一种怪异的回音效果,听得夏卿欢极其难受却无法言明,像是置身于无尽的山谷,摇摇欲坠。

  脑海之中,江颂那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脸是夏卿欢此时所经历的全部痛苦的根源。

  那是一张写满了抗拒与疑惑的脸,夏卿欢无法接受江颂居然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自己,像是在看待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嫌厌,唾弃,鄙夷……

  “为什么……”

  夏卿欢的两根手指紧紧地勾住了自己上衣宽松的领口,而后用力向下拉扯。

  他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

  心脏一抽一抽地发酸发痛,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刚刚在夏卿欢苦苦支撑下原本还较为清晰的眸光此时此刻终于还是黯淡混沌了下来,薄薄的水雾沁在眼眶里,陷入了认命一般绝望地死寂之中。

  夏卿欢无助地抓起桌边的手机。

  这大概是自夏卿欢罹患双相两年以来的第一次,他试图去主动联系何医生。

  他想求救。

  可是在拿起手机的一瞬间,何医生先前的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诫与嘱托忽然齐刷刷地涌进了夏卿欢漆黑一片的脑海当中。

  【但是夏卿欢你得知道,那个男生于你而言永远都不会是什么能帮你逃避现实的温柔乡】

  【是毒.品,是陷阱,是叫你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是永远触碰不到的海市蜃楼……总之不用问了,没什么好词等着你】

  【所以,离他远一些。】

  时至今日,夏卿欢都还能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内心暗暗驳斥何医生这番话语时候的内心活动。

  夏卿欢觉得江颂不会的。

  虽然江颂从来没言明过他的心意,但是从两个人日常的相处之中,夏卿欢就是相信江颂不会的。

  小江心那么软,他不会让自己飞蛾扑火粉身碎骨的。

  可是看看现在。

  ……

  缓缓松开了已经攥住手机的那只手,一方面是药物的作用已经让夏卿欢有些昏昏欲睡说不出话来,另一方面……夏卿欢觉得自己现在这副德性实在是不适合再被打一通脸。

  没有力气再走下沙发去到床上,夏卿欢就这样窝在沙发里面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

  等夏卿欢离开之后,江颂独自一人坐在床上认真反思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有些话或许说得真是有些太过伤人了。

  毕竟夏卿欢今晚过来也没有抱着什么别的目的,就只是单纯好心地为自己送电池过来,可偏偏自己却因为陈之昂先前的几句话而急于和他划清界限……这确实不应该。

  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谴责,尤其是夏卿欢从他房间转身离去时候脸上浮现出的那落寞无奈的神情,江颂悉数看在眼里。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更像是过电影一样地在眼前循环播放。

  太熬人了。

  熬得江颂第二天天才刚一擦亮就着急忙慌地起了床,收拾收拾穿好衣服便骑着车去了两条街区外的一家早餐店,买了两屉蒸肉包两碗小米粥和两个茶叶蛋。

  要知道,这对于一个每天恨不得睡到训练开始前十分钟才赶紧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洗脸刷牙的人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考验。

  早餐买好账都已经结完了,江颂又忽然想到夏卿欢之前说过他爱喝豆浆。

  于是赶紧骑着车,冒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去到另一家专门卖豆浆豆腐脑的店里,排着长队为夏卿欢买了杯现磨热豆浆。

  而后拎着热乎乎的早饭骑回了基地径直去到夏卿欢的房间门口,认错态度积极又诚恳。

  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江颂抬手敲了敲门。

  夏卿欢不爱睡懒觉这全基地都是出了名的,所以这个时间,江颂倒是不担心会吵醒他。

  然而敲了半天都没人过来开门。

  “奇怪了。”江颂抬手又敲了两下,“没醒么?不应该啊……”

  又敲了两下,依然还是没有人过来应门,岂止没人应门,房间里面根本连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江颂皱眉,正想要拿出手机来给夏卿欢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却忽然听到电梯那边又响动。

  “叮”地一声。

  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正瞧见穿着一身深灰色运动装,戴着耳机的夏卿欢正慢悠悠地从电梯里出来,一见江颂在自己门口等着,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抬手摘下了一只耳机:“江颂?”

  “啊……早上好啊夏老板,”江颂笑了笑,“你这是……”说着,视线从夏卿欢的身上快速地扫了一下,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薄汗,

  “去晨跑了?”

  “嗯,感觉天气还不错就出去绕基地跑了几圈,”夏卿欢笑了笑,“找我有事么?”

  ……

  江颂心里暗暗皱眉。

  怎么感觉今天夏卿欢说话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怪。

  “没什么事,就是想谢谢你昨天那么细心给我给我送电池,”江颂笑着把手里面的肉包拎起来在夏卿欢的面前晃了晃,“我刚刚出门买了早饭,一起吃吧。”

  说完这话之后的江颂根本都没觉得夏卿欢那里会有除了“好啊”之外的答案,他甚至都已经准备跟着夏卿欢一起进门了。

  结果意料之外地,夏卿欢并没有这样说。

  就见夏卿欢冲着江颂笑了笑,用那先前与江颂说话时如出一辙的温柔语气,说出了让江颂感到无比陌生和意外的一句话。

  “抱歉小江……我刚刚跑完步之后就自己在楼下吃过了,”说着,走到江颂面前,笑着道:“不过昨天听叶回说想吃包子了,等他一会儿起来的时候你过去问问他吧。”

  “……”

  什么意思。

  是不想让自己一起进门的意思吗……

  江颂站在门前怔愣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东西都险些掉在地上。

  江颂不相信像夏卿欢那样敏锐机灵的一个人,会对此时此刻自己脸上浮现出来的震惊与迷惑浑然不觉,江颂甚至自信满满地觉得夏卿欢紧接而来的下一句话一定就会是“怎么了?”

  但是没有。

  夏卿欢用钥匙开了门,用那清泠泠的声线柔声对江颂道:“我要回去洗个澡,我们下午在训练室见吧。”

  “……”

  说着,都不等江颂的回应,夏卿欢半个身子已然踏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夏卿欢是真没打算和江颂多周旋。

  但没成想下一秒,江颂那儿忽然伸手拽住了他。

  “?”

  力度有些大,被猝不及防地这么一拽夏卿欢有些没站稳,脚下踉跄了一下之后扭头看着江颂:“怎么了?”

  怎么了?

  那这问题可还真是难住江颂了。

  江颂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但他就是觉得今天的夏卿欢怪怪的。

  虽然交谈的时候还是和之前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神态一样的语气,但偏偏,就是让江颂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疏离与冷漠。

  难道夏卿欢是在生自己昨天说出来的那番话的气么……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以夏卿欢的性格,他如果哪里觉得不高兴或者是受委屈的话,他是一定会和自己说清楚的,怎么这一次……

  “小江,”

  夏卿欢的声音打断了江颂的思绪,江颂猛地抬眼与夏卿欢四目相接,瞳孔中溢出的迷茫还未尽都褪去,夏卿欢悉数看在眼里。

  但是夏卿欢却不为所动。

  “还有事么?”

  又是一遍询问。

  江颂莫名有种心痛的感觉,不是形容,是真实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缓缓放开了拽着夏卿欢的手。

  “没,”江颂缓缓地摇了两下头,“我……”

  说着,把手中的那一杯豆浆单独拎了出来:“你不吃饭的话,喝杯豆浆总行吧……专门给你买的。”

  夏卿欢垂眸看着江颂手中的豆浆。

  空气像是静止了两秒,没人知道在这两秒里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风起云涌。

  江颂的手就这样笔直地举在夏卿欢的面前,说真的,如果是之前,江颂对于这样的场面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那是再司空见惯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现在。

  江颂觉得有些害怕。

  他害怕夏卿欢不接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下一秒一定一个箭步横在夏卿欢面前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

  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如果真的生气的话,他就当场和他乖乖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昨天那样说话了还行么?

  但是,老天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样的机会。

  就见夏卿欢迟疑了一下之后微笑着缓缓伸出手去,从江颂的手中温柔地接过了豆浆:“谢谢。”

  “下午见,小江。”

  而后微微抬了下衣袖挣开了江颂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回身进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