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梦里, 他拉着夏卿欢的手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长廊里飞一样地疾驰,身后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以极快的速度追赶着他们,或许是野兽, 或许是什么丑陋的鬼怪,江颂不敢回头更不敢看, 只顾紧紧拽着夏卿欢的手闷头往前跑。

  江颂害怕, 他真是怕极了,同样他心中也坚定不移地认为身后的夏卿欢也一定和自己一样害怕。

  强烈的保护欲被从心底骤然激起, 明明自己已经怕得要死,但嘴上,江颂却依然努力保持着镇定,即使说出口的话早已抖得像心电图:“夏,夏卿欢你……你别怕…我肯定能带你跑出去!别怕!”

  ……

  凄美壮烈的英雄救美桥段,本是该给人感动得涕泗横流惊心动魄才合乎情理, 但偏偏,紧接而来的下一秒, 所有的一切都止步于夏卿欢说给江颂的一句话当中。

  “小江, 你放开我吧。”

  ……

  “你说什么?”

  江颂疑惑, 江颂费解, 但江颂不听话,他依旧牢牢地抓着夏卿欢,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死也不可能放手。

  “扯什么!怎么可能放开你!”

  “你放开我吧。”

  又是一遍一模一样的话语, 虽然语气与之前的那一遍如出一辙, 一模一样的声调,可江颂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这就是要比第一次时还更坚定,还更不可违抗。

  江颂没理夏卿欢, 他懒得理,咬紧牙关向前冲刺着,他似是看到了遥远的长廊深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或许是出口,亦或许是下一段深不见底的长廊的开端,江颂不知道,但是因着身边夏卿欢的存在,心中的畏惧便不再那般难以战胜。

  只可惜,夏卿欢似乎不这么想。

  就在距离那光亮还差几步的时候,夏卿欢强行停下了脚步,被江颂拽住的手臂在与江颂的力量极力地抗衡着,他是真的不愿意跑了。

  仅一瞬,江颂因着回头观看夏卿欢的这个动作,而同时瞟见了身后一直在追逐着他们的那团翻腾涌动的黑雾。

  黑雾无形无状却可以发出凄厉的笑声,就见它趁着夏卿欢驻足之际,快速卷起一阵狂风来瞬间将夏卿欢吞没殆尽。

  夏卿欢的表情依旧那般温润如玉,不曾被半点惊惧的狰狞所浸染,任凭自己随着那团黑雾消失在了江颂目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当中……

  夏卿欢被抢走了。

  夏卿欢不知道被谁抢走了……

  他……

  “夏卿欢!”

  江颂叫嚷着从睡梦中赫然惊醒,瞳孔颤抖着,细密的虚汗从额角渗出,心有余悸的慌乱让他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几秒钟过去了……

  半分钟过去了……

  几分钟过去了……

  粗重的喘息终于渐渐趋于平缓,但不知为何,睡梦中的画面却不曾被记忆模糊分毫。

  那是江颂为数不多的几次,在睁眼醒来之后发自肺腑地庆幸自己原来只是在做梦,庆幸刚才的一切没有一样是真的。

  虽说之前有过无数次做噩梦的经历,但大多数从噩梦中醒来之后,江颂躺在床上只会觉得惊险刺激,认为自己体验了一把在现实生活中从不曾体验过的快感。

  而像现在这样心跳加速不愿回忆的时候……江颂不记得有过。

  嗓子因着刚才那一声叫嚷而被扯得有些酸痛,江颂挣扎着站起身来准备去给自己倒杯水,结果双脚才刚落地,就听到卧室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抬眼看看时间,一点半。

  行,大概知道是谁了。

  穿好睡衣趿着拖鞋,江颂感觉自己去开门的过程中走路都带风。

  打开门,毫不意外地看着夏卿欢双手揣兜倚着门框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江颂当时气都不打一出来,没把刚打开的门直接拍夏卿欢脸上都算他上辈子的造化。

  夏卿欢应该是刚洗过澡,白上衣灰裤子,栗棕色的发丝微微泛着潮气,身上也早已经没有了昨晚那股子难以忍受的烟酒气,清新淡雅的草木香重新返场,闻起来可是要比昨晚的味道令人身心愉悦得多。

  “小江~”

  艹。

  他还挺开心。

  江颂当时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气笑了,深吸一口气,完全没有要邀请夏卿欢进门的意思,罚他在门外站一天都不解气。

  “干什么来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江颂这句话语气问得极其不友好。

  夏卿欢对于江颂这样的态度似乎完全不意外,从兜里掏出江颂留给他的字条,拿在江颂的面前挥了挥:“贵人多忘事啊领导。”

  “少来,”江颂见状,伸手就要把夏卿欢手里的字条给抢过来,不料夏卿欢轻轻一抬手就躲过了江颂的偷袭,歪头看着他。

  “别,我还得留着呢,抢坏了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说完之后琢磨琢磨好像不太对,江颂改口道,“你留它干什么!”

  “小江第一次主动给我留字条,”夏卿欢笑了笑,“想留着。”

  “……”

  这夏卿欢到底是学过什么妖术,凭什么就这么简简单单三两句话就能给江颂那原本熊熊燃烧了整整一宿的怒火直接扑灭一半。

  自那晚袒露心意之后,时隔多日,这还是夏卿欢第一次,又在江颂面前一不小心开了这样有些僭越的玩笑,而且刚一说完他似是当场就有些后悔,尤其是在看到江颂忽然不言语之后,夏卿欢原本笑眯眯的神色忽地变了变。

  而后敛起笑容,乖乖把双指夹着的那张纸条递到了江颂的面前:“抱歉,刚刚是我乱说……还给你吧。”

  夏卿欢如此这般的小心翼翼并不会让江颂觉得好受一些,相反,眉间的烦乱变得更深了。

  “不了,你想拿就拿着吧。”江颂边说,边缓缓让开了房间的入口,转身朝着卧室走了过去。

  夏卿欢跟在江颂的身后,明显感觉得到此时在江颂身边萦绕着的低气压,他拿不准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索性乖乖闭嘴。

  所谓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那是夏卿欢从打职业那天开始就深刻领悟到的道理。

  进了卧室,江颂坐到床上抬眼看着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夏卿欢,琢磨琢磨,扯了把椅子放到了自己对面。

  江颂能看得出夏卿欢这会儿其实宿醉未醒应该还正难受着,只是在自己面前硬装清醒罢了,所以生气归生气,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江颂不忍心让夏卿欢的身体再受什么摧残。

  “谢谢。”夏卿欢倒也学得乖巧,道了声谢之后却并没坐下去,反而是站在了墙边,“我还是站着吧。”

  堂堂MLK联盟金牌刺客,世界级联赛目前唯一大满贯获得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冠王兼中国赛区的最后一张王牌,私下里居然被一个才刚入队一年多的新兵蛋像训小鸡似的罚站训话。

  这传出去任谁的大牙不得被笑掉两颗。

  太艹了,真的太艹了。

  但是夏卿欢对于这一画面的接受度似乎非常的高,从他那诚恳又真挚的表情里就能看得出了,他是真的不希望江颂再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而生气。他也真的在认真反省了。

  “道歉。”既然夏卿欢不坐,江颂也没再勉强,给自己整痛快了才是当务之急。

  命令的语气直白而生硬,说真的,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江颂心里真忍不住颤了两下。

  任自己再怎么理直气壮好了,但对面坐着的……那可是夏卿欢。

  那可是连宋晟奕,薛魏泽这样的行业巨佬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夏卿欢……

  自己这是在作么啊。

  不过也没办法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江颂奓着胆子等待夏卿欢的回复。

  “对不起。”

  如此流畅清晰的对白感觉就像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没有半秒钟的犹豫,道歉的话语脱口而出。

  江颂怔愣了一下。

  只是江颂怔愣,夏卿欢那儿似乎没有明白为什么他要怔愣,挑眉疑惑道:“怎么了?”

  “就这么轻易道歉了?”江颂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得为自己争辩两句。”

  “没什么争辩的,”夏卿欢说,“昨晚答应了你晚上回来听你说事情,没做到就是没做到,没理由。”

  ……

  “你……”江颂歪歪头,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夏卿欢之前似乎没有太同频,“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难道不是么?”夏卿欢疑惑地推了下眼镜,“那还有什么?”

  “……”

  靠。

  那还有什么。

  有的多了去了!

  原本已经降下去的火气这会儿又有点上涨的趋势,江颂深吸一口气看着夏卿欢,面对他的提问,江颂蓦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根本无法有合适的回答反馈给夏卿欢。

  是啊,不是因为夏卿欢刚才说的那个理由而生气,那还能是什么?

  因为醉酒?因为晚归?因为被搂了腰甚至还被猥.琐男惦记了身子?最后一个暂且不论,前三个理由,队里其他人大多也都经历过,怎么那时候没见你江颂蹦出来气得跟火爆辣椒似的到处放炮。

  江颂咬了下嘴唇,因着一股莫名的心虚,眼神也逐渐飘忽了起来:“昨天晚上的事……你不记得了?”

  “嗯……”夏卿欢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对不起小江,喝断片了。”

  “一点都不记得?”

  “就记得和陈澈方槐宁他们去了Visting喝了三杯马天尼,再然后的事……”一边回忆,夏卿欢一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而后猛地一惊看向江颂,“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说真的,江颂想笑。

  “应该没有……”江颂不回答,夏卿欢就替他回答,“要不然你现在也不会这么好脾气跟我说话了。”

  行,这都已经算是好脾气了。江颂有时候真是觉得夏卿欢别看外表给人感觉冷艳矜贵高不可攀的,但其实底线有时候还真的蛮低。

  暗搓搓地笑了一下,江颂用手轻轻挡着嘴给遮掩过去了。

  夏卿欢还沉浸在自己那一番苦思冥想当中没抽出身来,因为是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了。

  “可如果不是你的话,那我是对谁……”

  叮叮叮——

  关键词触发。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联盟刺客位选手,还是拿过冠军的刺客位选手的反应速度,“谁”字恨不得还没完全落定,江颂那脸色已经红黄蓝绿黑过了一整遍了。

  “你说什么?”

  “嗯?”很明显,对面这位联盟刺客位选手的反应因为一场宿醉而被连削了几刀,嘴里面甚至还不知死活地重复着自己刚才说的那番炸裂的发言,“我说如果不是你的话,那我是不是对别人……”

  甚至没等夏卿欢把话说完,就见江颂“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攥着夏卿欢的手腕,趁夏卿欢正懵着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的时候,一把把他扔到了床上。

  昨晚因着江颂于心不忍而宣告中断的“扔麻袋”计划,这会儿也算是当场重启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江颂又一次想到了刚才做的那段噩梦。自己在梦里疯了一样地想要把夏卿欢留在身边,生怕他被身后的怪物夺去,但从始至终夏卿欢除了一句“松开我”之外,什么都不曾对江颂表示过。

  好好好,松开是吧,果然是得松开了。

  你夏卿欢既然甘心乐意让人抢走,嘴里甚至还对旁的人念念有词,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说什么喜欢,说什么中意,三岁孩子未见得上当的把戏他江颂居然还真能当了真,还真觉得夏卿欢是情有独钟非他不可,真他妈是天大的笑话!

  -

  原本就宿醉未醒身子还软着的夏卿欢被这样猛地一扔,脑海中更是一阵天旋地转。

  虽说江颂的床并没有夏卿欢的那么软,但也远不至于摔疼他,甚至扔上去之后还在上面蹦蹦床一样的弹了两下。

  “小江?”

  夏卿欢满眼诧异,而且如果说被突然扔在床上只是让他感觉到诧异的话,那么在看到江颂猛地压下来的动作的那一刻,夏卿欢的表情便足可以用惊愕来形容了。

  江颂一手撑在枕边,一手仅仅攥住夏卿欢的衣领,与昨晚二人的动作如出一辙。

  或许是想试图用这样的画面来唤起夏卿欢浆糊一样的脑海深处的一丝丝有关于自己的回忆吧。江颂不知道,江颂只想发疯。

  他真是快要让这狗男人给气成森林冰火人了:“还有别人是吧夏卿欢。”

  “?”

  “还想有别人这么对你是吧!”一边说着,江颂攥着夏卿欢衣领的手又不受控制地紧了紧,“谁啊,说出来跟哥们分享一下啊!”

  “……”

  “好家伙跟兄弟们藏这么深,可真不够意思,别是真谈了吧,睡过几次了啊!”

  声音越来越大,但江颂自己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早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事,他只知道生气,气得快炸了,炸他个不知检点的狗男人一脸花才好!

  四目相接,因着距离突然的拉近,夏卿欢将江颂的表情看了个仔细也看了个彻底,他颤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尽收眼底,他皱起来的鼻子分外可爱……

  一切都是那般的显而易见不言自明。

  沉默。冗长的沉默让两人那彼此交错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显得无比聒噪,但是没办法,克制不住。

  夏卿欢没有挣扎,反而是轻轻地眯缝了一下眼睛,对于江颂突然的发疯,他已然从刚才的不知所措转件转变成为了一种莫名惬意享受的姿态。

  “小江,”夏卿欢轻轻一咂嘴,强忍着不要伸手去抚摸江颂这涨得通红的小脸。

  醉意未完全褪去时的眼神比旷野的星空深邃,比今晚的月色迷离。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夏卿欢柔着嗓子。

  “让我们小江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