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 当夏卿欢拿着手机急匆匆地走出饭店门的时候,果然感觉到天上淅淅沥沥地飘下了些雪花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何大夫的电话来得有些意外, 夏卿欢接电话之前特意看了眼时间,确定自己最近没有与她约任何治疗也没有放她的鸽子, 这才放心地摁下了接听键。

  “晚上好啊。”

  何大夫这过于千篇一律的开场白让夏卿欢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举着手机蹲在雪里用小木棍对着地面画圈圈。

  “我听说你已经签回了原来的队, 是这赛季准备上场了么?”夏卿欢不吱声,何大夫倒是有的是话题等着他。

  “是。”

  听闻是这个话题,夏卿欢那流淌在血脉当中的警惕性瞬间就被激发了出来。

  站起身绕到了饭店一旁亮着路灯的小胡同里,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才终于又开口道,“刚定下来,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那真是恭喜你了, ”何大夫笑着说,“不过重回赛场之后我还是希望你能保证后续全部的治疗进度, 这算是对你自己负责, 也算是对支持你的观众们负责, 最重要的……我和夏夫人那边也能算是有个交代。”

  “平安夜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夏卿欢笑得有些无奈,忍不住又想要蹲在地上画圈圈,“您也真是够敬业的。”

  “不敬业怎么办, ”何大夫说, “摊上你这样不让人省心的病人。”

  “您要真这么嫌我不省心,不如就跟我妈谈谈把我从你那劝退了算了, ”夏卿欢摆出一副好说好商量通情达理的姿态来,“现在这样, 我都怕时间一长,再给您整抑郁了。”

  “这你倒不用担心,想给我整抑郁,就凭你还是嫩了点,”何大夫一咂嘴,“你都没抑郁呢我抑郁什么。”

  “是么。”夏卿欢低下头,单手揣进兜里面。

  “是在外面过平安夜?”

  大概是听出了夏卿欢身后的风声略显嘈杂,何大夫多问了夏卿欢一句。

  “嗯。”

  “和女朋友么?”

  “不是。”

  夏卿欢摇头,情不自禁地就顺着那小木屋的玻璃窗朝里面望。

  看见江颂还在一脸乖巧地摆弄着烤盘上的核桃和栗子,夏卿欢的嘴角止不住地就往上扬, “和……一个朋友。”

  “那就是即将发展成女朋友的朋友。”

  “您要非得这么说我不反驳。”夏卿欢笑着推了下眼镜,说真的,对于何大夫的这套说辞,他并不抵触。

  相反,聊了这么半天,他还单就爱听这一句。

  “那我今晚就先不打扰你了,”何大夫倒也识趣,“这两天抽空来工作室一趟吧,我和你谈谈。”

  “又谈,”夏卿欢苦笑一声,绝望地抬头望天,“您最近这约谈的频率是不是太频繁了点。”

  “随你怎么说吧,”何大夫态度坚决,“明天晚上你要是没事的话就来一趟,我刚才特地叫我儿子帮忙查了你们的比赛日期,时间紧迫,别耽误。”

  “您可真是比我亲妈都担心我,”夏卿欢无奈投降,“我尽量行么?”

  “别尽量,我等你。”

  “随您开心吧。”

  其实夏卿欢挺想直接拒绝的,毕竟这段时间的治疗下来,夏卿欢自觉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就算是有变化也大多是药物维持的结果,与这具体的治疗过程并没有太多相关。

  夏卿欢不是一个喜欢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开诚布公袒露心事的人,这么说吧,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与何大夫所有的谈话内容,都还仅仅只拘泥于夏卿欢想要让她知道的部分。

  任何深层次的东西,但凡涉及到一丁点夏卿欢不愿让别人知道的领域,他都会无比严谨而缜密地将其保护起来,没人撬得出半点,海外名校归来的心理医师又如何……夏卿欢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挺犟的。

  挂断了何大夫的电话之后,夏卿欢垂眼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屏幕,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生怕一会儿进去之后叫江颂看出不对劲来。

  外面的雪花落在身上,进了屋之后融化得湿淋淋的。

  夏卿欢脱下外套来掸了掸,拎着外衣领子走进了房间。

  江颂这会儿已经不再烤栗子了,专心祸祸起了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一盘蜜汁梅肉和用小瓦罐装好的两小罐牛肉粒。

  下面铺着的一层山核桃时不时发出很清脆的噼啪声,就着微微闪烁的昏黄灯光,烘托的气氛温馨而惬意。

  是个过平安夜的好地方,看着就很安逸。

  江颂并没有多嘴去询问夏卿欢刚才究竟是去做了什么,毕竟从来也不是个多嘴的人,只顾着手头上的肉什么时候能熟透。

  就见江颂把已经半熟变色的牛肉粒往夏卿欢的面前夹了夹,结果不料下一秒手中夹肉的夹子就被夏卿欢十分自然地接了过去,嘴上低低地念叨了一句“我来吧,小心烫了。”

  江颂见状也没与他多客气,乖乖交出了手中夹肉的夹子,给自己倒了杯刚烹好的茶。

  清凌凌的陈皮香充斥在鼻腔里,江颂忽然觉得从这地方就能看出来,夏卿欢平时还真是挺会享受的。

  休赛了整整一年,看样子是一点都没亏待了自己。

  “怎么不问问我刚才是去接了谁的电话?”一边把江颂夹上来的肉规规矩矩地摆好,夏卿欢一边发出了灵魂提问。

  这话问得新鲜,就连江颂都有些诧异自己没问反倒还有主动往前送的。

  “从我进队第一天任经理就教我了,不该问的别问,”江颂双手攥着胖嘟嘟的小瓦杯,蒸腾的热气给他的小脸熏得粉扑扑的,“你要想告诉我,不用问也会告诉我,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问也是白问。”

  夏卿欢笑了笑。

  “是戚嘉荣么?”

  果然还是很在意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到江颂佯装不在意地提起戚嘉荣的名字,夏卿欢就莫名觉得想笑。

  他也是真的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刚拿了世界冠军的人会被一个今年的四强搞得如此紧张兮兮。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不是,”夏卿欢不想让江颂悬着心,给江颂又夹了两颗栗子,“你要真这么在意他,不如我明天把他喊出来你们谈谈好了。”

  “不谈,”江颂想都没想地拒绝了夏卿欢这不怀好意的提议,“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真要打起来没人拦得住。”

  “行,那就不谈。”夏卿欢笑得开心。

  “不是戚嘉荣还能是谁?”

  先前江颂努力装模作样出来的不在意因着夏卿欢这么有意无意地一勾搭而顷刻间消散殆尽,说江颂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这会儿想藏都藏不住了。

  “你……女朋友?”

  “我要是有女朋友至于平安夜带你出来玩么,”夏卿欢被江颂给逗乐了,“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

  也是。

  自从两年之前江颂当主播搞网骗骗到夏卿欢头上惨遭无情拆穿之后,他就好像再没听说过夏卿欢感情方面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彻底水泥封心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罪魁祸首的名额江颂觉得自己能占一个。

  “那……”

  “小江,”

  眼看着江颂还要不甘心地继续往下猜,不料夏卿欢却并没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打断了江颂的话,笑意也稍稍收敛了些。

  江颂闻声莫名有些紧张,完全不知道夏卿欢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毕竟在以往的印象当中,一向有礼貌的夏卿欢好像还从来没有打断过任何人说话。

  夏卿欢轻轻地把手中的夹子放在一边,薄薄的镜片之下,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那双饱含心事的眼睛。

  他懒洋洋地托着脸颊,额前的发丝凌乱却不失一种颓废中浸染欲望的美感。

  夏卿欢可真是个漂亮的人。

  gay是gay了一点,但这绝不是江颂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更绝不止有江颂一人发出这样的感叹。

  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漂亮”二字形容夏卿欢还是队里面的祁念昭,从此之后,在江颂的脑海里,“漂亮”二字便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江颂从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颜控,所以比起欣赏外貌,他这会儿更想知道夏卿欢一脸严肃地究竟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如果……我这个赛季的发挥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厉害了,你会对我失望么?”

  夏卿欢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个刚被揉起来的雪团子,轻轻一碰就会消融般脆弱不堪,就像此时此刻的他本人一样。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说实话,这话问得江颂有些不舒服。

  因为在江颂的心里面,夏卿欢就是夏卿欢,他永远都是那个稳坐神坛的三冠王,也永远不会存在什么状态下滑技术退步之类正常人都会经历的过程。

  夏卿欢永远都是那么厉害。

  “你先说会不会。”

  一眼便看出了江颂过于赤.裸直白的想法,夏卿欢的脸上依然是笑着的。

  但是从他的目光当中却不难看出一丝黯淡的失落。

  因为江颂犹豫了。

  也确实该犹豫,这不怪江颂。

  毕竟他那样执着地等着自己回来从来都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我……”江颂紧咬嘴唇低下头去,思索几秒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夏卿欢抬眼。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你会下滑会退步,”说这番话的时候,江颂没有再看着夏卿欢的脸了,“拜托你是夏卿欢啊……你怎么可能……”

  “可是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对吧,”夏卿欢把烤好的牛肉粒一个一个放在江颂的盘子里,“总会有状态下滑时运不济的时候,这是无法避免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一瞬间,江颂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夏卿欢的嘴边。

  是有关夏卿欢的疾病,还是有关什么别的事情……总之只要夏卿欢能再往前深入一步,那么他今晚也就算是没白来。

  “所以你今天约我出来,”江颂吸了吸鼻子,“是想提前给我打什么预防针,让我别对你抱有太多期待?”

  肉上的油脂滴在烤盘下方的山核桃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将江颂话语当中吐露的情绪隐去了大半。夏卿欢轻轻抬眼,细长的眸子敛着暗昧不明的情绪。

  “还有,”目光闪烁,江颂那双好看的眉眼在朦胧蒸腾的火光中微微颤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黑椒牛肉粒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但面对眼前的夏卿欢,江颂竟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也不算瞒着,”夏卿欢又放了几朵香菇上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与江颂对视,“因为有些事情本来就有权利不告诉任何人。”

  “就是因为你得了什么什么病?”

  终归,还是江颂先坐不住了。

  他看着夏卿欢的脸,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和适宜,是不是不礼貌,是不是过于莽撞……这一切,江颂通通都不知道。

  夏卿欢也怔住了,虽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但是从江颂那满眼笃定的表情当中就不难得知,这消息在他的心里面已经十有八九。

  但是那一刻,夏卿欢自己竟退缩了。

  是的,夏卿欢怂了。

  从他进屋之后对着江颂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开始,其实夏卿欢的心里面就已经偷偷地打起了鼓,纠结着自己是不是要把该说的话都说给江颂听。

  有那么一瞬间,而且是蛮长的一瞬间,夏卿欢是想要告诉江颂实话的,就趁着今晚这个机会将他一切的秘密都对江颂和盘托出。

  心中近乎卑劣地自私地想要让江颂来与他一同分担这从天而降的压力,在心灵深处陪伴他,这样夏卿欢也能稍稍好受一些。

  但只可惜从江颂刚才的一系列反应来看,夏卿欢终于明白,他所想的这一切远不到时候,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江颂还没有承受这些事情的勇气和能力,夏卿欢也不能就这样强行将压力就这样强行灌在他身上。

  所以夏卿欢退缩了,内心还是决定与往常一样,自己独自背负起这一切来不叫旁人知晓。

  于是面对江颂的质问,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只可惜一向敏锐的江颂并不像那没心眼的三岁孩子那般好骗,就见他皱起眉头来死死盯着夏卿欢的眼睛,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你少骗我了。”

  夏卿欢愣了一下。

  “我早就听说你这次回来是带着病回来的,你不愿意和我们说,但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根本没有底是不是?”

  江颂把话说得极尽直白,一丝狡辩的余地都不给夏卿欢留。

  “耍什么酷啊,你刚才也说了,你也是个普通人没有超能力对吧,凭什么就觉得能自己一个人默默背负这一切。该说就说啊。”

  是愠怒,是无奈,是急切,是关心……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向笨嘴拙舌的江颂此时此刻竟也能像连珠炮一样逼得伶牙俐齿的夏卿欢噤若寒蝉。

  话已至此,面对夏卿欢的沉默不语,江颂咬了咬嘴唇,也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的音量问了一句。

  “夏卿欢你实话说……”

  “你是有抑郁症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