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动金叶舞, 稻花伏浪穗种吟。
望着官道两侧,正忙着收割今秋稻种的农人,又看了看三两成群,正追逐空中落叶的无忧稚童。
在微微松开马腹, 使身下马匹速度再有放缓不少后。
陈寻始终紧绷着的心弦, 也稍稍放松下来, 但很快, 他又不停地抽搐起面上肌肉, 远远看来,就好像他的面部神经骤然受损, 似是得了瘫病一般。
而这, 也使得道路两旁,偷偷打量着陈寻的目光,一瞬间,便少了十之七八。
哪怕还有几个未曾移开的目光,可看向陈寻的眼神,也是从先前因见到俊美男子的欣赏倾慕,转为了怜悯痛惜。
只不过对于这些望来的视线, 陈寻都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关注,他仍是凝着神, 不断提拉着自己面部肌肉, 试图在到家之前,挤出一副往昔的温和笑容,以应对陈怀安与芸娘两人。
可就是这最为简单,最为轻易, 只需勾勾唇角,就能办到的事情, 在抵足江左地界后,陈寻就好像丧失了一般。
他不断努力着,试图重现自己离家之前的状态,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样去笑,也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样去敛收如今锋芒,以复归往昔的温和。
甚至在离家愈来愈近,远远地已是能看见前方城门后,陈寻的对于自身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差。
他挺直着脊背,头颅也微微昂起,目光淡漠,面色冷淡,满是一副倨傲骄矜的模样。
可若是细细观之,又可见这直挺的脊背,是僵硬的,高抬的头颅,是梗住的,就连那看似淡漠的眼神,也是因紧张到极致,而下意识做出的自我防备动作。
他想展现自己的轻松,展现自己的温和无伤,展现自己十年来的潇洒从容,可到头来,他却好像还不如他十年前离家时,那般洒脱无羁。
陈寻有些茫然。
他原以为书中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为一句空谈。
毕竟离家数年可得回家,除了喜悦兴奋,他根本想不到,也不理解为什么会生有怯意。
但当他站在官道之上,望着十年未曾发生改变的城门时,他也忍不住浑身颤栗,迟迟不敢踏进城门。
十年未归,十年未见,纵有书信以往来,可阿父头上白发,可曾消减,阿娘面上忧愁,是否淡去。
他们对于他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又是否为之自豪。
这些,陈寻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十年过去,已是由少年成长至青年的他,父母还能否认出来。
害怕、惶恐、紧张、喜悦,无措,一道道情绪自心底接连涌出,又不断混杂在一起。
陈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入的城门,又是怎么穿过城中大道,一路来到的陈府门前。
但在抵足陈府,又再见到府门前的装饰后,陈寻原先的紧张与惶恐无措之情,也瞬间被他压制下去。
他望着身前一片素缟,百花堆叠的大门,原先还勉强舒展开的眉宇,此刻也陡然凝蹙起来。
要知道陈家身为世家大族,对于如何安排族人生前生后事,自有其一套逻辑和规定在内。
而眼下能让这等大族,这般大动干戈地祭奠逝去之人,除了陈家当代族长,陈寻别无他想。
可族长……
陈寻抿了抿唇,心头的躁动,连着无穷的困惑与不悦不解之情直直达到了顶峰。
就在七日前,他还收到了陈怀安自江左寄来的信件,其中不仅言及了陈家发展越来越好,也言及了陈怀安已踏入练气四层,就连不擅书画的芸娘,也在这十年努力间,步入了练气二层,且两人身体都极为康健。
所以……
陈寻低垂眼眸,抬步缓缓向陈府里间走去。
七日前的信件,是为陈怀安的亲笔信,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这七日前,还在跟他相谈家国大事,言说族中光明发展的,无比健康的人,又怎会在七日后,无缘无故的在家中办起了丧仪。
而他这位名义上的陈家少主,陈怀安的亲子,竟半点消息也没有收到。
是陈怀安早就逝去,陈家又凭借高超技艺,伪造了一个跟他父亲笔迹一模一样地人诓骗着他,欲让他在懵懂中,不断帮扶陈家,以助陈家高速发展。
还是……
陈寻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非常近,但一瞬间又觉得非常远的陈府匾额。
在心中强压下阵阵悸动,他又再有念思道:“还是这陈家,又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以致要阿父假死来成事?”
陈寻想着,人也一步踏入门内,而原先于门前招待来人的小厮,此刻身影也未曾出现。
直到陈寻踏过第一进院,来到第二进院,他才是看到诸多乡绅士族身着黑衣,于庭中饮宴,而那些原本在府中各处各司其职的小厮,也纷纷被调派到这,挨桌以侍。
也是有见得此景,在计较一番陈府丧仪规格和眼下来人后,陈寻也再有确定这确为族长的丧仪规模。
是有念思至此,一时之间,陈寻心头的惶恐无措、震怒惊诧之情,也溢满了周身。
他攥紧着拳头,提步便欲穿过庭院,以看那二进院落的大堂内,摆放着的棺椁中的人到底是谁。
只不过还不等他有所行动,一道夹杂着讶异与无穷惊喜之意的女声,便自陈寻身后响起,“可,可……”
声音主人磕磕绊绊的说着,而陈寻也被这一声音,强行从激荡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但还不等他回头一看,这极为耳熟的声音主人为谁时,那女声之主,也好似捋顺了声音一般,用着稍带沧桑的声音,再是朝着陈寻柔声问道:“可,可是,寻儿?”
语气中夹杂着紧张、害怕,但又含着难以言述的期盼。
陈寻转身的动作也因此微微一顿,原先还泛着少许怒意的面庞,也于一瞬间尽数消融,转而挂上了一抹无措慌张。
陈寻一点点地挪动着骤然僵硬的身子,眼神也始终低垂于地,不敢向周遭看去,而他身后之人,此刻也好像确定了什么一般。
她微微抬手,用指尖触碰着陈寻的衣物,语气中的惊喜讶异,也通通化为了颤抖的泣音,“真……是寻儿吗?”
她好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再一次地问了一句。
而陈寻也在将身子彻底转至身后人的面前时,低低地“嗯”了一声。
接着不待对方再有说些什么,陈寻又再是提拉起面上肌肉,朝身前人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无措慌张面容后,轻声说:“阿娘,是……”
“孩儿”二字尚未出之于口,已是眼蓄热泪的芸娘,便猛地攥紧了陈寻的一侧衣角,再又不确定地颤声说:“真是寻儿?”
陈寻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得持着那抹无措笑容,无声地点了点头。
也是这一动作,让得芸娘蓄于眼中的泪水彻底掉了出来,她拉着陈寻上下打量着,半晌后,才是止住了泪意,嘶声低语道:“怎么出去一阵,就瘦了这么多?”
陈寻听着她满是关切的话语,先前的无措惶恐也渐渐消散,但一股怯意却又缓缓于心头浮现。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语气回应芸娘,是爽朗无羁,说自己未曾消瘦反而还胖了不少;还是温声附和,言说自己在外确实有所消瘦,但身体仍旧康健,芸娘不必担忧;亦或笑着打趣芸娘,说她有所看错,自己其实未曾有多大变化。
陈寻咬着唇,心中的思绪如同院内的金秋落叶一般,不断纷杂交织着。
他其实曾设想过回到家,与陈怀安和芸娘见面后,他们会聊些什么,他又会怎样去回复他们。
可真当他与芸娘见面,真的听到对方跟他说的话后,他先前设想的种种回答又都被他尽数推翻。
惟因芸娘没有问他这十年过得如何,也没有问他如今在京都有何名望,她仅是说他瘦了。
但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瘦了,却是让陈寻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委屈之意。
且因这情绪来得莫名,但又难以招架,尽管陈寻已尽力克制这情绪蔓延,可他的心神仍是一点一点被这股情绪吞没,直至占领高地。
也是如此,使得陈寻虽于心不断想着要如何回答芸娘的话,可在好半晌后,他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好在芸娘也没有想着陈寻有所回应,是以在话落未久,她又再是抬手碰了碰陈寻的肩膀,眼中泛起少许怀念,语气也多了几分轻淡笑意道:“我记得你出门前,阿娘还能抬手碰到你耳垂。”
“如今,”芸娘顿了顿,再是道:“却只能碰到我儿肩膀。”
“我儿,”芸娘将手收回,又取出一方手帕以拭去眼角泪水,再又语含骄傲和感慨之意,笑着低言道:“真的,长大了。”
“阿娘,我……”陈寻看着眼前哭了笑,笑了又欲哭的芸娘,心中的情绪也在此刻繁杂到了极点。
他想抬手帮芸娘拭去泪水,也想出言宽慰她自己没瘦,更想说自己在她身边,始终都是一个孩子。
可话至喉间,又梗于唇齿。
谁又能想到,一向能说会道,可令帝皇都因自己所言而折服的姜国国师,竟在此刻失言到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而芸娘在初时的情绪涌动后,也渐找回了理智与控制力。
她也知道两人在这族中丧仪举办地前相谈,实有不妥,且于侧目观察间,她还可见庭院之内,已是有人抬眸朝这里往来。
是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在陈寻还在纠结该说些什么时,她便又扯了扯陈寻衣角,示意对方随自己向一侧走去。
但也正是她这一动作,反而令陈寻一直打结的思绪骤然得到贯通。
他顺着芸娘拉扯他的力道跟着对方向一旁走去,同时也忙开口朝芸娘问道:“阿娘,不知父亲他……”
陈寻没有将话说完,一个是他现在还不肯定眼前的丧仪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他也始终不能接受与相信,一直宠爱他的阿父就此离去。
而芸娘听见陈寻的话,脚步也微微一顿,但很快,她又继续朝前走去,边走边再是摇头道:“你阿父却是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陈寻心头悬着的巨石陡然落地,但在长舒一口气后,他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芸娘,旋即再次问道:“那阿父如今?”
“在宗祠,”芸娘顺着陈寻的话,低声回了一句。
陈寻闻言,也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过有数息,他又微微蹙起眉宇,复以不解道:“我记得欲入宗祠,哪怕是为族长,也要逢初一十五才可入其内。”
“但,”陈寻顿了顿,看向芸娘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困惑,再是说:“如今非为初一十五,阿父何故此时入宗祠?”
“那是以前的规矩了。”
“以前?”
芸娘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随后在陈寻困惑目光望来间,她又再是开口解释道:“自奉来族老归家后,族中众老也意识到如今族中体系对于家族发展有所桎梏。”
“是以在商讨一番后,你阿父便与众族老在族中西角和往昔祠堂处,设立了一厚文学堂和点墨画楼。”
“前者专为培养家族中喜文轻画,欲走仕途之道的家族子弟所建,而后者,则是转为培养族中有作画天赋之人,集中教他们习画,助其成才。”
“至于你阿父,”芸娘顿了顿,才是又继续道:“原先族老是欲让你阿父执掌厚文学堂,毕竟他身为族长,又身负官位,而你又处朝中,父子两人可得照应,所以他来培养族中子弟入仕,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但你阿父,”芸娘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无奈地笑了笑,道:“他为族中画道天赋第二高之人,加之他又喜爱作画,不爱管理俗事。”
“往昔成为族长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如今能有机会解掉族长之位,他迫不及待还来不及,又怎会再给自己套上一层枷锁。”
“所以在商量一番后,你阿父便自退族长之位,领了点墨画楼楼主身份,常居宗祠。”
“而族中诸多族老,也纷纷归家住入点墨画楼之中,以栽培下一辈。”
“那,”陈寻再又点了点头,不过在环视周遭一圈后,他之前萦绕于心的困惑也再度升起,旋即便是再问道:“如今家中族长为谁,这丧仪又为是何人所有?”
“我儿不知?”芸娘有些诧异地侧目看了看陈寻,随后在见陈寻一脸茫然,似是真的不知道后。
她才是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度轻声道:“是长青家老的丧仪。”
“长青家老?!”陈寻凝蹙着的眉宇再有紧皱三分,眼中也闪过一抹无措茫然之色。
而芸娘瞧着他这模样,也不忍地点了点头,随后再度启唇道:“自你阿父退位后,族中的家主之位就一直空悬不定。”
“但国不可一日无帝,家也不可一日无主,家中主位若长期空悬,于家族实有不利。”
“是以在讨论半月后,族中便是定下了让奉来族老为家主的想法,毕竟他与我儿出走江北一趟后,归家画技又有突破,已是为族中画道前三之人。”
“可,”芸娘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奉来族老的性子太过刚正,加之他与他阿父性格秉性极为相似,都是喜画而不喜俗务之人。”
“所以在族中下有任命后,奉来族老直接将自己关进了点墨画楼之内,且往后整整半年未曾踏出画楼一步。”
说到这,芸娘也扶着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谁又能想,在其他世家人人都欲取而代之的族长之位,在这陈家却好像麻烦一般,被你阿父与奉来族老等人踢来踢去。”
“但,”芸娘将笑一收,语气再又低沉下来,说:“奉来族老性情就是如此说一不二,他既然表明了态度不愿当家主,那众人怎么劝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不得已之下,族中也再次推起议事以择选家主。”
“但年轻一辈还未完全成长起来,做事难得稳健,中年一辈又都是心向画道之人,在议事启动之前,就纷纷逃进画楼,学着奉来族老的做法说要闭关,至于老年一辈,尚还有精力以处理族中事务且应对外界交际者,又是少之又少。”
“加之族中也认为中年一辈是如今陈家发展潜力最大的一辈,让他们进以画楼,深入画道,说不定往后陈家还能再出几名画圣。”
“可一如阿娘先前所言,族中不可一日无主。”
“是以在反复商量几轮后,族中终请出了刚有隐居,不理俗事的长青家老回归族内,担任族长。”
说于此,芸娘眼中也升起一抹哀色,随即便是把手放在陈寻手臂之上,以做支撑,而后才又再是道:“长青家老为人忠厚但又不缺精明,处事也一向公允有道,且他极能把握时势格局,知如何就势而起,才最利家族。”
“所以在其接任族长之位后,他便是借助姜国大起之风,于短短数年间,将陈家带上了数个阶梯,这是族中所未曾料的事。”
“但,”芸娘顿了顿,语气又多了几分哀意,道:“家族飞速发展固然是好事,可考虑到长青家老如今年岁已大,太过操劳于他而言,也非是一件好事。”
“是以在多番思量后,族内便欲让年轻一辈渐渐接替长青家老的族长担子,哪怕为此牺牲少许利益也可接受。”
“可这般飞快发展的机会,之于姜国,之于陈家,都极为难得,甚至可言错过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加之陈家这几年正是高速发展之时,一日便是一个模样。”
“年轻一辈对族中诸事纵有熟悉,可想要上手也仍需不少时间,而这失去的时间,失去的利益,确不止一点点这么简单。”
“所以,”芸娘微微低首,再又轻叹了一声,道:“为确保族中利益不受损,长青家老在衡量过后,终是回拒了族中好意,仍是选择先一人持握族中诸事,待助族中飞跃成长到顶点后,他再是放权于族中众人。”
“可人之精力终有尽头,年轻一辈尚且不敢这般卖力拼搏,又何况年岁已大的长青家老。”
“所以在几次计较之后,族中还是定下,由你阿父和年轻一辈出面接替长青家老的一部分事务,好缓解家老压力。”
“但偏偏,”芸娘垂眸,语气也带上一抹颓然之意,闷声道:“长青家老为人又颇为执拗,他既认定了族中中年一代是为家族的兴盛所在,便断不愿族中为了他,而影响你阿父他们成长。”
“所以在你阿父还未走出画楼之时,他便堵在了画楼门口,将你阿父赶了回去。”
“而你阿父身为小辈,本就不好对长青家老做些什么,再说家老如今又身为族长,他下有什么令谕,你阿父也只能遵守,不可过多反抗。”
“是以你阿父最终也只得退回了画楼之内,但同时长青家老也有松开,愿意让年轻一辈随侍在他身边,以为其排忧解烦。”
“对此,我与你阿父,还有族中众人都为之送了一口气,毕竟有人帮忙,长青家老也当能轻松不少。”
“可谁又曾想,”芸娘有些无力地晃了晃身子,陈寻见状,也忙半搂住芸娘,随后便听见芸娘低声叹道:“谁又曾想到长青家老有年轻一辈帮扶后,不仅没有选择休憩,反而还更为专注地投入到帮助族中发展的步伐中。”
“以致于最后,”芸娘抿了抿唇,声音也透着一股无力空虚之意,道:“在连轴三日无休,哪怕有我儿曾命人自江左寄来的醉引仙以为其缓解压力。”
“可长青家老,还是累逝于房中。”
“终年七十又三月。”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