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气急之下走反方向,脚步晃晃悠悠仿佛下刻就要摔倒,柳连鹊头脑一片空白,急急忙忙追上去。
“问荇!”
搁平时问荇早该回头了,可他今日仿佛没听见柳连鹊的话,使狠劲擦了擦眼角,脚步反倒是快了些。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追的怕气到跑的还不敢挨得太近,路过的下人们只看了眼,吓得赶紧低下头装聋作哑。
这可不兴看呐。
“大少爷是怎么了?”
等到已经没了两人身影,端着托盘的侍女小声问身边的姐妹。
她在柳家干了三年活,第一次看见柳大少爷这么着急忙慌追着人跑,二少爷三少爷从来都没这待遇。
“还能怎么。”端着果盘的侍女摇了摇头,露出个暧昧的笑,“他家那位闹脾气了呗,瞧给问公子气得,眼眶都红了。”
“咱们还是离远点,免得被卷进去为妙。”
问公子哭得不但不狼狈还很好看,别说柳大少爷心肝疼,她们都想多看两眼。
难怪把柳大少爷勾得五迷三道。
另个侍女深以为然。
“姐姐说得是。”
问荇奔着要丢柳连鹊的脸面,赌气似得转了个大圈,这才回到居住的小院。
他用腿不轻不重拨开门,没忘记给柳连鹊留道一推就能开的缝。
坐在床头,问荇低下脑袋闷声不吭,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
“别气,我不会再想用自己唤鬼。”
柳连鹊终于找到了那块帕子,慢慢靠到问荇身边,半蹲着把帕子递给问荇。
“你和我保证。”问荇没去接帕子,但态度也不再冷硬抗拒。
“我同你保证。”
问荇抬起头,面色和缓了些:“下次你再瞒着我胡来,我就上街去闹给你丢人。”
柳连鹊神色呆了呆,后知后觉回过神。
问荇刚才到处乱转,应当有些小厮也撞见了,可他心思全在问荇身上,根本没计较丢没丢人。
“都是次要事,你不生我气就好。”
他认真地又道了声歉:“我错了。”
“是我想得过于简单,还让你替我担忧。”
将心比心,要是问荇瞒着他要去召鬼,他也会害怕和生气。
“我还生着气。”
问荇轻哼了声。
“所以这几日你去哪都得带着我,一盏茶时间都不许和我分开。”
“好。”
柳连鹊犹豫了下:“我二叔过一个时辰要来,我得去同他商议分家之事,你也要去?”
他记得问荇最不爱听掰扯。
“我要去!”
“好,我们一道去。”
见问荇面色转晴,柳连鹊终于松气。
虽然问荇现在瞧着轻描淡写,但实际上依旧戒备着他自作主张犯险。
脑子里全是问荇垂着泪的模样,自知理亏的柳连鹊对他百依百顺。
没等来柳培聪,倒是把柳夫人给等了过来。
原本因柳携鹰状态又转好些,安心等着议事的柳夫人接到消息,说问荇在闹脾气,柳连鹊急得不行,估计现在还在哄脾气上来的赘婿。
她顿时坐不住了。
要是柳连鹊议事的时候还神思恍惚,或者问荇说几句气话,柳连鹊干脆不来该怎么办?
要是一年前有人和柳夫人说她的大儿子会被鬼迷心窍,柳夫人是怎么都不信的。
可她现在不得不信。
她当机立断亲自带了侍女家丁去接柳连鹊,等到柳连鹊开了门,他的状态让柳夫人心里直打鼓。
“母亲。”
看起来斯文有礼,实则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屋内瞄。
等到问荇拖拖拉拉跟上来,柳连鹊的魂才被拼好。
“母亲,我今日要带他一道去。”
“行。”柳夫人不想看问荇,忍着气抛下句话后快步离开。
“但千万别坏了规矩。”
柳培聪看见问荇大摇大摆坐在柳连鹊身边,脸上表情堪称五彩缤纷。
找回魂的柳连鹊一如既往地难对付,等到过去小半个时辰,柳培聪再看问荇,突然觉得一言不发安静当个背景的问荇面目更可亲些。
眼见着柳培聪揣着明白装糊涂,绕弯子想要占便宜,问荇轻轻打了声哈欠,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柳连鹊面前的茶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原本态度不紧不慢的柳连鹊突然间开始步步紧逼,寸步不让,似乎是急着要结束这场本就毫无必要的谈话。
“二叔若是没有其他事,今日便到此为止?”
“稍等,还有事。”
柳培聪恨恨看了眼又变得面目可憎的问荇:“最近漓县闹了古怪病害,我这几日就暂且不来了,贤侄和嫂嫂都要注意身体康健。”
原来是怕了打算龟缩在家,可惜怨气入体可不是病,要是运气不好每天躲在屋里也会被盯上。
问荇百无聊赖地想。
柳连鹊同他客套几句,带上问荇起身告辞。
“咱们走这么早?我看他还有话要说。”
问荇故意道。
柳连鹊目不斜视:“你乏了,也无必要同他接着谈下去。”
“这么关心我?”
“我做错了事,自然该拿出诚意。”
现在倒是诚恳。
问荇睫毛抖了抖,唇角微勾,语调正经又严肃:“我不怨你,但你不能再有这种吓人的念头。”
“好。”
两人的手终于相握。
入夜后,柳家又开始热热闹闹的游江。
小贩们尝到了昨日大赚一笔甜头,今日在江边逗留的人变得更多,许多昨天没赶上趟的百姓也来凑热闹。
官府还没把怨气害人的事宣扬出去,只有小部分百姓察觉到不对劲,两岸仍旧充满了笑闹声。
他们只是最平凡的人,享受最平凡的美好。
潜移默化之间,人气正在逐渐化解着怨气。
角落里,被问荇用香甜糕饼收买的小鬼们正在四处奔走忙碌,帮助他们延缓不明怨气侵入漓县的时间。
“唉唉唉,你们觉不觉得怨气好像越来越重了?”
进宝忧心忡忡看着江边:“也不知道咱们还能拖多久。”
“仅有几十个鬼,还是能力有限。”
黄参锤着腰背,这几天他们明显感觉到比之前吃力:“要是能把漓县的鬼全都聚起来就好了。”
但碰到鬼本来就需要运气,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光靠劝鬼,也不过劝了十来只而已。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遏制怨气?
众鬼还在犯愁,问荇在此时找到了他们。
“大人!”进宝一个鲤鱼打挺,从角落里的干草垛上起身。
问大人没在画舫里,定然是有急事找他们。
“需要我们做什么?”
“让能来的鬼都来此处,越快越好,尤其是漓县本地的。”
没有多余的累赘话,小鬼们四散开来。
过去没半个时辰,陆陆续续有鬼火飘入漆黑的巷尾,足足有三十余个。
银色鬼火落在地上,变成小男孩的模样。
“傻大个他们还在找人,问大人,你看这些够吗?”
“足够了,辛苦你。”
“今日唤诸位来,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等到进宝开了结界,问荇大声朝着鬼火聚集的角落喊,吸引了所有鬼的目光。
“兴许诸位都能察觉到,这几日漓县怨气变多,是因有恶人作祟,想要毁掉漓县满足自己私欲。”
“若是让他得偿,不光漓县,江安镇也难幸免。”
小鬼们一片哗然,他们多数都没太大见识,听到这阵仗难免六神无主。
问荇接着道:“诸位之中理当有人经历过二十年前的叛乱,当时漓县民不聊生,还有人生怪病,即是这恶人所为。”
“当年确有其事!”
此话一出,岁数大的漓县本地鬼赞同地颔首,问荇的可信度又高了几分。
“那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个胆子大的漓县秀才开口问。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勉强能够信任问荇。可他们作为小鬼,终究势单力薄。
“人有牵挂,闹市中鬼也并非全然形单影只。”
问荇郑重地向着小鬼们行礼:“我恳请诸位找寻所有认识的鬼,让他们一同用自身祟气抵御外敌。”
“事成之后,我会为诸位坟前奉香,烧纸钱和贡品,答谢诸位的涌泉之恩。”
郑旺有他的鬼脉,自然还有其他性子外向的漓县小鬼有。
获取他们的信任后,单让他们去寻鬼,至少也能寻来十几位。
到时候这十几位若是还愿意帮忙,寻鬼的数目能够更多。
果不其然,有些性子活络又简单的漓县鬼心动了。
他们是被江安鬼吃的用的吸引过来,时间太短了,所以还没想着把关系好的鬼也拉过来。
问荇要他们做的事又不难,还能随时离开,拉些朋友来也没什么。
要真像问荇说的有魔头,他们反正逃了也活不下来嘛。
“我这就去!”
有了秀才鬼带头,其他鬼也前仆后继离开巷子。
“夫郎,你看这办法怎样?”
给小鬼们摆放好吃食,约定了明日在此处汇合,两人踏上回程的路,问荇看向身后提着灯照亮前路的柳连鹊。
问荇一路上神神秘秘不告诉他方法,原来是想要依靠鬼之间的联系,把他们团结起来。
办法不复杂,但习惯了单独扛事的柳连鹊思绪掉进死胡同,居然没去多往这方面想。
“的确是好办法,但仅靠他们与鬼的联系,我们的把握仍然不够。”
柳连鹊依旧有顾虑。
问荇笑而不语,又往前走了几步,才指着巷尾处开了口。
“若是加上他们呢?”
巷尾处站着很多人,不光是赵小鲤和几个问荇眼熟的面孔。
除去用术法赶回师门的长生,所有来到漓县的道士,都汇聚于此。
与他们生死相随的仙鸟或是落在树梢,或是落在他们肩头和手臂上,所有人都是副严阵以待模样。
只有长越那只大鹩哥转动着眼珠子,见到柳连鹊的模样,硕大的身躯一震就要飞起来嚷嚷,被长越低声警告,才不服气地抖了两下脚杆子,忍住要说出口的话来。
“听闻柳公子想要牺牲自己成全漓县,我们深感惭愧。”长生不在,长清替他站在最前面。
“一直以来,是我们自诩出尘故步自封,以为在山中就可明哲保身,却总让二位这所谓居于山下的凡人承受苦楚。”
他腰弯下,不熟练地行了个凡间的礼。
“错把逃避当成道心,是我们的大过。”
赵小鲤也随着他行礼,之后是其他道人们。
长清接着往下道:“我们虽然道行浅薄,但集众人之力,仍然有唤鬼的方法,且不伤及我们性命。”
“恳请柳公子不要伤了自己,给隐京门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恳请柳公子给我们机会!”
“给个机会!”
鹩哥的破锣嗓音不合时宜响起,弄得原本严肃的道人中,有些忍不住抿着嘴差点笑出来。
长越红着脸,把鹩哥抱在怀里。
问荇看向柳连鹊,柳连鹊微微勾唇,露出个释然的笑。
他险些忘了,这条道上,从来不是只有二人摸黑前行。
康瑞镇,隐京门。
隐京门的法镜中展现出漓县当下的场景,长清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恩之言,使得还留在隐京门之中的道人们俱是沉默。
他们在灵山里蜗居习惯了,自然不想离开去冒险。
可也就和自己的师兄弟姐妹分开了没多久,怎么去了外头的人和原本在外头的人都变了。
他们惧怕提防的鬼们化成鬼火,凝聚成更强的烈焰。
他们轻视的百姓们汇聚江边,人气变成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师兄弟们甘愿用术法唤鬼,试图用自己换取漓县和隐京门的生机。
只有他们留在山里,像被彻底地困在原地。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几十个隐京门弟子,俱是神色恍惚。
“诸位还是不愿下山,是要守着枯竭的灵脉等死!”长生声音略微嘶哑,“他们在冲锋陷阵,你们呢?”
“诸位都从凡间来,理当知道这种人在凡间,会被称为懦夫。”
作者有话要说:
鹩哥:看到柳少爷就想喊百年好合,憋不住了嘎嘎嘎。
长越:你给我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