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荇抿着嘴,安安静静不再插话。
得亏了柳夫人隔着屏风,柳连鹊人还在康瑞,又只能露出声音。
不然柳夫人保不齐会发现柳连鹊说的话看似心狠,其实对上柳家,他还是做不到彻底无动于衷。
柳家于他就像身上的腐肉,就算彻底挖掉,创面依旧会隐隐作痛。
良久,柳夫人败下阵来。
“好,到时候回家来商量。”她透过木屏风的缝隙,看向外头问荇的身影。
“但必须要鹊儿亲自来才行。”
问荇对此自然无疑议,他听出来柳连鹊疲乏,将纸人收回袖中:“既然已经商量好了,那我也不打扰您休息。”
“你先回去。”
柳夫人已经略显心不在焉,把问荇放回了屋里。
“我认得路,想要自己散心,不会走得太远。”
问荇三言两语,支走想要接他离开的家丁。
他左拐右拐,拐到处偏僻的小院里。
“夫郎。”
见纸人没动静,他又喊了声。
“夫郎,我知道你没走。”
“回去说。”
柳连鹊压低声音,不复方才和柳夫人说话时的客气又寸步不让,反倒有些无力。
“附近没人。”
问荇说着,还是掉头往屋里去。
“我已经回屋了,你说。”
等关上门,问荇把小纸人捧到床头。
“我来之前,你尽量待在屋里,别应任何柳家人的话。”
“我知道了,最近除去你三弟和柳夫人,我没多和其他人说话。”
见问荇提到柳随鸥,柳连鹊忍不住问:“随鸥他还好吗?”
“不太好。”问荇实话实说。
“他最近一天至少学六个时辰,就是为给旁支留点好印象,我看他木呆呆的,还没半年前瞧着聪明。”
之前的柳随鸥就是个略微有些机灵的小孩,可现在浑身死气沉沉,像被迫催熟的瓜果。
“果真如此。”柳连鹊轻叹。
“若有机会,记得替我关照下他。”
“自然会,他又没犯什么事。”
问荇笑道:“况且只要你分走大部分家产,他就用不着赶着学那些学不懂的知识了。”
“歪理。”
柳连鹊轻轻笑了声,语调略显疲乏:“我先睡去,晚上再来寻你。”
要是放在之前,他会觉得问荇掉进虎窝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不要命也得和问荇多叮嘱两句。
可现在他开始惜自己这条问荇挣来的命。
“你要是吃不惯糕饼,就让厨子做汤羹,柳家厨子更擅长做汤汤水水。”
“你要是晚上还累,就别来找我。”
“反正过几日我们还能见。”问荇揉了揉小纸人的脸,上边的灰已经被他蹭掉大半。
“知道了。”
柳连鹊再没了动静。
往后几日柳夫人没来找过问荇,但院子外传出消息,七日后柳家还得开次更大的会,到时又得多来十几个旁支。
这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的有柳家人想到问荇的住处附近“偶遇”他,借此探虚实。
问荇前几天还肯出门,遇到问他话的就装傻充愣,弯弯绕绕一点风声也不露。
“我只是个赘婿,也分不清您说的这些事。”
一套质朴无华的话让再狡猾的人都无计可施,他们明面上又不好刨根问底,也只能再找机会。
但问荇不给他们这机会,见到来问他的人多,他干脆就依照柳连鹊的话锁住院子不出门。
厨房端来的汤羹果真比糕饼味道好得多,柳家厨子们很纳闷问荇怎么知道他们哪几道菜做得好,压根想不到问荇身边有个纸人给他做参谋。
“夫郎,你该去睡觉了,不是说后天启程吗?”
夜色渐沉,问荇靠在浴桶里,手上拿着块布,锲而不舍擦纸人脸上的污渍。
制作符箓的纸非常坚韧还防水,他用这法子擦了好几天,原来脏兮兮的小纸人已经变得很干净。
屋里只有木桶中水晃荡的声音,问荇无奈地将纸人摆在旁边搁盆子的椅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刚才纸人头转了。”
柳连鹊对术法掌控算不上纯熟,偶尔会弄得纸人到处乱跑,还摇头摆尾,他自己却察觉不到。
“你再不作声,我就当你想偷听我洗澡。”
“……你先洗着,我去休息。”
柳连鹊终于中了套,落荒而逃。
确认柳连鹊是真走了,问荇这才把手搭回桶里。
也许是怕他在柳家吃亏,柳连鹊比之前要黏人得多,他连续控制纸人超过半个时辰就会头晕,却总时不时要冒出来和问荇搭话。
有时候问荇去院子里转一圈,本来被他挂在窗边晒太阳的纸人就靠到了凳子上。
白天柳连鹊出现得少,到了晚上才会变多。
问荇知道这是柳连鹊白天在忙着来康瑞的事,到了晚上还得连轴转,来操心柳家。
他擦干身上的水,即使知道柳连鹊已经不在,临睡前还是认真和纸人道了晚安。
日升日落。
柳连鹊该到的日子,恰好是个不错晴天,可天上云是一团一团的,这种云一出来,就保不准该下雨了。
小纸人懒洋洋趴在窗台上,借着春光,问荇把自己屋里快要发霉的书拿出来晾晒。
柳连鹊从昨晚开始就没再主动找过他,但小纸人一切如常,问荇去问,也能得到柳连鹊几句简短的回答,说明他现在只是在赶路而已。
“我想去大少爷屋里。”
晾晒好自己院子中的书,问荇叫住路过的家丁。
家丁拿不定主意,又去请示柳夫人,一来一回浪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喊来了一直跟随柳连鹊的老人。
他们拖拖拉拉的半个时辰里天气突然变阴,黑云压在问荇头顶上,雨欲下不下。
问荇鼻尖嗅到潮湿的气息,立刻将院子里的书全部收好。
今天是不能替柳连鹊晒书了,但既然都和柳夫人说了,去他旧居整理下书籍也行。
“您随我走。”
老家仆走上前来。
他算是看着柳连鹊长大,对问荇的态度也比其他人自然又和善。
大道上容易被柳家人堵住,问荇跟着老家仆七拐八拐走近道,很快就从偏门进到柳连鹊的屋里。
老家仆看问荇着手开始将有霉味的书取下,昏花的老眼忍不住湿润了。
青衣少爷的身影和问荇重叠在一起,只是问荇的动作更加利落也更快,柳连鹊因为顽固疾病和谨慎性子,动作总都是慢且稳当的。
“您先走,我来收拾就好。”问荇拦住要帮他的老家仆,笑道,“若是连鹊在,怕是要说我了。”
“若是公子不用帮忙,我就不叨扰公子了。”
老家仆擦了擦眼睛,缓缓背过身去。
外头的柳家人还在争吵不休,一点没有一家人的样子,可要是大少爷还在就好了。
长久没人住的屋子看起来同之前别无二致,但实际上时间依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宅邸的角角落落。
经历过个阴雨不断的秋天,又过去寒冷的冬日,柳连鹊精心爱护的书多数还安然无恙,但有些许纸张不够好的隐约有霉变的痕迹。
柳连鹊总爱收些旧书,其中难免有收来就品相不好的册子。
“夫郎,你现在到哪了?”
纸人不出声,但轻轻挥了挥自己的手。
问荇取下本带着淡淡墨香气息的书,书封面上印着“清心经”。
他松开手,纸人晃晃悠悠落在书皮上,问荇继续埋头整理其他藏书。
没有霉味的书放在一起,有霉味的放在一起,再从里面找有没有出霉点的书。
“有十册带着霉味,但只有一本上有霉斑。”
问荇同纸人说着,略微出现霉斑的书单独放在桌上。纸人依旧不回答他,但晃了晃右手,里边传出来柳连鹊轻浅的呼吸声。
问荇微微笑了笑。
他总觉得,柳连鹊在偷偷准备些惊喜。
窗头的兰草还活着大半,但问荇不知这还是不是去年他和柳连鹊一道栽的那些。
他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离开柳家,注意力不在兰草上,可他夫郎喜欢画兰草,也喜欢记兰草的模样,若是他在一定能分辨出来。
“少爷,是放在这吗?”
那是已经带上些燥热的夏季,柳连鹊的屋里却总比其他地方冷。
问荇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刚刚搬完放在屋外晒足太阳的兰草,从窗边探出头来,冲着里面的青年喊。
他眸色明亮,常年过度操劳的身子有些营养不良,但挡不住身上如同阳光般明媚的朝气。
柳连鹊脸色如纸,听到他的声音,却还是缓慢起身,害怕自己太过严肃吓到新来的赘婿,强撑出笑容。
“是,放下就回来歇息。”
不管问荇放的位置对不对,他总是这么回答。
“其实我是放错地方了,是吗?”
问荇凭借着记忆,将兰草摆回了原位,看向纸人:“这里才是对的地方。”
“都是。”纸人中传出略带笑意的声音。
你想放在哪,哪都是对的地方。
问荇不乐意了。
“你又哄我,所以是不是这里?”
“就是这,你记性真好。”柳连鹊声音很轻。
“连我都快忘了。”
那段弥足珍贵却极其短暂的回忆同他过于冗长的痛苦过去黏连,难舍难分。险些如同书架最里层的书一般,被遗忘在角落里发霉腐烂。
还好有个少年拨开时间留下的尘土,将夏时两人的回忆拿出来晾晒。
“连鹊,要下雨了。”
问荇搬好花盆,隐约听到雷声隆隆,丧气地嘀咕:“今日果然晾不成书。”
刚刚还肯和他说几句的纸人突然又不说话了,但伸出左手,拍了拍问荇的指尖,表示安慰。
屋里之前有下人打扫过,只有角落有些积灰,问荇粗粗清理了下,找出藏在柜子里的香炉,点起一支檀香驱散陈腐的气味。
“你要是不回话,我就乱用你的好檀香了。”他示威似得冲纸人摇了摇手中的香。
缭绕的香气很快充斥了整间屋,走到哪都能闻见,却非常浅淡。
虽然还是过于疏离,但好歹比腐味要更有人气。
“用吧。”
纸人终于发出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们说话间,春雨终于落下,带来绵绵困意。
问荇关上半扇纸窗,坐在桌边点燃烛火。
窗外雨声潺潺,天色渐晚。
去年的芭蕉树已经没了,雨滴落在阔叶的植株上,也卸下些许桃树上的春红。
他看着窗外景色出神,许久没说话。
柳连鹊开始主动和他聊天。
“我也许久没去柳家,窗外的景色还好么?”
“和去年差不多,但我不喜欢。”
柳连鹊就是在这样的晚上闭上了眼,虽然只是一场假死,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他不感谢这场苦难,因为就算没有苦难,姻缘红绳本就该缠绕,把两人死死捆绑。
“雨景常有,尤其是到了春天,你总不能都不喜欢。”
柳连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都会过去,不必介怀。”
“我知道。”
问荇瞄向空荡荡的床角,记得他那日就坐在床脚处。
“我只是几日没见,有些想你。”他软下声。
“你过来,我就不讨厌了。”
他说完话,小纸人没声了一柱香时间。
“往左看。”
问荇的瞳孔微微缩紧,他听到了柳连鹊的声音,但并不是从纸人里传出。
窗边,青衣男子站得如同风中修竹,微笑着看向他,眉眼俊秀,茶色的眸子里倒影着问荇的脸。
他衣着朴素又整齐,袖口上微沾了水渍,脸色依旧比常人苍白些,但已没了沉沉的死气。
“几日没见。”
他看问荇不说话,走到他的跟前。
被雨水浸跑过的落红贴在窗台上,甚至是窗纸上。阵雨小下去,外头的风却前仆后继地变大了。
“我也惦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