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原先的计划,问荇开始了慢慢打听镇子里的消息,顺带多养精蓄锐的日子。
山里的时间过得很慢,除去日常去镇子探听消息外,他闲来无事,也发掘了些别的爱好。
“没钓上。”
问荇将挂钩上半腐的水草取下,瞧着渐渐西沉的日头,拿起空空如也的吊桶。
今天是他试着钓鱼的第三日。
恰巧离小竹屋不远处有汪极小的湖泊,最近刚解了冻。
山下有人卖便宜的吊杆,好点的五十文,差些的二十来文,问荇借着去买食材的机会,就带了根长得过得去的竹钓竿上山来。
每日他都会抽两个时辰到湖边钓鱼,但结果可想而知————一条也钓不上来。
长生诚不欺他,灵山里的动物都似有灵性,哪怕是鱼都比其他地方狡猾,根本不是些靠饵料就能吸引上来的傻子。
甚至有鱼欺人太甚,会吃光鱼钩上的饵后全身而退。
不急着用钱的问荇并不着急,但连着三日一无所获,又眼睁睁看着湖里分明有鱼在游动,自己又钓不上,难免也高兴不起来。
“你今日回来得早。”
听到门口的响动,柳连鹊头也不抬,接着作眼前未完成的画。
他怕冷,哪怕天气渐渐回暖,也多是躲在屋里,只有问荇看外面天好,非要赶他出来透气才肯走两步。
“嗯,我回来了。”
问荇将鱼竿横在角落,凑过来看他画里内容,表情顿时变得委屈。
“夫郎,你这画的是什么意思?”
柳连鹊画的是湖边景色,分明他也没去过几次,却把草木的轮廓勾勒得生动传神。
柳连鹊会画画问荇自然知道,最要紧的不是他风景画得好,而是湖边那高大的百年银杏树下,坐着个戴着斗笠,拿着钓竿的小人。
小人只画了背面,可被略弯的几笔墨画得模样委屈巴巴,而且他旁边的鱼篓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根插上去做点缀的野草在寒风中萧瑟。
柳连鹊收笔,一本正经。
“画景,你恰好在那处而已。”
他昨天下午本来要找问荇回去,远远瞧见问荇这副丧气模样,觉得很有趣,就没打扰他,而是独自回家起稿作画。
但个中缘由,他自然不会直接同问荇说。
“我不信,你肯定是故意的。”
问荇板着脸,佯装要抢柳连鹊的画。
哪有人随便画景,能把钓鱼的他画在正中间。
柳连鹊压着镇纸不为所动:“松手,墨没干。”
问荇不情不愿松开手,小声嘀咕:“我明天肯定能钓上鱼。”
柳连鹊不置可否,将画了一半的画收回桌肚,现在画问荇肯定要闹他,他打算等到问荇出去钓鱼再接着画。
几只雀鸟落在他们窗台上,问荇从柳连鹊桌上的竹筒里取出谷子倒在窗前,引得小鸟纷纷上前啄食。
“它们吃得倒好,我连鱼都吃不上。”
问荇伸出手去,圆滚滚的小麻雀缩了缩脑袋,这才大胆地落在他指边吃稻谷。
“实在不行就别去了,冬时本就难钓鱼。”
柳连鹊来到窗前,静静看着新来的只喜鹊飞落在窗前:“你若是想吃鱼,镇里有卖鱼翁。”
“我不去,这么轻易就放弃,那这三天岂不是白忙活了?”问荇托腮,非常不服气。
青年侧目看向他,忍不住道:“没有白忙活,至少让我作了画……”
“夫郎!”
问荇手一抖,让谷子多倒了一大把。
这鸟是喂不下去了,他干脆把竹筒墩在桌上,哼了声,扭头就要戴上斗笠出门去。
柳连鹊抿了抿嘴,忍住笑拉住他。
“我说错话了,你别气。”
他认真想了想:“要实在不行,你晚上去钓鱼,我想办法把鱼挂在钩上?”
“连鹊你净寻我开心,我真要离家出走了。”
问荇气冲冲看了他眼,瞧见柳连鹊的表情,桃花眼微微睁大。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柳连鹊窒了片刻:“若是你非要钓着鱼,也未尝不可。”
反正也没其他外人看见,他让问荇瞧见的丢人事也不算少了。
最近看到问荇回来之后那两三刻时间都闷闷不乐,暗暗想了很多办法。
结果思来想去,他总想到问荇之前让进宝抓鱼的一幕。鬼不怕水不怕冻,虽然很离奇,但这倒不失为一种方法。
柳连鹊花了几天让自己接受,但看样子,问荇接受不了。
“算了,这么冷也没地方离家出走。”
问荇将钓竿扔在旁边,微微弯腰把头埋在柳连鹊胸口,闷闷道:“为了钓鱼让夫郎半夜下水,说出去丢死人。”
“你不说出去就好。”
柳连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都这么聪明了,好事也不能全占着,总会遇着不擅长的事。”
“你也很聪明,怎么就没什么不擅长的事。”问荇不满。
“记性好不算聪明,而且我知道自己其实……”
柳连鹊身上埋了个比他还高些的人,连转头都变得艰难:“不擅下厨。”
这几日他和问荇形成了种诡异的默契。
他负责在黄昏时把垂头丧气,被溅了一身水的问荇从池塘边捞回来擦干净。
问荇负责在他尝试做饭导致场面失控时及时阻止,并且一声不吭和他一起打扫灶房。
两人锅配盖的,谁也没说谁。
“怎么能是你的问题,肯定是灶台的问题。”
问荇抬起头,一本正经道。
“这里的灶台不对劲,家里的灶台也有问题?”柳连鹊无奈地笑。
“对。”
问荇理直气壮:“全天下灶台都糟糕,也不是你厨艺糟糕。”
“那说明钓不上鱼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池塘的问题。”
柳连鹊忍住笑,跟着他一本正经道。
“你锅里的汤应该煮好了,先去看锅,钓鱼的事明日再说。”
问荇心情比方才松快了不少,又想到去钓鱼前放在锅里的汤,赶忙去了灶房。
玉米排骨汤被端上桌,两人吃上饭才开始说起正事。
“最近天气回暖,康瑞这的猎户要进山,据说就是康山里怨气最重的那一片。”
问荇夹起块排骨,语调稀松平常。
柳连鹊放下盛着清汤的碗,冷不丁碗里被添了块排骨。
“你想跟他们进山?”他眉头微蹙。康瑞镇的猎户不知根知底,跟着他们出去太危险了。
“跟不来,我们是外人,肯定混不进去猎户的队伍里。”
这几日也就商贩们对他有好脸色,其他人知道他是外头来的,还胆大包天敢在康山里最晦气的地方定居,都是副戒备又不理解的模样。
就连猎户要进山的消息,也是问荇耳朵灵听到的,而不是有人主动告诉他。
“山里头怨气很重,他们去了难免有危险。”
柳连鹊轻叹。
“是,但这危险说不定是他们咎由自取。”
“今日听到他们交谈,听到些有意思的事。”问荇见柳连鹊又不吃,也跟着不说了。
“你先吃,我慢慢同你讲。”
他晨起下山,原本是要去买鞋子。
卖鞋的摊子旁边是卖刀的,有五六个猎户凑在那毫无顾忌地交谈,声音大得很,震得问荇耳朵生疼。
“为什么要去这么早,开春去不行吗?”
有个年纪小的猎户不满:“要是天冷结冰,山路难走得很,而且秋天时候就不好抓东西,现在更不好抓。”
“你不去就不去,反正老子肯定要去,不然都要揭不开锅了。”另个猎户重重冷哼,“你也不看看最近是什么样,哪个冬天受过这种鸟气!”
“是啊。”其他猎户附和,“之前别说野兔,就连狐狸都好打,我们抓到的卖了钱还能自己留,现在拿去换钱都不够家里吃饭。”
“你们说会不会真是之前打猎打得太过分,小的母的都不留下,和之前一样触怒山神了……”
“有个屁的山神,能糊口才是正事。”
为首的猎户立刻打断他:“说这些晦气事干啥,那都过去多少年了。”
“现在肉和皮都卖得贵,去的还有办法活,不去就等着过几天没钱,一家子等挨饿吧。”
一群猎户吵吵嚷嚷地离开,到最后也没得出结果。
“听到他们的话,我觉得有点奇怪。”
问荇道:“打猎是他们糊口的方式,为了挣钱,自然是能猎多少是多少。”
“认为是流年不利也就罢了,怎么会觉得打猎过分到触怒山神,还似乎有些忌讳。”
“你认为他们之前遇到过事?”
问荇点头:“我是这么想,其他人那也打探不到消息,我去问了经常去买馄饨的铺子,还真有些说法。”
卖馄饨的小贩天天见着问荇,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刚好他去的时候青黄不接没客人,就告诉了他些过往的传闻。
“很多年前,估计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打过仗,咱们康瑞也没幸免。”
“那时候庄稼全烧了,人也没了好多,剩下的人逃的逃,留下来的就跟着些外头逃难进来的重新建了个康瑞出来。”
小贩眼神中透露着怀念:“我印象里康瑞镇最好的时候,也就是那会。”
“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还算好?”
小贩笑着看向问荇:“小兄弟,我猜你之前是种地的或者做生意的,才会这么觉得。”
“田和屋子是没了,但只要康瑞镇的山没烧掉,那就不能算全都没了。”
那也是个冬日,所有康瑞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有个声音让他们上山去,上山去就能活下来,还给他们指了上山的方向。
“就是那里。”
小贩指向康山怨气最重的一块。
“现在猎户们还经常去那儿呢。”
只是个梦,大部分人是不信的,但是有些人信了,凑了七八个人进山铤而走险。
翌日,他们居然真的从山上带来了足够吃的飞禽走兽,其他百姓如梦初醒,纷纷涌入山里。
那段日子哪怕是孩童,都能在康山里头捡到撞晕头的野兔,家家户户都能吃上肉,也是小贩印象中吃肉吃得最多的时候。
所以许多康瑞镇人得不出结论,就说是山神显灵,在眷顾难以维持生计的他们。
“又过了有一两个月,等到新的田里冒出芽,许多人又做了同样的梦。”
小贩那时虽然是个孩子,但也记得分明。
“梦里他说,我们现在必须停住,否则就会出事。”
大多数人对此深信不疑,不再往山里跑。但自然有些贪婪的人不愿意信,或者说是信了也不管不顾。
无穷无尽的山林像丰厚的宝藏,而这间宝库突然不再像他们敞开。
他们带回的猎物越来越少,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更有些倒霉的猎人莫名其妙死在了康山里,虽然只是少数,也足够引起恐慌来。
所有人都歇了打猎的心思,安安心心耕耘自家田地或者外出经商,原本的猎户也换了个糊口的办法,康瑞镇借此风调雨顺了几年。
到后头等大家都淡忘了山林的可怕,才有走投无路的猎人再度进入康山,发现里边没预想中可怕,但飞禽走兽也远不如之前那么好捕捉。
也就是这时候,猎户才渐渐又多了起来。
后边康山里一出事,不管好事坏事,大家都会隐约觉得是否背后有鬼神作祟。
老一辈人很爱提这些,但鉴于之前遇到过不好的事,所以对山神也半信半疑。
毕竟如果是神,怎么会害他们呢?
“听起来像是山神的施恩和警告。”
一开始庇佑百姓,后来庇佑山林,等到后面猎人不再会过度威胁到康山,才让一切归于平静。
“差不多是这意思。”
问荇看了眼身后若隐若现的灵山。
在这其中,自始至终没出现在百姓们视野间的隐京门担当了什么角色呢?
“我现在住的那座山,当时也有人去吗?”他试探着问。
“可能有,但很少很少。”
小贩脸色变了变:“那里头不好的传说从老祖宗就传下来,哪怕是之前外来的逃难人去,我们长辈都会死命拦住。”
祖祖辈辈积淀的敬畏和恐惧,已经渗透进了康瑞镇人的心里。
好打猎的时候没必要去,不好打猎的时候,他们又不敢去。
眼见着话题又要往问荇不该住在山里拐,旁边有些康瑞镇人投来不善的目光,问荇赶紧岔开话题,付好钱离开馄饨摊。
碗里的玉米排骨汤已经见底。
“夫郎,你觉得这山神最可能是谁?”
“像是会道术的人。”柳连鹊沉吟片刻,“可隐京门这副避世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们曾经热心帮助康瑞百姓。”
“的确,但至少现在弄清了他们为什么会听到鬼神事反应很大,又很抗拒的原因。”问荇轻声道,“因为他们被鬼神帮过,也被鬼神害过。”
虽然这份害,极有可能是打猎的人不知节制自己闹出来的。
虽然小贩没明说,但只要稍微想想也清楚走路上都能撞见猎物的山会滋生多大的贪婪。
镇里的事暂且按下不表,他现在又有了新的顾虑————几日下来,镇子里人看他的目光愈发不友善。
似乎是在埋怨他这个外乡人贸然进入灵山,打破了这种世世代代秘而不宣的规则。
但看着状态还没完全转好的柳连鹊,问荇也只是稍微提了两句,将忧虑按在心里。
可他清楚,哪怕是足不出户的柳连鹊,都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平静的生活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几日下来,柳连鹊被迫魂魄与肉身分离的时间也足足拖慢了两刻钟。
问荇不希望有任何人来干扰这份平稳的安宁,所以刻意减少了去镇子里露面的时间。
但随着镇子里的状态每况愈下,总有不长眼的人迫切地把原因怪天怪地,怪罪到别人身上。
山路上,也总有些人徘徊。
三日后。
“……”
问荇只是下山去买食材离开了两个时辰,再次回来时就察觉到了异常。
瞧着山边小路被分开的落叶,他心中警铃大作。
遭了。
说鲜少有人造访灵山都是说保守,这儿平时压根就没人会来,尤其是现在这节骨眼上。
而且踏过山路上落叶的痕迹不似一人造成。
顾不得其他,问荇把食材抛在一边,沿着山路飞快地往上爬,紧紧攥住别在腰间的刀。
问荇确信屋门窗门都足够坚固,七八个壮汉都撞不开,理智告诉他不用为柳连鹊的安危担心,毕竟这群迷信的人压根不敢在灵山里动土。
可一想到柳连鹊身体虚弱没力气,他非常担心柳连鹊的安危,动作又更快了些。
等快要到竹屋时,他藏匿在松林之中,从野道向前摸去。
隐约能看到不远处站了些人,都是男子,个个身量都不小。
问荇屏住呼吸,压着脚步向前。
他们聚在竹屋的门前,没有要去踹门强入的意思,但看模样也绝对算不上友善。
“你出来,我们有事和你谈!”
为首的男子满脸不耐,粗暴地上前敲着门。
被加固过几次的竹屋俨然不动。
“谈事?”
屋里传来柳连鹊镇定又漠然的声音:“既然诸位说了是谈,为何在我请各位离开时,还非要在我家门口徘徊不散?”
几人被他的态度惊到,面面相觑。
一个模样似猎户的人小声:“我记得他家男人不是这声音,好像是另个哥儿……”
“我当然知道那个男的不在,可你见过这样的哥儿?”为首的人声音惊疑不定。
他们是在山下见到问荇才上山的,本以为时间够充足,结果上山时莫名其妙遇到雾迷了好一阵路,看到竹屋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心绪也都乱了。
本来就是想捏软柿子,靠着吓吓胆小的哥儿让他们好自为之搬出去。
结果这竹屋结实得很,这哥儿性子太稳重,一开始压根不理他们,听到他们敲门声太大才勉强愿意说话,讲起话斯斯文文毫不客气,他们怎么说怎么吓都不管用,反倒是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不光如此,他们隐约还听到屋子里边有挪动刀具的声音,一时间害怕要是真动手,这哥儿有胆子冲出来和他们拼命。
会不会是长着红痣的寻常男人,或者问荇家里还有第三个人?
“这咋办?”一个男人面露难色,“总,总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敢上山来,下头还有一群人等着,怎么好轻易就退缩。
“走?不能走!”为首的人咬牙道,“他们不下山,镇子里就一天不会安宁。”
虽然他们心里都清楚,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根本不能全赖在这两个神秘外乡人身上。
他们都是农户猎户也不会说好听话,着急起来只能继续冲着里头喊:“你们给我搬出去。”
“都是你们住在这,害得我兄弟到山里去,现在都没能回来!”他恶声恶气,“这片山头本来就不吉利,之前觉得你们是外头来的不懂劝过你们,别怪我真不客气。”
“有人不见了?”
听见里头人态度似隐约缓和,猎户借势道:“对,我兄弟是打猎的,前日进到山里去说了昨天就回,结果今天他和他同去的猎户全都没消息。”
“他们去的林子不深,压根不会出问题,肯定是你们乱住地方才惹得山里头不安宁。”
他大声嚷嚷着:“你们住出去,只要不住在这,住到哪都行。”
“你们从哪处得知有人失踪同我们有关?”
柳连鹊套到了他的话,声音骤然变冷:“简直是无理取闹,扰我家宅不宁。”
男人被他噎住片刻,还想说什么,他背后突然传来鬼魅般的声音。
“诸位堵在我家门口,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问荇分明微微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
他的手里攥着把闪着冷光的尖刀,吓得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人均是心头一紧,纷纷让开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猎户:吓死这哥儿,这俩小鬼肯定不敢接着待。
鹊鹊:很吵,请从我家门口离开(冷漠揣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