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先生年少时【完结番外】>第48章 变奏

  李阿姨丈夫选的鱼庄坐落在近郊的山上,集吃饭打高尔夫泡温泉为一体,是市里有钱人休闲度假时的好去处之一。

  保时捷驶进山庄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蕙蕙早就趴在方南肩上睡熟了。

  毕梓云看了眼熟睡的蕙蕙,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里你以前来过吗?”

  方南:“我爸经常来,我偶尔。”

  毕梓云心想,果然。

  感觉市里叫得出名字的高档会所,方南都已经跟着他爸去了个遍。可想而知,在家里出事前,这人肯定还挺能挥霍的。

  毕秉峰没在本地,这次饭局只有李阿姨和刘总两家,再加上他们这几个人。刘总的夫人看起来和苏丽娟很熟,他们一行人刚进去,她就从餐桌前站了起来,对着苏丽娟直招手:“小娟,来我这里坐!”

  三个女人坐在一起,也不管包厢里的其他男人们,凑在一起聊苏丽娟新买的奢侈品包。

  毕梓云和方南是小辈,在这样的场合需要讲究长幼有序。他俩拉着满脸睡眼惺忪的蕙蕙,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几个中年男人转身和小辈们打了招呼,坐在包厢的麻将桌上继续搓麻将。

  “菜怎么还没来,”毕梓云走到门外看了看,“下午文综考了那么长时间,我都快要被饿死了。”

  方南看到毕梓云有些坐不住,对他说道:“他们还没开始谈生意的事,估计还要等一会。”

  “啧啧,看不出来啊,”毕梓云的语气有些戏谑,“没想到你还挺懂行的,嗯,小方总?”

  方南拿出手机来看消息,并不想理他。

  跟着方广亮耳濡目染了那么多年,他自然对于这样的场合见惯不惯。李阿姨的丈夫想和刘总谈妥一笔大单子,知道毕梓云的妈妈和刘总夫人关系好,便将她拉了过来,想要和刘总家套个近乎。

  等了快要一个小时,大人们的生意局终于从麻将桌移到了餐桌,山庄里的服务员终于上菜了。

  蕙蕙看着大石锅里鲜香四溢的鱼肉和鱼汤,馋得差点流出了口水。

  李阿姨朝女儿挥了下手:“蕙蕙,别缠着哥哥们了,你不是想吃肉吗,过来我给你剔鱼刺。”

  蕙蕙趴在方南座椅前,对妈妈撅起了小嘴:“不要。”

  她盯着方南碗里的鱼肉,伸出了肥嘟嘟的手指:“哥哥,我想吃大鱼。”

  方南抬起头对李阿姨说:“阿姨,你们先吃吧,我给她弄。”

  李阿姨看起来有些过意不去,她本来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到女儿和方南相处的十分融洽,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喝完一碗浓浓的鱼汤,又吃了好几块鲜嫩的鱼肉,毕梓云满意地拍了拍肚子,感觉自己已经半饱了。

  “这是小云的同学吗?和小云一样乖巧懂事啊。”

  饭局进行到一半,刘总夫人突然笑着对方南开了口。

  听到刘总夫人的这番话,毕梓云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将视线转移到了身边的方南身上。

  方南只顾着给蕙蕙剔鱼刺,碗里的鱼汤早就凉了。蕙蕙坐在方南大腿上,倒是什么事都不用做,就等着方南一勺又一勺给自己递过来剔好刺的鱼肉。

  “你,去旁边自己玩去,别打扰人家吃饭。”

  毕梓云放下筷子,用警告的语气对着小表妹说。

  蕙蕙马上转过头来,对毕梓云比了个大大的鬼脸。

  “你先吃你的。”方南说,“没事。”

  方南舀起一勺鱼子,正要吹凉了喂到蕙蕙嘴里,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碗里多出了好几块鱼肉。

  旁边的毕梓云正拿着根筷子,像是在给碗里的鱼肉做手术一样,一下又一下,简单而又粗暴地将鱼肉里的鱼刺挑出来,扔到了旁边的空盘子里。

  毕梓云没发现方南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他夹起被自己剔得惨不忍睹的鱼肉,看也没看就放进了方南的碗里:“蕙蕙,你别给我馋啊,这是给哥哥吃的,不是给你的。”

  没想到刚一抬头,他便察觉到了方南意味深长的目光。

  毕梓云的筷子还悬在半空当中:“啊,我这是——”

  蕙蕙趴在桌子前,歪着头看着身后气氛诡异的两人:“长颈鹿哥哥喂我吃大鱼,小云哥哥喂长颈鹿哥哥吃小鱼!”

  “我警告你小兔崽子,你可别给我乱说话——”

  毕梓云放下筷子,伸手就要过来挠蕙蕙的痒痒肉。蕙蕙尖叫了一声,敏捷地从方南怀里挣脱了出来,接着便撒开脚丫开始在包厢里跑。

  他站起身,装作要上去追蕙蕙,蕙蕙赶紧躲在了妈妈背后,从座椅后面笑嘻嘻地露出个半个头,又马上对着毕梓云做了个鬼脸:“长颈鹿哥哥喂我吃鱼,不喂小云哥哥,小云哥哥生气啦!”

  苏丽娟见毕梓云卷起了袖子,连忙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逗你表妹了,赶紧坐回去吃饭去。”

  毕梓云忿忿不平地坐回座位上,对着蕙蕙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拿起筷子,恶狠狠戳了戳碗里的鱼肉:“熊孩子是真的烦。”

  方南发现,毕梓云的耳根红了。

  一行人吃完饭从山庄里出来,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

  等上了车,李阿姨朝着后座的两人转过了头:“小云,你同学住在哪?我们先开车送一下他。”

  如果是在以前,苏丽娟那么好客的性子,早就喊着方南今晚去家里去住了,可今天的她却什么也没说。

  毕梓云瞥了自家老妈一眼,对着前面的李阿姨说:“方南住在学校宿舍,送他到学校大门口就行,麻烦阿姨。”

  保时捷停在沽南校门口时,蕙蕙也终于玩得筋疲力尽睡着了。方南将她轻轻放回安全座椅上,和两位家长道了别,起身打开了车门。

  方南下车后,毕梓云也跟着从车里走了下来。

  毕梓云将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兜里,在原地连着蹦了两下:“这是什么鬼天气,冻死我了……”

  看着眼前被冷风吹得鼻尖通红的毕梓云,方南背起了书包:“那,下学期见?”

  他在心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小提琴比赛加油。”

  毕梓云听到方南这么说,突然想起要和方南说啥了:“对了,你答应我个事呗。”

  “我正式比赛的前两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应该就出来了。”毕梓云对他说,“等你看到了我的成绩,无论是好是坏,千万别马上就和我说,要不我到时候完全没办法专心比赛。等到我比完了,我问你,你再发短信告诉我。”

  方南盯着毕梓云衣领看了半天,然后说:“好。”

  这么冷的天,毕梓云还把校服拉链拉得这么低,也活该他在这里冻得直跳脚。

  就当毕梓云拉开保时捷的车门,准备回到车上时,方南突然在他背后喊了一声:“毕梓云。”

  “哈?”毕梓云回过头看他。

  “开学前的沽南大学节,你会来吗?”方南问他。

  沽南大学节又称作沽南名校文化日,校方每年都会组织已经在上大学的往届沽南学子,让他们回学校来摆一日摊,顺便给学弟学妹们做一下宣传和咨询。

  “好啊好啊,我以前在四中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了。”听到方南这么说,毕梓云顿时来了兴致,“那咱们就开学——不是,大学节上见!”

  “嗯。”方南说,“我等你。”

  毕梓云这回期末考做错了最后一道大题,数学很有可能又考砸了。也不知道以毕梓云的成绩,还能不能继续留在班里。

  他刚才本来是想和毕梓云说,无论下学期发生了什么,无论他考的成绩如何,他都会帮他,直到他重新回到十八班来。

  可是毕梓云告诉他,他不想知道考试的成绩。

  接下来的大学节,也许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不用直接问出口,也不用再和毕梓云吵架,就能够知道,毕梓云到底想考哪一所学校了。

  除了毕梓云,还有另外五位来自不同市县的中学生,将共同代表省里去厦门参加全国的小提琴比赛。

  结束了漫长的期末考,毕梓云和五人一起抵达省城,开始进行最后五天的魔鬼训练。

  六位参赛选手都由省交响乐团的小提琴老师亲自上阵指导,这位老师教琴非常严格,参赛的几名选手在训练时都有些怕他。

  听完毕梓云的第一次排练,小提琴老师坐在观众席,对着台上的毕梓云摇了摇头:“毕梓云,这首曲子的感觉你还是没找对。”

  “论技术,你在你们几个中算是数一数二的。”老师说,“可是论投入程度,其他几个人都比你强。”

  “这首曲子蕴含的情绪非常丰富饱满,而你的演奏只是在单纯的炫技,会给人一种比较单薄的感觉。毕梓云,你告诉我,你自己觉得这首曲子想要表达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

  毕梓云放下琴弓,低头沉思了片刻:“这首曲子有很多的变奏,在不同的阶段都有着不同的情绪表达。感觉有的地方高昂,有的地方低沉,就像是巴赫的一生——”

  “好了。”小提琴老师开口了。

  老师将演奏厅内的灯全部关闭,只留下了舞台上的一盏聚光灯,直直地照射在毕梓云身上。

  他站在后台的阴暗处,看着站在舞台中央的毕梓云:“你闭上眼睛,仔细听我说。”

  毕梓云举起琴把,缓缓闭上了眼睛。

  “先拉第一部 分,到十五变奏结束。”

  毕梓云深吸一口气,拉响了最开始的第一部 分变奏。

  “在创作出这首曲子前,巴赫一生的挚爱,他的妻子不幸去世。”老师在毕梓云耳畔低沉地说,“在这一阶段,他整个人非常的难过,非常的悲伤,甚至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好,你接着拉第二部 分。”

  乐曲的节奏开始逐渐加快,慢慢步入了更加广阔的音域。

  “这一部分,是他的回忆。”小提琴老师说,“他回忆起从前的美好时光,所以节奏开始变得欢快了。”

  “可是他是真的快乐吗?不,并不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过去有多么幸福,现在就有多么的孤单和悲伤。”

  等到毕梓云将全曲拉到结尾部分,小提琴老师突然出声:“停。”

  他从后台走了出来,站到了毕梓云的对面:“这就是我说的,你没有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巴赫创作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所以才没有办法拉出这首曲子的灵魂。”

  “今天就到这里吧,下一位同学。”小提琴老师说,“毕梓云,你今晚回去后,再在心里好好想一想,在你的一生中,你遇到什么事,会让你感到非常悲伤,悲伤到哪怕想起过去一丝一点的快乐,都会觉得痛心。把这样的感觉带进演奏里,相信你会有质的提升。”

  回到这几天临时入住的酒店,毕梓云从琴盒里拿出自己的琴,打开了房间里的窗户。

  冬日的寒风拂上他的脸颊,他按着琴弦的左手微微一抖,却始终拉不出第一个音节。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还算是顺风顺水,除了有时候考试考得不好,会和父母拌两句嘴,好像没有遇到过什么令他特别悲伤的事情。

  平日里的那些小病小痛,又怎么能比得上巴赫的悲伤呢?那是刻骨铭心的丧妻之痛,日日夜夜在折磨着这位伟大音乐匠人的心脏。

  到目前为止,他所能体会到的所有喜怒哀乐,好像都与一个人有关。

  如果看到方南和女孩子在一起,他会觉得悲伤吗?

  不会,他只会感到生气。

  如果方南将来和一个女孩子结了婚,他会觉得悲伤吗?

  不会,他只会觉得由衷的愤怒和不甘,并且很有可能会一拳打在方南的脸上。

  如果方南说,毕梓云,我们还是当朋友吧,他会觉得悲伤吗?

  也不会,他会感到失落,整个人的心情会跌落到谷底,到如果真的这样,他会连愤怒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老妈大学时玩得最好的同寝室闺蜜,在大学毕业以后,也渐渐不再联系了。更别说她高中时的同学,恐怕现在让老妈说出几个人的名字,她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最害怕的,是方南和自己,会像两条垂直交叉的线,经历过短暂的交集,却从此以后各奔东西。

  再见。

  即使我和你曾经有过多少难以忘却的回忆,即使你的心跳为我而动,即使你的目光从未曾远离,但是,再见了。

  这是个多么充满希望却又悲伤的词,人们总是口口声声说着再见,心里却清楚可能再也不会见。

  毕梓云将琴弓搭在弦,脑海中浮现出方南站在一条岔路口的样子。

  雪花飘飘零零落满他的肩头,方南背对着自己,伸出手挥了挥,于是朝前走去,从此一去不复返。

  只是想到这里,他就突然感觉悲伤地快要爆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乐曲术语部分参考自知乎《一曲一世界》音乐鉴赏专栏,感谢亲亲们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