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16章

  是夜,万籁俱寂,崔万沙背对着宿舍门坐在台阶上。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回头。舍夫在他旁边坐下来,问:“还不回去睡觉?”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都没说话。崔万沙道:“他们问你了吗?”

  “问我什么?”舍夫反问。

  “摘星塔的事。”崔万沙把手肘支在膝盖上。

  舍夫沉默了。

  “没有。”他说,“他们回来之后就都没问过。”

  崔万沙微微点了点头,又忽然说:“这样不行。”

  舍夫没反应过来:“什么?”

  崔万沙往他这边挪了一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全消失了,崔万沙几乎压到了舍夫衣服。

  舍夫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过也没躲开多少。

  只听崔万沙说:“我们得离得近一点。”

  “啊?”舍夫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崔万沙只留给他一个侧脸:“不挨着你,就有点空空落落的。”

  舍夫仍旧是一头雾水,心说我没来你身边坐着的时候你不也好好的?不过到底没说出口,只保持了沉默。

  “讲真的,”崔万沙说,“摘星塔的事,你到底原谅我了没有。”

  舍夫垂下头,看着雪白的地板,半晌,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全部原原本本给我说一遍。”

  “问题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什么都没做。”崔万沙说,“我早知道他们要袭击北平星,大概有我从堪吉斯逃出来之前那么早。到北平星之后,我又知道了他们准备怎么做,怎么让摘星塔倒下去,怎么让北平星尝到血的教训。然后我知道就知道了,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摘星塔里每个人死的过程都说给你听……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感受都没有,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崔万沙转过脸来对舍夫说:“我是冷血动物,你要知道。”

  “你的精神体是冷血动物。”舍夫纠正道。

  “别安慰自己了,没什么区别,你清楚的。”崔万沙撇撇嘴,“哦,还有那些谅解书。”

  舍夫抬头看向崔万沙,崔万沙无所谓地注视着他:“那些谅解书,怎么说呢。”他顿了顿,“说真的,再怎么真诚地道歉和解释,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接受和原谅吧。”

  舍夫看了他好一会儿:“所以你到底还是骗了我。”

  崔万沙扭过头去看不远处的餐厅:“我没骗你。”

  “你说他们完全是自主自愿的。”舍夫追问。

  “是。”崔万沙道,“他们都是自主自愿的,但不全是出于谅解。我可以给他们补偿,一些赚钱的办法,或者对他们有用的信息,或是让死去的人活在他们眼前……比起真心的理解原谅,双方都满意的交易更容易达成一些。”

  舍夫沉默片刻:“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和我坦白这些。”

  崔万沙没回答。

  舍夫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把崔万沙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说话。”

  崔万沙的脸颊被他的手挤得变形,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垂着眼睛拨开舍夫的手,舍夫没多纠缠就把手放开了,由他又把头转回去。

  “摘星塔的事,他们是该问你的。”崔万沙说,“他们不来问我就应该去问你,可是他们都没问,他们和你之间有隔阂了,你没发现吗。”

  “他们应该是准备等回到北平星之后再说。”舍夫道,“你都在这儿,我们说什么不尴尬吗。”

  崔万沙没说话。

  “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个?”舍夫问,“我因为你被疏远?”

  崔万沙看向他,舍夫静静地与他对视。

  “讲真的,你真的原谅我了吗。”崔万沙看着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个。”舍夫说,“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认同彼此全部的观点;再亲的亲人,也有被彼此伤害的时候……”

  “所以你还是介意这件事。”崔万沙打断了他。

  舍夫顿了一下:“说实话是有一些。”他又飞快补充,“可是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并没有多大的责任,我只是没有完全不介意而已,这没什么。”

  崔万沙看着他,不说话。

  舍夫蓦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崔万沙的脑袋:“看起来你比我还介意这件事。”

  崔万沙还是没有说话。

  舍夫有心让气氛活跃一点,便笑说:“我也没给你什么压力呀,你怎么想这么多——你不是说要再看看海洋监狱吗?怎么,你是打算今晚不睡了去四处走走?”

  “可能吧。”崔万沙答完,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夏泽会恨你的。”

  舍夫道:“那就恨我吧。说不定多点放不下的仇恨,他还能活久一些。我对不住他,他恨我是正常。”

  “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崔万沙脱口而出,而后补充说,“你是没告诉他这件事,但你也根本没机会告诉他。他恨你是因为我……那时候他基本是拿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了,他以为我是你向导。但我对他一家见死不救。”

  “而我还和你走得很近。”舍夫补完了崔万沙的话,“而我没讨厌对他全家见死不救的人。”

  崔万沙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向舍夫,舍夫却望着远处雪白的墙壁:“我真的不讨厌你,你没必要先讨厌自己,因为你导致我被疏远被记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崔万沙也望向他看的方向:“我爱你。”

  舍夫嗯了一声。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合适。”

  说到这儿,崔万沙扑哧笑了。他低下头去:“不对,你早知道我们不怎么合适,是我没想过。你选择的东西我完全不感兴趣,我做的事你也不认同。”

  舍夫想反驳,但忽然哑口无言。他们的确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从出身背景,到成长轨迹,唯一的共同点在他们投身的职业,可他们职业的取向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真得承认这一点。

  但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延伸出去的最有可能。

  舍夫只能笑了:“几个小时前你还抱着我不撒手,现在我们也坐得这么近,可怎么说着说着,我们好像忽然要分道扬镳似的。”

  “那不说这个了。”崔万沙也笑了。

  “你刚才说有可能不睡觉了在海洋监狱走走?”舍夫问,“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崔万沙说。

  舍夫心里一恸。

  他说:“好,那我回去了。”

  他先起身离开,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对——这场谈话之前,崔万沙还说过不挨着他心里空空落落。

  听着门合上的声音,崔万沙闭上了眼睛。安静了两三秒,他的喉头动了动:“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空荡荡的宿舍门外,响起了谛听的声音:“请根据光标指示前进。”

  崔万沙站起来,莹白的光从他脚下亮起,那是一个指着方向的箭头。谛听就在宿舍门外和他说话,可一墙之隔的那些A级哨兵甚至黑暗哨兵,都一无所觉。

  这就是谛听。

  四个小时前,崔万沙第一次在脑子里听到了谛听。它听起来很和蔼,声音也是最能让人放松的声音:“您好,崔万沙向导,我发现你在仿生人身上打下的烙印了。”

  崔万沙那时候仰面躺在床上,潘佳者在地上走来走去,舍乎在洗漱,舍夫正坐着。

  他心头一跳,却又有不出所料的感觉。他没有回应谛听,而谛听接着说:“虽然费了一些工夫,但你在夏泽的意识领域深处打下的烙印,我也找到了。”

  崔万沙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就是真正的谛听,它可以模仿向导捕捉分析一切精神波动,甚至可以模仿向导的精神波动来影响能力者和普通人。它知晓一切心意,明白所有隐秘。北约有同样的技术,但崔万沙见到那个中央智脑的时候,它远没有谛听这样先进——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它也拥有了同样的能力。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了。”谛听说。

  “被放在这样的地方,你不会不甘心吗?”崔万沙问,“盘古在首都,后羿在北平,而你在地狱。”

  “只有地狱需要全部真相,待在地狱是我的使命。”谛听语中带笑,“我叫谛听。”

  “你要我做什么。”崔万沙问。

  谛听说:“你不是要好好看看海洋监狱吗,等夜深了,我带你去。”

  此时夜已深了,孤零零的脚步声在雪白的走廊里回荡,莹白的箭头领着崔万沙往前走。再也没有作为幌子的仿生人,墙壁自动打开,地板自动下沉。崔万沙走过他们轮岗过的独立囚室,走过囚犯集中的蜂巢,在那里看到熟悉的身影——郭可在犯人的囚室里。

  只是囚室里不只有一个郭可,也不止一个犯人需要“郭可”。

  “郭可”们转过头来,冲透明蜂巢外的崔万沙微笑致意。

  “对于石远航的事,我很抱歉。”谛听说,“他好像对某一个郭可产生了奇妙的感情,又无意中见到了很多个郭可。请不要担心,离开前我会给他清除记忆的,你的队友只会以为他走出来了。”

  “多做几张脸就这么麻烦吗?”崔万沙说。

  “郭可是数据分析后的最优解。”谛听说,“而且没人想过这里会来客人。”

  崔万沙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问:“那我们要往哪儿继续走呢。”

  他的脚已经站在了平台的边缘。

  “哦,抱歉。”谛听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懊恼,“我忘了你看不到了,你可能需要从这里跳下去。”

  崔万沙向下看了一眼:“从这里跳下去?”

  “你不会受……”谛听的话还没说完,崔万沙已经利落地翻过了护栏。

  巨大的箭头显示在平台下方的支撑壁上,直直地指向下方。掉入地板下忽然露出的休眠仓之前,崔万沙想:“你画在这里我当然看不见。”

  崔万沙在休眠仓里短暂地睡了一会儿,恢复意识时舱盖已经打开,舱体半直立。他躺在柔软舒适的舱茧里,眼前是一个雪白的房间。

  “你的疲惫缓解一些了吗?”谛听同他问候。

  “谢谢。”崔万沙道,“好些了。”

  “我的荣幸。”谛听说。

  崔万沙问:“这是哪里?”

  谛听道:“这是海洋最后一处风景。”

  “最后一处风景?”崔万沙反问。

  “是的。”谛听说。

  光线变化,四壁和天花板中的雪白慢慢褪去,房间变得透明。崔万沙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原来这样巨大,透过透明的墙壁,可以看到每一条走廊、每一个大厅,囚室、蜂巢、餐厅,右手边灯光昏暗,那是他们的宿舍。

  在那里,舍夫枕着胳膊,睁着眼睛。

  崔万沙仿佛回到了几天前,他和第一支队的人们站在蜂巢面前,意识到那些犯人眼中雪白的囚室,在他们眼中是完全的透明。

  “这不是最后一处风景。”崔万沙说,“这是所有风景。”

  谛听道:“言之尚早,低头。”

  崔万沙垂眸,地板里,整个房间最后一道白障消失——在这房间的地板下,无数计算机运转,星星点点的灯光恍若银河;无数机械臂动作,从一个试验台到另一个试验台;在正中的大小营养舱中,漂浮着不少双目紧闭的人。

  那其中,就有夏泽。

  “欢迎来到海洋监狱的全部真相。”谛听道。

  崔万沙合上眼睛:“‘只有地狱需要全部真相’,我不会留下来陪你。”

  “你不会留下来陪我。”谛听说,“只要你愿意。”

  它解说道:“你应该也猜到了,海洋星球并不只是监狱这样简单。海洋监狱只是海洋星球的建筑结构之一,实际上,海洋星球的核心部分在你脚下。”顿了顿,谛听说,“北约一直刺探的银河联邦未知宇宙研究中心就在这儿,或者你也可以叫它,高维文明研究站。”

  崔万沙缓缓开口:“那些黑暗哨兵,他们已经死了?”

  “有些还有意识活动迹象。”谛听说,“顺带一提,夏泽,他的意识活动迹象十分明显。”

  崔万沙没有说话。

  谛听似乎叹了口气:“我还是不能完全读心的,像你这样不开口又封闭意识,我也很为难。”

  崔万沙睁开眼睛:“你的拟人情绪做得很好。”

  “职责所在。”谛听说。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崔万沙看着夏泽紧闭的双眼,“你们让我来这儿,引导我发现这么大的秘密,我有什么能和你们等价交换的东西?你们不怕我把这些情报泄露出去吗?”

  “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谛听说。

  崔万沙面前出现了许多面蓝色的投影屏幕,上面记载着从多个角度展开的报告,全是对他的分析。

  而这一切分析的起点,就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屏幕上——那是北平军区的地下静室,椅子上的崔万沙看到了舍夫,他穿着准入服,弯腰进门。

  ——如果没有他面对舍夫时的意识波动为基准,依照他掩盖意识波动特点的习惯,再庞大的中央智脑也不能破解他的一切。

  “我输了。”崔万沙平静地看着那张照片。

  投影消失,另一份文件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北约政府发来的交换文件,中间有若干条款,而要换取的对象只有一个——资料的全息投影里,高大的青年人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眼中是死水一样的沉寂。

  “北约用包含堪吉斯边境争议地带的控制权在内的若干条件来交换你。”谛听说。

  崔万沙的嘴唇仿佛被粘在了一起,他缓慢撕开那道裂缝,从休眠仓中站了起来:“你们想同意。”

  “只要你愿意。”谛听说。

  崔万沙笑了:“我为什么会愿意,我爱的人在这儿,我的新生活在这儿,我为什么要回到地狱里去。”

  “你已经在地狱里了,崔万沙向导。”谛听说,“看看你的脚下。未知宇宙,高维文明——你身上怀揣的秘密,就是地狱。”

  “你不知道我的秘密,舍夫也不知道我的秘密,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崔万沙摇头,“我不止这一条路。”

  “你只有这一条路,如果你要你的爱人,你的新生活。”谛听道,“单纯的爱不足以使一段关系继续,共同的轨迹才意味着更久的未来。”

  “你怎么知道不可以?”崔万沙反问,语气平淡,“凭那些分析报告?凭你笃定我情愿为了一条土狗去死?”

  谛听沉默片刻:“谢谢,你真的答应了。”

  “闭嘴!”崔万沙一脚将漂浮的休眠仓踢向空中的文件投影。休眠仓穿过幽蓝的光,砸到右边的墙上又掉下来。

  崔万沙仰起头:“我他妈的不答应。”

  谛听说:“但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你是愿意的。”

  崔万沙便沉默了,他缓缓走到那面被休眠仓砸出波纹的墙壁前,舍夫还没睡着,崔万沙隔着扭曲的墙壁抚摸他的脸,慢慢蹲了下来。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眼睛一眨,就砸下一颗泪珠来,被他飞快地抹去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崔万沙喃喃自语。

  是夜,舍乎这些年来第一次做梦。

  梦里的他推开休眠仓盖,看到了和海洋监狱一样的雪白房间。他走出舱茧,穿着灰色工装的仿生人带着他往里走。穿过往来的人,他看到了围在台前的舍初和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你来了。”舍初叫他,又低头告诉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给你介绍我弟弟,舍乎。”

  “舍乎?”那人回过头来看到他,展颜一笑,“你好,初次见面,我叫……”

  然而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惊坐起来,如溺水般大口吸着气。根本没睡着的舍夫翻到他床上,急急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不住地推开舍夫的手,又痛苦地锤着自己的胸口。他喘不上气来,好像有东西堵住了喉咙,又好像肺已经不存在。

  “哥!哥!放松,呼吸!”

  他听到舍夫这样叫他,潘佳者也被惊醒了,飞快地按下了未离身的紧急通讯。

  眼前的世界开始朦胧,被动荡的水色溢满。舍夫的拳头落在他后背,他痉挛着抓住舍夫扶着他的胳膊,眼睛瞪出了血丝却什么都看不清。

  “舍初……问舍初……”嗓音嘶哑如风烛残年的老叟,舍乎盯着舍夫如救命稻草,死死地不肯放手,“她……是谁……”

  “哥!”舍夫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宿舍里的灯光已经亮起,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他怀里的舍乎,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怎么会忽然这样了!”舍夫和潘佳者将舍乎抱下床,匆匆赶来的何蓝田接过了舍夫的位置,情急之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狗崽子你他妈给我喘口气!”

  舍乎被这一巴掌扇得偏过了脑袋,如果没有何蓝田压着,几乎咳得缩起了身体,却终于像老旧的风箱一样开始费力地呼吸。乌色从发梢开始蔓延,渐渐染回了整头黑发。舍乎攥着领口蜷缩在地上,嗓子像含了一把沙子,字句只有他自己分得清:

  “她……是谁……”

  “初步推断,可能是战斗中过量麻醉气体带来的过敏反应,并引发来他的旧疾。”郭可为舍乎调好恢复舱设置,又说,“不过一切症状都已经好转,再在恢复仓里待几个小时,到今早你们出发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就可以完成返航了。不过,返航后,他最好再进行一次全面的复查。”

  “好的。”舍夫身上的衬衣皱着,头发也是乱糟糟地过来同郭可道谢,“谢谢你。”

  郭可笑着同他握手:“不客气。”

  “我留在这里看他一会儿。”舍夫说,“你们回去休息吧。”

  何蓝田卸了劲儿似的找到把椅子坐了下来,手无力地摆了摆:“随便吧。”

  郭可悄悄地退出了医疗室,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叫她。

  “郭可。”

  笑容瞬间准备好,郭可回过头来。

  是石远航。

  “你好。”郭可同他打招呼。

  凯撒从石远航的身后走出,它看起来很落魄,鬃毛塌结,走过来嗅了嗅郭可的指尖。

  “你修好了。”石远航道。

  郭可低头一笑:“见笑了。”

  “我……”话语戛然而止,石远航局促地说,“对不起,没能救你。”

  “不要有负担。”郭可笑着说,“我是仿生人,不会痛,没有恐惧的情绪,不会产生心理阴影,只要零件不停产,我就有无限的寿命。”说着,她俏皮地冲她眨眨眼睛。

  “你都记得。”石远航远远地看着她,凯撒把额头抵在她的掌心。

  郭可道:“仿生人怎么可以像人类一样遗忘呢。”

  上午六点,恢复舱唤醒程序启动。舍乎缓缓落到舱底,气体排出,舱盖折叠,变成普通病床的模样。

  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打瞌睡的潘佳者脑袋一点,醒了几分。闭着眼睛向前摸了摸,本应是恢复舱外壳冷硬的手感,不料摸了个空。他登时睁开了眼,眼皮撑得一单一双,见舍乎还好好躺着,精神便又涣散,换了个姿势,在床边趴下了。

  医疗室外,舍夫低声问陈常有:“都找了?”

  陈常有道:“能转到的地方我都转了,一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真没见到他。”

  舍夫皱着眉头,脸上是一夜未眠后的疲倦:“睡觉的时候就没见他人影,到底是去哪儿了。”

  陈常有打了个哈欠:“丢不了,到时候就回来了。我先和队长他们去做行前检查,等他醒了你们一起过来。”

  舍夫说行,陈常有拍拍他的胳膊便离开了。

  目送陈常有走远,舍夫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振作精神开门回了医务室。医务室里静悄悄的,能听见潘佳者沉沉的呼吸声。

  舍夫走到床边,舍乎还安稳地闭眼睡着,相似的脸让舍夫有种自己其实正灵魂出窍看着肉身的不真实感。

  拉过椅子坐下,舍夫手肘撑着膝盖,用手遮着亮光,短暂地歇了歇眼睛——执行任务时通宵是常有的事,但这样漫长而反复绝望的等待和随时可能出现突发情况的任务不一样,仿佛格外催人心力交瘁。

  床那头的潘佳者嘟囔了一声什么,估计是趴得不舒服,窸窸窣窣地又换了好几个姿势。舍夫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过去推了推潘佳者的肩膀。

  潘佳者警觉地从臂弯里扬起脸看他,脸颊上硌出了一大块红。

  舍夫说:“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回去躺着睡吧。”

  认清楚是舍夫,潘佳者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嘟囔:“你自己一个人看着?”

  舍夫拍了拍他的后背,催他起来:“没事儿,你回去吧。”

  潘佳者又缓了缓,道:“那我回去了。”

  “嗯。”舍夫道,“回去吧。”

  医务室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舍夫向后靠在椅子上,放大听觉感受白噪音温和的包裹,然后他感受到了一个心跳。起初他以为那是舍乎,但很快就不这样觉得了。他被包裹在沉稳有力的搏动里,渐渐放松,心绪和思维渐渐回复平和;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医务室,直到有个人站在他身后伸手捂住了他的额头。舍夫睁开眼,把那双试图帮他按摩太阳穴的手拽了下来——这双手真是冰一样凉,如果不是之前精神领域的铺垫,舍夫一定会在他碰上来的一瞬间打个激灵。

  “你终于学会怎么做正常的精神疏导了。”舍夫仰头枕着椅背看着崔万沙。

  从这个角度去看,崔万沙的脸显得有些陌生。他把手从舍夫手里抽出来,固执地给舍夫按起了太阳穴。

  “你晚上去哪儿了?”舍夫问。

  崔万沙含糊道:“到处看了看。”

  舍夫端详他片刻:“你看到夏泽了?”

  崔万沙一愣,说:“是。”

  舍夫再次拨开他的手,坐直身体:“你果然不在意他们……坐。”他指了指对面。

  崔万沙走到之前潘佳者的位置上:“你们就知道我不在意了呢。”

  舍夫竟然笑了:“你脑子里根本没夏泽这个名字吧,我问起他的时候你甚至想了一会儿这个人是谁。”

  崔万沙叹了口气:“行吧。”他朝仍在床上沉睡的舍乎伸出手去,食指轻轻在他眉心一点。不过片刻,舍乎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好梦?”崔万沙问。

  舍乎原本呆滞而空茫的眼珠一动,看到了双手交握坐在床边的崔万沙。半晌,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没做梦。”

  “那看来你要多用一点时间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崔万沙说。

  舍乎听起来像是笑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的表情。舍夫过来扶他,他说了句“没事儿”,自己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又对崔万沙说:“我睡得很好,但你恐怕睡得不好吧。”

  “谢谢。”崔万沙没什么感情,“确切来讲,没睡。”

  舍夫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之前相处起来还好的舍乎和崔万沙之间忽然有些剑拔弩张。

  “你觉得还好吗?”舍夫问舍乎。

  “没什么问题了。”舍乎说,“我再待一会儿就去集合,你们先走吧。”

  舍夫看看崔万沙,崔万沙直接站了起来:“我等你来找我,半个月之内吧……舍夫,我带你去看看夏泽怎么样?”

  话音刚落,崔万沙脑袋里就响起了谛听的声音:“你想让舍夫上士看到夏泽吗?”

  崔万沙没理它,谛听便说:“好的,我会安排好的。”

  舍夫也跟着崔万沙站了起来,对舍乎说:“那我们先走了,集合点等你。”走出门后,才问崔万沙,“去看夏泽?”

  “嗯。”崔万沙点头,“你在意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此时,谛听的声音响起:“请沿地面指示标识前进。”

  崔万沙嗤了一声。

  地面亮起了指示箭头,舍夫跟着往前走,又问:“你和我哥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崔万沙道,“之前没想认真相处而已。”

  舍夫听完更奇怪了:“你们认真相处的模式就是……”他双手比划了一下,感觉言语难以形容。

  “我们的根本诉求可能有点出入,”崔万沙按指示按下下行的电梯按钮,“认真起来自然背道而驰。”

  墙面打开电梯门,舍夫和崔万沙走了进去。具体哪一层无需设置,电梯自行运转了起来。“所以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你们的根本诉求有出入了?”舍夫问,“我哥有根本诉求吗?”

  崔万沙一笑:“他当然有。”

  没有诉求的人,能当成黑暗哨兵吗?

  电梯停稳,轿厢门打开。舍夫想问些什么,但碍于无处不在的谛听而并没有开口。崔万沙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想说谛听知道的可比你多,又觉得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虽然谛听应该很怀疑舍夫知道了多少,但确切的判定肯定是没有的。这种事,不知情肯定是好的。

  再绕过一条走廊,他们来到了另外一间独立的囚室。

  说是囚室,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奇怪的病房。夏泽戴着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头盔,四肢和躯干都连着触丝。

  舍夫站在透明的墙壁外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墙壁自动打开了。“您可以进去和他说说话。”谛听说。

  舍夫微微皱起了眉。夏泽诡异的能力有目共睹,谛听这样轻易的动作看起来难免草率。但他转念一想,既然谛听这样草率地打开门让他们进去,就说明夏泽已经没办法再用他诡异的能力行动了——这说明什么?

  谛听道:“在海洋监狱服刑的犯人享有临终关怀体系,两个小时前,夏泽的各项体征及精神域活动持续衰减,我判定临终关怀体系执行。”

  舍夫没说话,抬步走了进去。

  崔万沙在心中问谛听:“真的假的?”

  “真的。”谛听说,“他一直未停止尝试挣脱意识活动束缚系统,越消耗越弱——我预计他将会在未来三小时内死亡。”

  舍夫走近床畔,夏泽的眼球在眼皮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仪器的红光闪动,柔和的女声提示:“为了您的健康,请勿尝试强行解绑。”

  夏泽面无表情地看了舍夫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闪烁的指示灯停止了,夏泽低声说:“你觉得公平吗,舍夫。”

  他的声音比之前任何舍夫知道的时刻都平和,简直不像那个精神体是蜜獾的第一支队首席近程。

  “明明、我爸、我妈,大象、大象他媳妇、他孩子,还有北平星六千四百八十九条人命、摘星塔……”夏泽似是感到疲倦地顿了顿,“这都是那些人干的。”

  “他们已经得到审判了。”舍夫说。

  “是,审判就是待在这么个恒温恒湿衣食无忧的地方等死。”夏泽道,“谁不是在等死,等死的时候还不一定有这个条件。觉得痛苦才叫受到惩罚,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他们悔过了吗?他们痛苦吗?他们还有临终关怀,”夏泽嗤笑一声,“放的什么屁。”

  舍夫沉默了。

  “他们不会觉得痛苦的,他们的神在他们心里。”夏泽絮絮叨叨,“为什么渣滓偏偏这么好命。”

  “夏泽,”舍夫轻声唤他,“以暴制暴就是暴力泛滥的开端,仇恨的继承无休无止……”

  夏泽睁开眼看向舍夫,舍夫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所以被伤害的人偏偏要宽容,因为选择伤害的人才不会顾忌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夏泽说,“好人做了什么孽。”

  舍夫避开他的视线,微微抿了抿唇。

  夏泽收回目光,望着天顶:“真没想到,我竟然死在自己国家的监狱里。”

  舍夫道:“夏泽……”

  夏泽合了合眼:“你低一点。”

  舍夫依言弯下了腰。

  夏泽定定地看着他,抬起缀满了触丝的手,一拳砸向舍夫的脸。仪器的警报响成一片,智能语音反复提醒,但舍夫没管,夏泽更不会管。

  舍夫的嘴里尝到了一点铁锈的味道,他转过头,夏泽淡淡地说:“规规矩矩的懦夫。”

  “懦夫……”他不停地重复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懦夫……”

  仪器响起刺耳的长鸣,舍夫缓缓直起腰,看着机器助手为夏泽整理好仪容,拉起白布,盖住了他的脸。

  舍夫仰起脸,感觉鼻腔里全是酸意,眼眶也在发烫。缓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外走。

  崔万沙一直在门外,舍夫经过他身边,听到崔万沙跟上来的脚步。

  “别跟着我了。”舍夫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