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11章

  崔万沙深觉自己现在是整个北平星最幸福的人。

  一是夏天到了,北平星的温度上来了,他还能天天泡澡,客观环境很是舒服。

  二是他不追着舍夫跑,舍夫也和他关系还好,主观情感上十分满足。

  再则,交出了大部分资料并加了点精神暗示后,刘继峰既不找他做实验,也不烦他要资料,而且第一支队也不出任务了,他可以一躺躺一整天,不用动也不用和人说话,日子过得就特别舒坦。

  第一支队住宿舍的几个都出去训练派遣军了,宿舍里日常空荡荡的。

  崔万沙本来之前黏着舍夫跟他一起训乙等兵,但花园谈心之后,他自觉更进一步,加之舍夫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很稳,就忍不住有些松懈。

  崔万沙不动弹,日子就过得迷糊。数不清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终于有一日,崔万沙觉得不行了,自己得起来。

  这么想着,他撑起上半身。以他平日的运动量,这是个壮举了,于是他颇满足地用胳膊支着缓了一会儿,谁知这一缓,思绪就又放空了。

  没人打扰,崔万沙也不知走神了多久,好不容易再次下定决心准备下床,就发现胳膊彻底麻了。

  咕哝着叹了口气,崔万沙抓着护栏轻巧地翻到了地上,又就着动作做了几个引体向上,甩甩胳膊踢踢腿,感觉全身都松快了,扯了件新军装内衫走进了浴室。

  泡到一半的时候,舍乎回来了。

  崔万沙离老远就发现了他。

  他对旁人其实还是没什么感情的,但爱屋及乌这个词他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他也懂,于是心中略微一想,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他得关心一下舍乎精神域的状况。

  因而,他用脚趾夹开了浴缸出水口的塞子,从逐渐下降的温水中爬了出来。肋骨下干瘪的胃袋提醒他该进行下一次进食,他扯过舍夫晾在一旁的毛巾把自己囫囵擦了一下,套上新的内衫,走了出来。

  舍乎也是刚刚进门,见到崔万沙,先是一愣,继而笑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

  崔万沙叫住了他:“你的精神域状况不准备和我说一下吗?”

  舍乎本来正走向他自己的储物柜,看起来像拿点什么东西就出去了,听他这样讲,回过头来,仍旧笑着说:“真是说多少次感谢都不为过,我的精神域基本恢复正常了。”

  崔万沙把还攥在手里的毛巾扔到自己床上,走上前去。舍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崔万沙却没尊重他保持距离的意愿,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舍乎瞬间有被冒犯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的确被冒犯了——随着那小小的爆破声,他脑袋里恍惚一下,眼前掠过纷杂的色块与刺眼的光,感觉自己在漂浮着,间或又像是在下沉。

  这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随着崔万沙的第二个响指,舍乎向后踉跄了一下,鞋跟磕上了储物柜,意识被拉回现实。他保持住了平衡,抬起小臂挡在身前。

  崔万沙看着他:“讳疾忌医?”

  舍乎的喉结动了动,笑了笑:“我的精神域问题不大。”

  “你的记忆还没恢复?”崔万沙紧跟着问。

  舍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记忆没恢复,连常识都忘了?”崔万沙审视着他,“正常的精神域会一片漆黑吗?”

  舍乎收回手臂,转身去打开自己的柜子。“除了这一点之外,它一切都还好吧。”舍乎背对着崔万沙说。

  崔万沙道:“是它一切都还好,还是你没发现它哪里不好?”

  “这两者有区别吗?”舍乎把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反手关上了柜门,回身看向崔万沙,反问。

  崔万沙抱起胳膊,对着舍乎端详半晌。

  他在找能最不费力地突破舍乎的方法,然而看着舍乎,崔万沙倏然发现了这个人脸上与舍夫的相似之处——舍家三兄弟之间,舍乎和舍夫无论怎么看都是长得最像的。崔万沙心中一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这个人说话的目的,想起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得更有礼貌一些。

  一想通,崔万沙便转换了策略。

  他立刻扯起了热情的微笑:“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有区别的。”他原地转了半圈,流畅地拉过椅子按着舍乎坐下,“舍夫很担心你的状况,才叫我来问问的。你先坐,我们慢慢说。”

  舍乎没怎么抵抗地坐下,看着他突然转变的态度,笑了一声:“我已经和舍夫谈过了。”

  “哦……”崔万沙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已经谈过了?你们怎么说的?”

  舍乎笑而不语。

  崔万沙让自己笑得更讨长辈喜欢一些:“二哥你干嘛看着我笑?”

  舍乎摇了摇头:“你多久没和舍夫说话了?”

  崔万沙不想同人分辩自己忘记了时间这码事,就道:“住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也都知道,说不说话也没差别了……你的精神域真的还好吗?”

  舍乎嗯了一声:“不管是作战还是日常生活都没有问题了。”

  他在撒谎。

  “但基本上所有的觉醒者的精神域都是由图景构成的,你的精神域却一片漆黑,没有锚点,找不到井的边界。”崔万沙语气诚恳。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了一段记忆吧。”舍乎低头想了一下,“我都想不起来我的精神域该是什么样子了。”

  崔万沙看起来颇有同理心地皱起了眉头:“你到底忘记了多少东西?”

  “确切来说,我只有一段完全消失的记忆,大家都知道,我隐瞒你也没有意义。”舍乎道,“除那之外……”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也说不清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只是一切看起来都是正常的。”顿了顿,舍乎说,“我整个人都是被重组的,可能我丢了什么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崔万沙关心的主要是舍乎精神域之中是不是也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于是略过了这一节,只道:“那你有没有探索过自己的精神域,和之前比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

  舍乎笑了:“崔向导,我不记得我的精神域之前是什么样子了。”

  其实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崔万沙专注于自己的目的,根本没留意他说了什么。

  “哦!”崔万沙捏了捏交握在一起的手,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你可以自己看。”舍乎坦荡地冲他摊开手,“我不知道你在疑心什么,既然你不肯对我说,就自己看好了。”

  崔万沙为他的提议而犹豫了一下,纯粹是因为怀疑他为什么这样不设防。

  舍乎保持着摊开双手的姿势:“你的能力强过我。”

  崔万沙同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

  原则上,进入精神域并不需要肢体触碰。但在医疗和礼仪层面,这种多此一举有助于缓解紧张,降低被探查者的感官屏障。

  在开始前,崔万沙问:“刚刚在我打响指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舍乎闭着眼睛:“有很多颜色,还有很刺眼的光。”

  “都是什么颜色?”崔万沙问。

  舍乎沉默片刻:“记不得了。”

  “好。”崔万沙简单地用食指和中指按在舍乎的眉心,“那我们再看一次。”

  虽然遵循了体例上的礼貌,但崔万沙的行动始终称不上柔和。

  他话音刚落,舍乎就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把掼入了空荡荡的黑暗,并且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带着他四处游荡。

  飞速的游荡中,他的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些色块和光芒,但他始终无法捕捉。

  我还是看不清。他在心里想。

  崔万沙没有兴趣和除舍夫以外的人在精神域中聊天,他听到了舍乎的话也没做反应,只是借着舍乎的意识铺天盖地地将舍乎的精神域探查了个遍,最后只剩他探索出来的“井”的范围。

  在井的外沿,崔万沙略作休整,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现在的状况是,舍乎本人不具有自主感应井的能力,而他的井中很可能潜藏着巨大的隐患。

  觉醒者的井对其本身而言是禁地,但就高阶向导而言,在相对低级的哨兵的井中做浅层探查,从技术层面上来说是可行的。

  浅层探查又叫浅井游逸,是北约又一项保密成果。

  根据现今对觉醒者的研究,国际领域普遍承认李兴县于0131年提出的觉醒者公约。公约指出,一般而言,向导具有更强的共感和理智能力,哨兵与向导之间的天然互相爱护属于觉醒者的本性。

  基于此,0190年前后,奥米埃尔最早开始对井的研究。

  他将井分做外沿、浅井层与井核,知觉触丝接触井的外沿就将示警,井核至今无人探知,目前的浅井游逸几乎都发生在浅井表层。

  奥米埃尔最先尝试了伴侣之间的浅井游逸,但最终失败了;后来,浅井游逸的模拟方法逐渐规范,实验在伴侣之间取得一定成功,实验又被扩大到非伴侣之间,此时这项研究已经被北约政府纳为保密范畴。

  这些研究表明,在遵循试触与渐近原则的前提下,结合关系中,S级以上向导可以在保持与伴侣共感的情况下,做短时浅井游逸,但其伴侣不得高于A级;非结合关系中,S级以上向导可以在保持同步精神波频的情况下,在低于自身四级以上的哨兵井中做短时浅井游逸。

  按照众所周知但心照不宣的讯息,黑暗哨兵就是井的产物,其强大而诡异的战力和神秘引起了无数的好奇和觊觎,因而对井的探索就显得格外有价值。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此后的几十年间,浅井游逸被视为治疗哨兵神游的手段。但出于安全性考虑,浅井游逸的研究成果被国家保密,而且即使是在内部涉密人员中,也只有通过精神稳固性测试并经过大量模拟训练的S级以上向导才能真切克服对井的恐惧,有资格、有能力进行浅井游逸。

  作为北约培养的全能型人造怪物和已知宇宙内找不出第二份的3S级向导,崔万沙当然懂这个。

  而且浅井游逸的作用在怪物看来当然不止拯救神游症患者那么基础,配合合适的精神引导和裹缠,浅井游逸可以成为天衣无缝的刑讯和暗杀技巧。

  但现在这些进阶技能都用不上,崔万沙只需要去舍乎的井里看一看。

  崔万沙在井外给自己打下锚点,模拟了舍乎的精神波频。

  根据他对自己精神域中井的异常位置的判断,如果舍乎的井存在异常,则异常位置可能位于浅井层与井核的交界地带,这意味着他的知觉触丝必须刺探得比训练熟悉的浅井表层更深。此外,舍乎的能力评级是水平较高的A级,而且他可能也接受过的改造,因而他与崔万沙的等级差已经明显越过了“游逸者高井所有者四级”的红线。再加上可能存在的、作用未知的“异常”,崔万沙定下的这次浅井游逸,只能用“艺高人胆大”来形容。

  但崔万沙丝毫没感受到压力或者紧张,他熟练地测试了锚的回波,开始在舍乎的浅井区域进行试触。

  舍乎察觉了他的动向,皱起眉头的同时,主体意识也开始向后撤离。

  崔万沙完全没把他的识趣放在心上,试触结束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放开如点点萤火触丝,轻缓地游向那片黑暗。

  早在进入初级课程之前,觉醒者就被家长明确警告过“井”的危险性,并被禁止向那里靠近。“不要试图跃进井”这条规则在觉醒者中间就如同“不要钻进启动后的机甲推进器”一样约等于常识。

  舍乎从未有过对那片区域的好奇。

  此时舍乎远远地避开井的范围,平静着自己的呼吸和心绪,用自己的心跳来读秒——如果崔万沙五分钟后还没有出现或给他回应,他只能退出精神域求助。

  与此同时,处在舍乎井中的崔万沙也遇到了麻烦。

  在此之前,崔万沙探查过不少哨兵的井,在其中最长一次性待了十七分四十三秒。

  崔万沙的疯狂源于他对自己的清醒认知,做事情冒风险是一定的,他也认为自己有能力比他人承担更大的风险,但他并不准备栽在这里。飞快计算了一下此时状况与自己所熟悉的情况的出入,崔万沙给自己留下暗示,将收锚的时间预留为三分钟。

  也就是说,三分钟后,无论他是否探查到异样,他设定的锚都将带他抽离。

  锚其实是更偏向于哨兵的能力。

  哨兵的知觉触丝延伸性远强于向导,且更难控制、更脆弱易感,这就导致了哨兵会更容易感官过载,乃至迷失在外界带给他的庞杂讯息之中,彻底陷入神游。

  于是成熟的哨兵会在意识领域为自己构建“锚”点,以期利用锚的坚定性,在情况失控时能够意识寻回。“锚”通常是哨兵最执着的、坚信的、铭记的符号,锚在哨兵意识寻回中起的作用大小,直接取决于该符号的强度。

  一开始进入舍乎的浅井区域,崔万沙并未察觉到异样。

  伴随着熟悉的扭曲感,虽然空无一物一片漆黑,没有重力和引力的辅助,但在这种情况下确认行动方向留下可识别坐标对崔万沙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他全然放松自己下坠,隐秘的知觉触丝悄无声息地向更深处搜寻。

  即使是身在其中,崔万沙也说不清井到底是什么样子。它没有边界,没有形状,就浅层而言,它只剩黑暗;但越到深处,就越使人困惑。

  探索范围越来越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他一无所获。崔万沙开始撤回知觉触丝,准备进行抽离后进行第二次游逸。

  按照计划,他这时该沿着之前按时间顺序设下的可识别坐标逆序抽离。然而当崔万沙检查自己当前坐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处于第二阶段倒数了。

  这是很不寻常的。

  这意味着崔万沙至少有一段时间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掌控,或者说,崔万沙至少有一段时间失去了对自己坐标的把控。

  在井这样的规则缺失之所,失去对自己坐标的把控,无疑意味着迷失与死亡。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就正处于迷乱之中。

  很难以想象,崔万沙在这种情况下还跑神思考了一下逃生之外的事情。

  准确地说,这个念头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脑子里,为自己在崔万沙庞杂缜密的思维中抢占了一席之地——他在思考各种方案和对策的时候想到了舍夫。

  他设定的锚是舍夫的名字,可是,其实在发现异常后,排查方案,想到锚,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质疑。

  崔万沙推演着,“舍夫”这两个字真的足够坚定地支撑他在这种情况下脱离出井吗?如果不够,他还能用什么方式?

  崔万沙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他在想下次是不是用“高维生命”来做锚会更稳妥,毕竟心意难测,但只要一听到这四个字,他总会绷紧了神经。

  也是在这个关头,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对自己的疑问:舍夫在他生命中有多重要?或者说,爱情,在他的生命中要占多少分量?自己是不是被自己蛊惑了?

  于是紧接着他开始唾弃自己了。

  原来所谓的赤诚真心,在冷却之后,在生死关头,是真的会动摇的。

  离题不过一瞬,崔万沙回过神来,一边飞速地进行第二次坐标定点,一边复盘行动时间。

  第二次坐标定点的反馈更糟糕——他失去了第三阶段外的所有可识别坐标点,而且根据仅存的第三阶段坐标推测,他已经大大偏离了之前预设的游逸轨迹。除此之外,崔万沙估计自己在舍乎的井中活动的时间已经接近两分四十五秒。

  此时崔万沙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回收知觉触丝,等待预留时间结束,由锚带他脱离;二是根据浅井游逸脱离规律展开知觉触丝,寻找边界,自主脱离。

  两分五十秒,崔万沙决定按原计划回收知觉触丝,如果十秒后感受不到锚带他的脱离,再执行自主脱离方案。

  在这最后的十秒里,崔万沙想,如果被动脱离失败了怎么办?出去就和舍夫分手,因为自己可能不够爱他?也不对,舍夫还没和他确立什么特殊关系,分手也无从谈起,只能说那就不追了吧。

  耳边仿佛出现了秒针咔咔走过的声响,五十八、五十九、六十,脱力感并未袭来,崔万沙嗤笑一声,知觉触丝忽地蔓延开。

  那时候他想,自己不愧是精神体是森蚺的人,冷血动物是真的无情。

  无数的知觉触丝给他带来无数的反馈,崔万沙遵循着危险信号的强弱,逐渐锁定了边界的方向。崔万沙收回非必要展开的知觉触丝,朝着边界的方向,开始了第一阶段自主脱离。

  脱离“井”很大程度上就像脱离梦魇,拼命挣扎往往是没用的,你需要意识到这是个梦,告诉自己你不要继续这个梦,而后忽视一切可怕的、匪夷所思的场景,闭上“眼睛”,努力指挥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动一动,使自己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床”可以是锚,也可以是被探查到的井的边界。所谓第一阶段自主脱离,就是完成意识领域的脱离蓄力;蓄力完成后,部分知觉触丝由井内冲破井的范围,先行脱离,这是第二阶段——就像梦魇中的人即使感受到了外界的信号也很难挣脱出来,此时即使有预留在外的知觉触丝,也很难起作用;而第三阶段,就是通过该触丝的井外活动,连接整体意识的井外活动,达成脱离。

  锚的作用,就在于帮助知觉触丝从境内突破边界。

  崔万沙的蓄力成功了。

  他尽可能地靠近了边界,而后开始知觉触丝的突破。

  他能感受到那个模糊又的确存在的地方,甚至感受到了迷离的光。在黑暗中徘徊寻找迷失,有光就是好事。崔万沙的心中升起了更大而具体的希望,知觉触丝更集中地朝着光游去。

  那光似近实远,崔万沙追着它,渐渐的,好像终于贴近了,终于能够触到了。崔万沙的眼睛都被那光照亮,他情不自禁地朝光芒伸出手去——

  深海里的星光之后,面目狰狞的巨兽睁开眼。无知无觉的晚餐游向它为他准备的光饵……

  游向巨兽微微张开的利齿之间。

  明悟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一并袭来的。崔万沙以为的光明和希望,其实只是把人焚烧的炉火。他在触碰的瞬间痛到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在同时清醒过来——

  有光的地方不可能是舍乎井的边界。

  因为舍乎的精神域本就是一片漆黑。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符合常理的失误,那光芒在崔万沙触及的刹那像获得了新的可燃物一样愈发明亮,骤然出现的吸引力将他的整个意识包裹进了光芒里。

  这是崔万沙从没有听闻过的状况。

  他顾不得反思和总结,只能尽全力抵抗剧烈的疼痛。

  与此同时,井外,舍乎的心脏骤然一痛。

  他皱紧了眉头。

  虽然距离时间崔万沙进入他的井才过去一分十九秒,但这疼痛给他极不好的预感。他思考片刻,觉得不能再等待五分钟的时限。

  舍乎立刻准备意识脱离。

  他是被向导引导着进入精神域的,想要摆脱向导独自脱离,即使是在向导已经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即使是在他自己的精神域中,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更何况这个向导是崔万沙。

  舍乎已经做好了脱离困难的准备,事实上他也的确脱离失败。但他无法脱离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引导他意识的崔万沙——那时已经挣脱了崔万沙的引导——而在于他本身。

  舍乎似有所感地望向井的方向,表情中第一次显露了迷茫。

  在那个方向,有他无法回收的、处于活动中的意识。

  可他的整体意识都在这里了。

  骤然出现的剧痛使人难以适应,一旦习惯,虽然痛感并未削减,但崔万沙已经有余力去考虑别的事。

  他调低了自己的光感,以蜷缩的姿态慢慢打开视野。

  穿过极强的亮光之后,他被拉入一个泛着淡淡的银白色的空间。无数光与暗在他的周围漂浮,面积或大或小。崔万沙感受到它们在旋转,自己也在跟着它们旋转。仿佛他误入了一个稳定的星系,自己也落在轨道上,成了行星之中的一员。

  轨道的束缚力颇强,崔万沙望向“星系”的中心,那是一片较大的灰色区域。

  他心中一跳。

  那片灰色上,传来和他从自己的井中所感受到的“异物”一样的波动。舍乎果然也被留下了烙印。

  但他的烙印为什么被这样包裹,以至于从外部都没有被探查出来?

  崔万沙朝“星系”的中心游去,其间不可避免地越过了其他的轨道。那些或明或暗的漂浮物有的运动得很慢,有的运动得偏快。崔万沙在轨道的引力之间,意识不断被扭曲。他谨慎地在疼痛和扭曲之间维持着运动,时不时有光团和暗影袭来,崔万沙须得找到空隙,才能避免接触到那些东西。

  离那片灰色越近,压力和吸附力就越强。行进到第十三条轨道的时候,崔万沙几乎已经寸步难移。

  一团巨大的光慢慢飘向他的意识,崔万沙看着它越来越近,却分毫没办法闪躲

  光吞没了他。

  在被光吞噬的一瞬间,一直在崔万沙意识中游走的疼痛奇异地消退了。

  然而虽然疼痛消退了,但崔万沙在很长时间里都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知觉仍旧停留在疼痛的残留里,闷闷的、钝钝的,折磨着他。

  而后他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第三百零七天!新年快乐!”那是个轻快的女声,带着温软和清爽,就像夏日傍晚吹过檐下的凉风,带响了叮铃叮铃的风铃。

  紧绷的神经随着她声音中的欢乐慢慢放松下来,崔万沙感受到痛苦的远离,视野也渐渐打开。

  于是他看到了一只腕表,银色的窄带金属表,表盘是椭圆形的,很薄,戴在一截素白的手腕上。那截手腕纤细匀称,但圆乎乎的,有微微的肉感和些微细小的汗毛。

  崔万沙似乎是在透过某双不属于他的眼睛在看着别人的故事,那双眼睛落在那截手腕上没有动。

  “新年快乐。”

  他听见了舍乎的声音。

  崔万沙瞬间想通了——这是舍乎的记忆。

  他似乎是通过某种方式,剥离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同时阻隔了烙印的感知。

  “我们去刷新点吧!”那只手抬了上去,“你说今天的补给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啊?”

  舍乎的视线在那只戴着银色腕表的手曾经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那里是白色的宇航外骨骼,转而投向远方。他说:“应该不会有吧。”

  崔万沙一眼就认出来,远处斜斜插在地平线上的,正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摘星塔。

  摘星塔在舍乎的记忆里依旧灯火辉煌。

  这是舍乎在北平星上的日子吗?

  那位女性似乎也跟着舍乎望了过去:“做得真像。要不是这里只有你和我,我都要以为我们已经回到了北平星了。”转瞬的失落之后,她的声音又轻快起来,“走啦!到时间啦!”

  舍乎跟着她迈开了步子。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那位女性的脸,要么跟随着那只晃动的银色腕表,要么落在地上或远方。

  “啊!梦想成真了!”

  崔万沙听到那位女性惊喜的声音。舍乎抬头看向窗口——是北平星军区食堂的设计。那里摆着一个巨大的、最典型的那种三层生日蛋糕。

  那位女士兴奋地说:“我就知道想什么来什么!”她郑重地喊了一声,“舍乎同志!”

  舍乎终于抬起目光,看向那位女性。

  那位女性的脸第一次出现在崔万沙的视线里,她冲舍乎竖起了大拇指,目光盈盈,笑出了一边一个小梨涡:“现在我们有蛋糕了!生日快乐!”

  崔万沙愣了一会儿,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位只凭声音和外表就能让人觉得自在的女性。

  舍乎飞快地把眼神投向窗口里的蛋糕:“你记住了我的生日?”

  “我看过你的资料啊!过目不忘是最基本的要求吧。”那位女士朝窗口走去,“话说我们要怎么把它取出来啊?”

  舍乎默默地跟上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设法拆开了窗口的隔断。

  “太还原了,连字都有!”那位女士踮起脚看被舍乎端在手上的蛋糕。舍乎低下头去,也看到了蛋糕最上层用不知道什么东西写的黑色的字:祝舍乎同志生日快乐!

  崔万沙回想了一下,几百年前,人们过生日的时候,的确有吃这种生日蛋糕的习俗。

  这位女士的喜好还挺复古。

  舍乎把蛋糕放到了一个餐桌上:“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你不应该做这种实验。”

  “啊。”听到他这样说,那位女士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抬起手腕,“稍等一下。”

  她利用腕表确认了一下时间,而后抬起头来:“你的生日有二十四个小时,现在才过去十六分钟,我拒绝和你谈论这种沉重的话题。”

  舍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么……”那位女士神乎其技地找出一把系着红色拉花的平角窄刀,“现在我们要切蛋糕了!”

  舍乎接过刀来,依言将蛋糕一分为二,但并没有分给她:“不确定是由什么物质做的,你最好不要吃。”

  “不要吧……”那位女性本来已经端着盘子等好了,听他这么说,蔫答答地把盘子放开,头也垂下去了。

  她个子很小,这样垂下头去,舍乎就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

  随后,她用左拳头砸了一下右手心,坚定了什么信念似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舍乎,认真地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呀舍乎同志,不要过得这么紧巴巴的嘛!”

  舍乎顿了一顿:“你说的紧巴巴是指什么?”

  崔万沙瞬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舍夫。

  舍乎和舍夫长得很像。往日舍乎的气质温和一些,还好区分。一旦舍乎死板起来,就几乎是另一个舍夫了。

  那位女性挫败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术语啊,生字问题问词典比较好吧?我也不是通用语专业毕业、修辞海出身的呀?”

  舍乎低下了头。

  那位女性再次把那蛋糕看了一圈,嘟囔着“看着好好的呀应该可以吃吧”,而后恢复了朝气,轻快地说:“那我只能去写航行日志啦,一会儿见!”

  舍乎目送她离开,低声说:“一会儿见。”

  在她离开后,舍乎采集了蛋糕不同部位的样本,而后把被切成两半的巨大蛋糕送进了冷库。

  随即,舍乎带着蛋糕样本去到了实验室。

  化验出来的蛋糕成分很简单,舍乎再三确认,最后打印了一份检验报告,走过漫长的路,敲响了另一间实验室的门。

  门开了,那位女性探出头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再次祝你生日快乐呀舍乎同志,我们才分开一会儿,你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舍乎把检验报告递给她,沉声说:“我把蛋糕的成分化验了一下,暂时没有发现有害物质,没有得出不可食用性。如果你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吃一点蛋糕。”

  那位女性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那……那我们把蛋糕吃了吧?”

  光团走到边界,崔万沙被斥力推出,猝不及防地再一次体会到仿佛被碾碎骨头的剧痛。

  他咽下了一声呻吟,转瞬就被紧随其后的暗影吞没。

  这一次剧痛没有完全消失。

  进入暗影,崔万沙最先听到的,就是密集的警报声。紧接着人声浮现了上来。

  “量级有点大了,我们没有足够的动能摆脱呀……”

  说话的还是那位声音温软清爽的女性。周围人声嘈杂,警报声、脚步声、按键声响作一团,她的声音并不突出,但似乎舍乎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以至于对她动态的捕捉十分清晰。

  崔万沙借着舍乎的眼睛,在兵荒马乱中看到了她。

  她飘坐在探测仪前,眼睛看着显示屏,双手飞速地录入输出。但她自然垂下的左腿却完全不复上半身的紧张,反而时不时踩到地板上,像玩儿一样把自己推得上下起伏——即使这样紧张的时刻,也好像稀松平常。

  “警报,警报,舰体即将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请舰内所有人员前往脱离舱,请舰内所有人员前往脱离舱。”

  随着舰内警报的响起,有人大喊出声:“立刻执行指令!按照S404备案准备逃生!”

  视野中立刻掠过数道人影,那位女性悠闲地漂浮着转过身,背靠在操作台上,看着奔逃的人群。

  她的视线扫来扫去,视野动了动,似乎舍乎正想要往她那边去,就被她看到了。

  “快走啊舍乎同志!”她破天荒地皱起了眉,提高声音喊道,“你在等什么!”说着,她终于打开了外骨骼的助推器,飞速顺着人流来到舍乎身边,一把扯住了他,“走。”

  舍乎打开自己的助推器,却还是被她拉着前行。“你刚刚为什么没动?”舍乎问。

  “按照备案,我的工位靠近逃生通道,本来就是要后走的。”那位女士说道。

  “可是你连助推器都没有预备打开。”舍乎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责备。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入了舰底脱离舱区,所有脱离舱的舱盖都已经呈开启状态。

  那位女性笑着回头,对舍乎说:“回去之后我们细说。”说着,抓在舍乎手肘上的指节用力,似乎是想要把舍乎塞到最近的脱离舱里。

  舍乎反握住她的上臂,一言不发地将她塞了进去,砰地合上了舱盖,自己则躺进了她旁边的脱离舱。

  舰内人工智能开始倒数:“脱离舱舱盖即将锁定,十、九……”

  这期间,舍乎一直直直地看着被闪灯晃得忽明忽暗的仓顶。忽然,旁边传来细微的敲击声。

  舍乎回过头去,透过两层透明的舱盖,看到了那位女性笑出小梨涡的圆乎乎的脸。

  她尽力地扭过头来,冲舍乎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这是银河联邦探索未知宇宙的舰艇遇险时舍乎的记忆。

  暗影的范围度过,崔万沙再次回到了轨道上。下个一光团还有一段距离,崔万沙抓紧时间努力尝试了一下,按照直线前进的话仍旧移动困难,还险些保持不住稳定。

  他仰头看向“星系”中心的灰色区域,知觉触丝到达那里仍旧困难。回过头来,崔万沙呼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转而放弃维持静止,尝试利用瞬间的动势,以一个偏移的角度,把自己甩进第十四条轨道。

  他成功了。

  第十四条轨道上的光与暗运转更快,他还来不及修整,就被一个光团吞没。

  “第一百零六天,C宇宙与北平星相似性对比,第二次实验。”那位女性的声音传来,“准备好了吗?”

  舍乎答道:“准备好了。”

  “好的。”她的声音此时听起来认真而可靠,“空气状态?”

  “已查。”

  “光照状态?”

  “已查。”

  “生物状态?”

  “已查。”

  那位女性在自己的表格中打上最后一个勾:“开始对比吧!”

  舍乎按下确认键,显示屏上的数据开始变幻。

  “进入这个空间之前你有感受到扭曲吗?”那位女性问。

  舍乎点点头。

  她盯着屏幕上的数值变化,扑哧笑了:“我没有看着你的话,你点头摇头作回应我是不知道的呀。”

  “我感受到了。”舍乎于是补充说。

  “那种感受不符合已知宇宙内所有物理规则所能给觉醒者带来的体验。”那位女性拄着下巴,说话时头一动一动的,“你怎么看呀?”

  舍乎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道:“我倒是有个怀疑……我们先看结果。”

  结果很快出来了。

  数据显示相似度99.99%。

  那位女性用拳头砸了一下手心:“果然。”

  “你想的是什么?”舍乎问。

  “你看这些数据。”那位女性用笔描绘着曲线图的起伏,“基本可以断定,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是根据你记忆中的北平星所模拟的。”

  舍乎又问:“你之前怀疑的事是什么?”

  “唔……”那位女性浅浅地皱起了眉头,“谁知道呢。如果这不是我过于真实的梦境的话,我们有可能是被外星人抓起来了,就像人们在笼子里养两只鸟来看那样……”

  舍乎沉吟片刻:“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过于真实的梦境。”

  “好的!”那位女性忽然颇为振奋地燃起了斗志,目光灼灼地看着舍乎说,“那我们的下一阶段工作目标,就定为证明这个空间是真实还是虚假吧!”

  声音和画面逐渐模糊,来不及看到更多,崔万沙又飞快地闯入下一团暗影。

  记忆的主角仍旧是那位女性。

  “我的智商比你高一大截,而且有丰富的科研经验,理论指导实践,我建议你听我的。”她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说,“已经是第九百六十一天了,全世界除了你就是我,你不会觉得抓狂吗?所以快按我说的来做吧,可行性很高的,你离回家就差这一步了舍乎同志。”

  “在你找出可以支持两个人一起脱离的方案之前,我不会同意的。”舍乎的语气平淡,转身就走。

  那位女性绕着圈追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围着舍乎说:“你先走哇,然后我再积攒几年能量,我就也能走了呀。”

  舍乎没有理她,换了个方向继续走。

  她跟着转弯,张开双臂拦住舍乎:“不然你要怎样啊?哦,我先走,留下你科研能力约等于零,出了什么变量都没办法应对,一个人困死在这里吗?”

  舍乎沉默不语,那位女性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先走,我也可以走;我走了,你就不一定出得去了呀!听我的没有错,我拿了多少个先进个人了,不会诓你的。”

  脱离暗影前,崔万沙感受到了舍乎的动摇。

  在高压状态下连续读取舍乎的记忆,崔万沙吃力地吐出一口气。

  距离中心已经很近了,崔万沙伸出知觉触丝,一边目测这下一个暗影来袭的距离,一边飞快探向那片灰色区域——他有考虑过放弃稳定状态,跟随光影同步移动,在移动中获取灰色区域的信息。但刚刚从第十三轨道越迁到第十四轨道时一瞬间放弃自我控制受动势摆布就几乎撕碎了他的意识,他不敢托大尝试第二次。

  知觉触丝已经可以触及那片灰色区域的外沿,崔万沙即将触碰到他最想知道的东西,但他的知觉触丝停留在外沿之外,顶端或左或右地偏移,却始终无法坚定地刺入。

  崔万沙咬紧了牙齿。

  直到此刻,那股本能的畏惧与回避才终于涌上来。他望着那团灰色,理智极力想要靠近,但知觉触丝不听使唤。

  挣扎中,崔万沙没有防备另一团暗影的来袭。

  那团暗影如此浓重,顷刻间将崔万沙包裹……

  进入暗影的刹那,毫无准备的崔万沙有一瞬间意识的空白——数倍于之前的疼痛穿透了他,与持续不断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崔万沙立刻失去了对知觉触丝乃至自身稳定的控制,彻底被这团暗影裹挟。

  “大概就是这样啦!”那位女性捧着个人智脑终端站在舱外,喜笑颜开,“虽然强调很多遍了,但我还是得说,你肯按照我的方案脱离这里,我太高兴了。”

  崔万沙听见舍乎说:“你随后也会脱离,对吗?”

  “哎呀我拿了那么多先进个人了,组织评定的先进个人会诓你吗?”她后退了一步,把手按在启动按钮上,“那我们进入脱离程序咯?再和你重申一下,按照我们的测量和推测,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独立于四维时空之外的小四维时空,现在我要做的,是利用极超光速,使你摆脱这个小四维时空的物理规则,从而摆脱小四维时空。鉴于你仍是四维生物,结合我们之前失事的位置和虫洞的能量,脱离这个小四维时空后,你呢,会仍旧处于已知宇宙内。至于是哪个区域就看你的造化啦,数据太大我不算了!”

  舍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还有……”她温和的声音好像是在哄小朋友入睡,“极超光速旅行可能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虽然这个脱离舱是特制的,但是也很有可能会在旅行途中部分解体、损坏。对于你身体的后遗症,你要做好准备;至于脱离舱,我极力确保你的安全。”

  舍乎在脱离舱内点了点头。

  那位女性便笑了:“夸我一下,夸完我就送你上天了!”

  舍乎沉默片刻,只说:“我会告诉他们你一切都好的。”

  她轻快地笑出了声,毫无预警地按下了启动按钮:“什么嘛,走啦!”

  舍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被锁定的安全扣阻挡。他这次用的脱离舱连人脸前部都是不透明的好几层,舱盖缓缓从下面升起,舍乎逐渐升起的浓浓的不安强烈到感染了崔万沙。

  “你真的没有骗我?”崔万沙听见舍乎这样问道,嗓音急切又慌乱

  那位女性扑哧笑了,舱盖只剩十几公分就要闭合,她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舍乎脸颊旁边的舱壳:“没骗你,我拿过先进个人的。”

  但那一刻舍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定地觉得她在说谎。

  最后一寸光芒消失,耳边响起了机械的发射倒计时。

  过于强烈的共感使崔万沙能够感受到舍乎牙关间传来的疼痛,和眼角流过太阳穴的一线暖流。同时他也顺着舍乎的视角看到了,密闭的脱离舱内并不是完全的漆黑一片,它不着调的设计者似乎考虑到乘客幽闭的恐惧,又或者是纯粹无聊,在舍乎能看到范围内,用荧光物质画了一扇大大的窗户。

  窗户外面,是无数荧光闪闪的星星。

  “……一。”

  倒计时结束,强劲的震动和极大的重力压在舍乎身上,但那些星星在他的眼前晃动,变成了美丽的星轨——虽然简陋,但那是银河联邦的星图运转起来的模样。

  舍乎绝望的情绪如同黑水,爬上崔万沙的意识。崔万沙的意识开始模糊,他蒙蒙胧胧间恍惚想到,除非有奇迹,否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舍夫了。

  强烈的拉扯感袭来时,崔万沙以为那仍是来自舍乎的共感。

  直到眼前的星轨变成持续变化的色块和模糊失真的声响,直到世界变成急速倒退的银白色,崔万沙才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极速脱离,已经快要离开包裹着灰色区域的银白色空间了。

  在脱离银白色空间的边界时,空间的吸引力达到了最大值,如千万条藤蔓,又如流沙或泥沼。崔万沙的意识此时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心中有一个猜测,抑或说是希冀,但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然而这个奇迹,好像真的降临了。

  崔万沙不敢猜测这个奇迹是什么,因为它太过美好,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中,他生怕给自己太大的期望。

  但崔万沙又忍不住猜测,以至于最有可能的答案已经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浮现——是锚。

  除了最坚定的锚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在这样深层的井中召回一个觉醒者的意识。

  崔万沙恍惚想起,在舍乎的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间规则是错乱的。那么极有可能,舍乎的井中时间也是错乱的。这种错乱使他错估了锚生效的时间,使他前一秒设置好坐标后一秒又退回坐标不存在的时候。

  崔万沙一点一点离开那片银白,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被那股引力吸附过去,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逐渐模——他开始回忆不起来这片扯住自己的光芒中间是什么景象了。

  吸引力和拉力的角逐到最后关头,残余的一点儿知觉触丝被吸附在光团内,崔万沙终于看清了这个几乎让自己陷入比丧命更痛苦的折磨的东西——它是漆黑的井中唯一的光亮,边界不甚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

  最后的知觉触丝脱离,崔万沙彻底离开光团,进入井的范围。

  在光芒中沉浸许久,井的迫压倒显得微不足道。那股力量拽着崔万沙不断脱离,几乎瞬间,他就感觉到属于井的威慑消失了。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但崔万沙知道自己已经安全。

  舍夫再一次救了他,在他怀疑自己、孤立自己,在他陷入绝境的时候。

  他感受到了舍乎的意识。舍乎的精神域风平浪静,身处此处,没人能想象到暗里潜藏着多少嗜人的洪流。虽然客观上没过去多久,但崔万沙仿佛被极夜缠绵了一百年一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人间的太阳。他如来时一般带着舍乎的意识,片刻不停地向精神域之外脱离。

  精神域之外,舍夫推开门。

  江燕楼最新发布了一个作战指令,迟迟得不到崔万沙和舍乎的回应,他便来宿舍看一看。

  谁料一进门,就看到崔万沙的手指离开舍乎的眉心,脱力一般向后倒去。

  他背后是坚硬的地板。

  舍夫两步上前,接住了崔万沙倒下的身体。

  于是崔万沙从黑暗中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舍夫的脸。

  “太好了吧……”崔万沙躺在舍夫手上,疲倦地看着他,喃喃一句,就再次沉沉地合上眼睛。

  舍夫皱起眉头,飞快地检查了一遍崔万沙的呼吸心跳。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一边抱起崔万沙,一边问同样刚刚睁开眼睛的舍乎:“你们刚刚做了什么?”

  舍乎站起来帮舍夫搭了一把手,又给崔万沙拽下了被撩起的衣服下摆:“刚刚他进入了我的精神域,还在井中待了三分钟。”

  “在井中待了三分钟?”舍夫眉头皱得更紧,脚步不停,又语速极快地对舍乎交代道,“刚刚总队长发布了最新的作战指令,需要第一支队全员集合。”

  “好。”舍乎停住了脚步,“我帮你和崔万沙向导说明一下情况。”

  舍夫道:“我尽快赶到。”

  舍乎目送着舍夫急匆匆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被压抑的不适这才泛上心头。他笔挺的身姿有一瞬间的颓唐,微微朝墙壁晃动了一下,又迅速地止住了。

  舍乎深吸一口气,喉结动了动,逼迫自己重新把军姿战得标准无比,才转身朝总指挥室去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满是与年轻面容不符的苍老和疲倦。

  这边,舍夫带着崔万沙来到了最近的医务室。

  值班医生看到他抱着个意识不清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进门,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快!放到这边!”医生一把掀起帘子,指挥着舍夫在一张医疗床上把崔万沙放下,一只手打开医疗助手,另一只手按下医疗床的约束装置,又问,“他怎么了?感官神游吗?”

  “我也不知道。”舍夫后退一步,以免影响医生的操作,“他刚刚进入了另一名哨兵的精神域,并且很可能接触了井。”

  他并没有直接说崔万沙可能在井中待了三分钟的事,这太打破常识,甚至很有可能涉密。

  “这不胡闹嘛!”医生一听就沉下了脸,一边设置医疗助手的特殊治疗程序,一边对舍夫说,“我这里只能给你做第一阶段的处理,处理完了立刻送他去总院。”

  舍夫嗯了一声。

  涉及到精神域的特殊治疗程序相当复杂,医生的手才敲了一半,医疗助手已经发送了前期检查反馈。

  “编号XDSSS001,血糖过低,失去意识。其余体征一切正常,精神域状态正常。”

  医生的手停下了。

  舍夫也愣了一下。

  “复查精神域状态。”医生给医疗助手下达指令。

  医疗助手的贴片组合成头盔型,包裹住崔万沙的脑袋。舍夫和医生一起屏息凝神,很快,医疗助手给出了详细反馈:“患者精神域发展过度,但结合向导等级,属于合理范围,判定精神域状态正常。”

  医生收回了手,回头看向舍夫:“血糖低。”

  舍夫愣愣地微微张开了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道血糖低什么意思吧?”医生关闭医疗助手,解开约束装置,“等会儿我给你弄个营养针就完事儿了,你一提井,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

  “抱歉。”舍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实在想不到,他觉得整个北平星就没谁能想到的——一个说起来怪吓唬人的3S级向导,活活把自己饿晕了?

  崔万沙悠悠醒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舍夫和医生一言难尽的脸色。

  “这是……怎么了?”崔万沙反手拄着床,谨慎地半起身问道。

  医生看了舍夫一眼:“一共没迷糊三分钟,下回有这事儿你直接在宿舍给他灌两支营养剂得了。”

  “谢谢您。”舍夫给医生敬了个军礼,医生摆摆手,出去了。

  崔万沙看向舍夫:“我昏过去了?”

  舍夫虎着脸:“你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身为兼具哨兵属性的3S级向导,崔万沙恢复力是一等一的强,不过昏过去一会儿,补充了一剂营养针,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此时舍夫一问,崔万沙就心虚,就算精神体习性如此,他也算得上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了。

  “就上次和你吃的那回。”崔万沙支支吾吾。

  舍夫平静地看着他闪躲的脸:“我不给你送到嘴边,你就不吃是吗?”

  崔万沙连忙否认。

  舍夫并未多说,只道:“确认没问题了就和我走,有新的作战任务。”

  崔万沙应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又问:“什么任务?”

  “夏泽的。”舍夫沉声说。

  “夏泽?”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崔万沙掀被子的动作都顿了一顿,“我都错过了什么?”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舍夫道,“我们先去听听江总队长怎么说吧。”

  “好。”崔万沙应着,把脚伸向了地。脚尖一凉,没划拉到鞋子。崔万沙低头一看,只看到一只,“欸舍夫,我另一只鞋呢?”

  舍夫摸了摸鼻子,没说是他着急过来,把崔万沙的拖鞋弄掉了一只:“回宿舍整理军容吧。”

  “那……”崔万沙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光脚回去?”

  舍夫叹了口气,主动到崔万沙床边蹲下了身:“算了,背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