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气陡然安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这“回旋镖”差点让公良修内伤,他此时汗流浃背,额头更是冒着细密的汗珠,心里暗怪韩如萱多嘴。
怎么那么没眼力见,看不出来姜凌身份不一般?
他从未听说“老祖宗”跟谁关系亲密,有关邪祟六亲不认,回到人间索命的传说倒是知道的不少。
所以,当见到姜凌亲昵地坐在老祖宗腿上,对方露出片刻温情,那一刻他的观念遭受了巨大冲击……
“老祖宗”待姜凌与众不同,全程的目光更是从未离开过他。
对于他们的关系,公良修心里隐约有所猜测。
“您说笑了。”公良修讪笑了一声,干涩地说道:
“我认为您说得在理,小天师孤苦可怜,平日若有亏欠、不公,公良家日后一定好好补偿。”
“……”
这老祖宗都明着“护犊子”了,公良修作为后辈当然没资格置喙。
他看向姜凌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和忌惮。
没想到姜凌下去一趟,不仅全须全尾出来了,还得到了这样的“青睐”,这真是一种了不得的手段。
公良修只顾明哲保身,没有顾及韩如萱和甘千秋的心情。
在二人深感被“出卖”的愤慨时,旁边的宋乘风和公良月,竟然开口对公良修附和了几句。
他们掉包祭品、欺骗公良修,本来要受到惩罚,现在有个将功补过,还能顺便落井下石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顾流渊面色稍霁,扫过众人各异的表情,有几分戏谑地轻笑道:
“有劳族长费心,另外……我只是开个玩笑。”
然后,目光落在那神情忿忿的两人脸上。
“韩道长和张天师都是我的‘故交’,二位都是故人之子,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这句话充满了讽刺,暗藏杀机,不过没有人敢当面点破。
话音刚落,周围若有若无的寒气消散,公良修趁机打圆场让这场宴席继续。
宴席上的气氛虽然有所缓和,但还是处处透着微妙。
酒过三巡,夜色渐浓,在这样的氛围中,众人吃得再慢也已经酒足饭饱。
姜凌喝了点酒水,脸颊微红,忽然迷迷糊糊从顾流渊的手里,旁若无人地拿过那串檀木佛珠。
公良修见状大惊,道:“这……使不得啊!”
老祖宗最忌讳那串佛珠,即便不知它的作用,也没有人敢觊觎半分。
这不是恃宠而骄,老虎嘴上捋胡须?
但是,顾流渊神情缄默,静静地注视着他把玩佛珠。
公良修汗如瀑布,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两人身上流连,问道:
“不知……这位小天师是……”
众人也怀着好奇,打量的视线落在姜凌身上。
只见姜凌身体一软,下意识靠向安全的方向,歪倒在顾流渊怀里,后者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腰身。
顾流渊垂着眼眸看他,眉眼间透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倏然,他收敛了笑容,因为失去佛珠平衡,体内的力量渐渐紊乱,很难说下一秒会不会化身杀神修罗。
见姜凌还紧紧握着它,顾流渊略作思索,把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取下来。
他神情漫不经心,将这枚象征权利地位的扳指,动作轻柔认真地为姜凌戴上指间。
顾流渊握着他温热掌心,轻声哄道:
“这是你的新玩具。”
闻声,姜凌眼睛睁开一条缝,眉眼弯弯地松开爪子。
他看着拇指上的漂亮扳指,上下打量,颇有些爱不释手。
由于这一幕太过荒诞离谱,众人露出了全场最震惊的表情。
纵然公良修见过大风大浪,这时候也不平静了。
那是公良家族传承百年的族长扳指,因为顾流渊曾是家族长子,所以当年传到了他的手里。
结果顾流渊早早夭折,公良顺却没有收回扳指,而是让它随着顾流渊下葬,其中原因无人知晓。
墨玉扳指在人间消失后,虽然家族仍按旧例推选族长,但是候选人之间常常会发生许多残酷的争端。
现在,这就随便给一个“外人”戴上了?
“老祖宗,这扳指非同小可,您再喜欢小天师,他终究只是个外人……”
顾流渊覆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漠然的目光扫过众人,有意落在方嘉愤慨的脸上一瞬,然后恣意地笑道:
“他是我的人。”
姜凌感觉腰不舒服,此时酒意也消散了些许,他倏然想起自己还在公良家,连忙从顾流渊身上起来。
顾流渊这么大岁数了,要是因为自己,在一众小辈面前丢了面子,之后再被传奇怪的流言蜚语……
那不就是晚节不保?
可是,明明宴席还没有结束,他却感觉周遭异常的安静,大家都一动不动。
只有他一个人瞎折腾,发出细微动静,所以那些毛骨悚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这些眼神很像是看顾流渊,畏惧、敬佩还有明显的震惊。
但是姜凌确定,这些人就是在看自己。
“我有所不知,真是失敬。”公良修皮笑肉不笑,将眼里的厌恶暗藏起来。
明明在今日傍晚之前,他还准备除掉这个“祸害”。
他盯着姜凌的脸半晌,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从较劲的后槽牙里挤出三个字。
“祖奶奶。”
姜凌吓得瞬间清醒了,表情好像见到鬼。
“……”不是,公良修吃错药了?
突然就给他超级加辈了??
姜凌莫名想起了穿心,此时颇有些感同身受,他年纪轻轻就被个将近六旬的老男人,当众大喊“祖奶奶”……
更要命的是公良修带了个头,其他子孙辈也微笑着齐声喊了出来。
“祖奶奶好!!”声音洪亮,回音袅袅。
救命,救大命啊……
姜凌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左右看了看,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喝多了,所以出现了这样离谱的幻觉。
在这样的“幻觉”中,他脚步飘飘然,在几名公良家族人的热情簇拥下,到了一间豪华客房休息。
宴席结束,餐厅里倏然沉寂下来,只剩下公良修和顾流渊。
“我已经按您的意思,把所有人封锁在宅院内,韩如萱和甘千秋已经被严加看管。”
顾流渊垂眸看着手上佛珠,眼睫下覆盖浓重阴影,他的神情难以分辨喜怒。
公良修却知道自己做对了,过了一会儿,面色沉重地说道:
“我自知公良家族对您多有亏欠,不过那是先人种下的祸根……如果当时再检查仔细点,也不会无人发现……”
在他的记忆里流传了一个说法,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中了邪术毙命,被族长公良顺下令用特制棺材下葬。
谁能想到这少年体质罕见,是至阴之体,活着注定一生都会环伺各路鬼神,死后魂体会不断吸收其他鬼魂,滋生阴邪力量。
顾流渊漆黑的眼眸里遍布森冷,嘴角浮现轻蔑的笑意,轻飘飘地说道:
“公良顺早就发现了我的体质,也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在公良家族里除了读书写字,还要天天做一件和别人不同的事情,那就是练习“吃掉”附近游魂,加强自身的阴气磁场。
从挣扎求生到麻木不仁,最终他才知道爷爷此举的意义。
——成为挽救家族未来的牺牲品。
十四岁那年,他被下了所谓的“邪术”,最终在黑漆漆的棺材里醒来,只有缺氧的痛苦和未知的恐惧,阴差鬼使在黑暗处扼住他咽喉。
仿佛度过了比一生还要漫长的时间。
公良修满脸的惊讶,他喃喃道:“什么,真相竟然是这样……”
公良顺在家族记录里,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他解决了当年重大的家族危机,从此以后家族比之前更加强大,繁荣。
这样的人物全是正面的评价,宽厚仁慈,兼济天下,是家族里最有声望,贡献最突出的“伟人”。
公良修直觉足底有寒气,直直窜上了尾椎,令他头皮阵阵发麻。
顾流渊却毫无动怒的意思,他神情太过冷静自若,嘴角泛着丝丝冷笑,语气像是在陈述他人的过去。
气氛陷入静默,公良修话锋一转,问道:
“您选择了那个人,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张家的血?这样一来,他对您确实大有裨益。”
“……”
“不。”顾流渊表情变了,语气骤然平和,道:
“我并不知道。”
公良修当即沉默了。
如果不是怀着其他目的,跟姜凌绑定了关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老祖宗是真的动心了。
这时候,顾流渊从座椅上起身,长身玉立,气质冷如苍松。
他神情庄重严肃,睥睨着公良修,仿佛是在下达某个神圣的通知。
“我会和他结为伴侣。”顾流渊说道。
他不喜欢姜凌身边围绕别人,尤其是容易招蜂引蝶,现在有一个方嘉,以后就会有袁嘉常嘉李嘉。
所以,还是确定了关系较为妥当。
“您三思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公良修眼里浮现惊惧之色,但还是硬着头皮劝阻,道:
“况且,他现在知道这个决定吗?”
对于像顾流渊这样的修罗半神来说,结为伴侣是个重大仪式,意味着他们灵魂相融,寿命共享。
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姜凌是个活人啊。
玄色长衫的背影危险又摄人,周身的阴气也极盛,隐隐约约蛰伏着某种情绪,又像是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微暖的光线下,那张苍白的脸仍是森然的,不过一层薄薄的阴影衬得眼窝深邃,鼻梁愈发高挺迷人。
顾流渊的语气胜券在握,淡笑道:
“我会征求他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