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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吴家父子必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们心存戒心,不愿把自己搭进去,严正港也看得出来。
他来狗山才不过两日,却早已发现这里不对劲。
这些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没打算说,也是不打草惊蛇,怕他们这些缺乏法律意识的刁民伤天害理,重蹈覆辙。
菜吃几口,严正港转过头,看床上那小子。
煤油灯太暗,这么借着光一照,文家河终于看清严正港的脸。
他和电视里一模一样,浓眉阔目,双眼沉黑。
中央电视台的女记者曾夸他有一双穿透风雨的犀利眼睛,从前只是听闻,今时今日回首相望,文家河才体会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支起身子,乖乖跟严正港打招呼:“严律……”
严正港拔高嗓门,把律师二字盖下去:“说了不让你来看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也不嫌麻烦。”
几个汉子看向文家河,“老严,这谁啊?”
吴同心小声嘟囔,“李龙说他是冯记者,专门来查……”
话没说完,吴建国一记眼神,他急忙闭上嘴。
“哦,他不是冯记者。”严正港拍了拍文家河的脸蛋,笑说,“这是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特意来看我。”
狗山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赵梦柯死的有多惨,严正港亲眼所见。
这里群山环绕,人心贫瘠,但凡一句话说不对就是一场杀身之祸。
文家河这毛头小子不知道情况,他可清楚极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切都得多考量。
一说不是记者,几个汉子明显松了口气。
“我就说不可能是冯记者。”二伟说,“领导不是说安排好了,他又不傻,非往龙潭虎穴闯。”
“不是就好。”吴建国看外头一眼,“天黑了,都回家睡吧,明个儿再说。”
严正港看文家河一眼,送一群汉子出去。
等他们出了大门,摸着漆黑的天往家走,这才上了门闩,进屋。
“严律师。”文家河在床上坐着,“我是文家河。”
严正港扫他,桌前一坐:“菜还没凉,过来吃两口。”
文家河便下床,挺听话地拉开椅子,给人倒上酒,拿起了筷子。
这屋子还是70年代搭建的,土屋顶土墙,一张箱子堆的大床到靠着一面,发黄的蚊帐盖着四周,墙钉随时要掉。
文家河借着煤油灯看严正港,只觉他生的周正,很有男人气概。
肩膀宽,鼻梁高,黑色毛衣身上一穿,说我出的气派,打眼一瞧不像律师,像风云上海滩的老大。
一桌菜简陋,凉拌花生米,炒芹菜,大葱炒鸡蛋,筐里几只红薯面馍,连肉星都没有。
严正港边吃菜边喝酒,文家河陪着。
吃的差不多,他放下筷子,去后头拎起暖壶,倒了一茶缸水。
文家河放下筷子,瞧着那白色搪瓷缸子。
这么有年代感的东西,他真想不到是严正港这个全国刑辩一把手用。
“长点心。”严正港在文家河看他杯子的时候开口,“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让他们知道你是记者,有命难逃。”
文家河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但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严老师,如果这里这么危险,您为什么要来呢?”
严正港笑了。
他为什么来?为了人民的正义,为了老百姓的尊严,为了一条无辜而迅速凋零的生命。甚至是,为了那些拼命解救自己,却反复被拖进深渊的可怜女孩。
这些他怎么告诉文家河呢?
条条命案发生的地方,故事这么沉重,又该怎么讲?
严正港就说:“我来这里送一位战士的遗骸,他生前遗冤是落叶归根,所以我收拾他的东西,帮忙送回狗山。”
茶缸一杯水倒满,严重稿扣上盖子。
清脆的声音像一记催眠,文家河忍不住摸了摸发痛的颧骨:“我脸很疼,脑袋也疼。你让接我的那个人一直在绕圈子,后来在一扇门前,另一个男人出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蒙汗药。”严正港说。
“什么?”文家河心里一跳,“他们为什么对我用这种东西?”
“因为你是记者。”严正港把暖壶放回木头柜上去,重新坐在文家河对面,“这个地方叫狗山,是地狱,更是那些被拐卖女孩逃不出去的枷锁、天井。其中一个人贩子抓住了,他上供了一个非常大的人物,但那个人并不是顶头保护伞,另外还有人罩这地方。我来这儿除了送遗骸,另一件事就是搞清楚我的当事人是怎么死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有知道这些,我才能在法庭上打一场毫无破绽的胜仗。”
他嗓音很低,心里清楚,这个地方就算大门关上,照样有无数双耳朵在外面偷听。
屋里暂时安全,可严正港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那个人不是我找的。”严正港喝了口水,继续说,“明天你应该能见着他,阿凤把他揍了,才把你从枯井旁边带回来。”
他不想吓着眼前的小记者,可文家河根本没有意识到,狗山是什么吓人的地方。
于是,他停了停,敞开说明:“那些人,他们是要弄死你。”
文家河脸色煞白:“为什么?无冤无仇,他们能怎么随便谋害人命?”
“因为你是记者,”严正港说,“你身上还背负着公开真相的使命。他们不知道你是来写人物专访,还以为你来问话,然后让警察过来抓人,所以先下手为强。”
文家河毕竟才二十岁,严正港一说,吓得瞬间没了心神。
屋里光线昏暗,严正港慢慢喝着热水,打量眼前的小记者。
文家河长得细皮嫩肉,黑发剪的利落又干净。
当记者的天生一股文绉绉气质,和雷厉风行的他自己很不一样,那种细微的区别像一只高级鱼饵,倒是十分吸引严正港,让他对文家河兴趣挺浓。
“多大了?”他问。
“二十岁。”文家河虽后怕,跟严正港在一起还是有安全感的,“您呢。”
严正港说:“三十一。”
文家河微微张嘴,一张脸有些吃惊。
“你什么表情?”严正港觉得好笑,冲他抬下巴,“我年龄怎么了,反应这么强烈。”
“没有。”文家河怕他误会,连连摆手,“我只是没想到,全国第一刑辩竟然这么年轻。”
“你想不到的事多了。”严正港觉得这小孩有意思,“我的老恩师,八十来岁高龄照样每日奔赴法庭,那才是真正的法学泰斗,比我这所谓的一辩更强。”
文家河抿嘴,笑了笑,“严老师太自谦了,您真的很厉害,我看过有关您的所有报道。”
严正港当他客套,问:“什么时候看的?”
他知道这些个记者最油嘴滑舌。
既然要写专访,肯定要哄他开心,所谓看过报道,也不过是客气话,不能当真。
严正港性子古怪,文家河老实他就想逗一逗。
总觉得让一个以语言做武器的人丢面窘迫,也是挺有意思的乐儿,比正经聊天强。
文家河倒也对得起他挑逗,停了停,实话实说:“坐火车的时候看的。本来是冯记者负责您的人物专访,我不了解法学,只能临时抱佛脚,见缝插针对您做了解。”
他话没说完,严正港一阵大笑。
他笑声爽朗,跟他这个人一样,不管天地雨露,想笑就笑,倒是有种帝王将相的豪迈容情。
严正港笑的痛快,文家河不知道他笑什么,坐在一边,没敢吭声。
半天笑过瘾了,严正港一指他:“你啊,比冯记者强。”
文家河东南西北想一圈,也没理解墙在哪。
又不敢说别的。
就点点头,顺着严正港的话说:“您说的对,等我到冯记者那个岁数,说不定真能比他强。”
严正港笑声更爽朗,险些没从椅子上栽过去:“哈哈哈,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好好好,白湖报社挺有意思,这个朋友交的值当。”
文家河看他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大名鼎鼎的严律师,原来还是个癫公。
狗山没多余房子。
严正港住的这套,还是李雄当年盖的。
两个都是男人,严正港床上铺了条被子,跟文家河说挤着睡,他也就应了。
条件艰苦,能有地方睡已经不错。
更何况——文家河真让严正稿说怕了。
如果李龙那些人真要谋杀他,觉得他要曝光他们买卖人口的真相,那扔井只会是开头,不是结尾。一次不成,往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如果不粘着严正港,很有可能死都死的无声。
这晚第一次,文家河觉得当记者真不是什么好活。
他虽不想当银行家,可这样比起来,在柜台上班确实稳妥极了——除非哪天真有不长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抢银行。
狗山的夜晚冷的像冰窖一样。
文家河总闻着被子一股霉味,土墙也泛着腥。
他从上大学就没住过,这么不好的环境。
虽然宿舍漏水,可好歹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
在这里睡觉真是太冷了。
文家河手脚冻得冰凉,脑袋疼,脸也疼。
他背对着严正港,偷摸揉了揉颧骨,心里慢悠悠地想着,可能李龙带来的那个人揍他了,这地方真的又疼又肿……然后他轻轻一碰就呲牙咧嘴,忍不住叫出了声:“嘶,真疼。”
一个人连行李都没有,来到狗山这种地方。
大半夜还没等到严老师,被人蒙汗药捂口鼻,差点扔井里去——
文家河心里委屈,也不知怎么就吸鼻子,难受地啜泣起来。
来的时候一意孤行,这会想想,真是后悔。
严正港的人物专访什么时候不能写?
——他就不应该来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