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西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背对他而站着的背影。

  当梦境成为现实……

  他没想到会这么的轻易。

  当然,他也没想到,是这个男人主动要求裴庭琛,要与他见这一面。

  所以,那天裴庭琛才会找到他,告诉他,要他帮忙打点这一次会面。

  他鲜少有这么失算的时候,步步按照别人的轨迹走。

  他再次审视着那样一个人。

  红三角最大毒枭之子?

  新型毒品‘amazing’的研发者?

  那个能在那是非混乱之地,搅动风云的人物?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裴西宴觉得他不是这样一个人,不该是这样一个人,而所有的感觉,仅仅是透过那一抹背影而感知来的。

  他一路往前走,最终在距离男人还有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就这么将后背对着我?”他漆黑的眼注视着他,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他右手,肌肤冷白的腕上,看到了如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罂粟花。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绷紧的厉害。

  那个缠了他太多年的梦境,说不上是多大的噩梦,却足以将他逼得发疯。

  他猛地抬起了手中的那一把枪,指着他的后背:“你他妈就不怕我从后边,一枪解决你?”

  男人唇边的笑意,仿佛自始至终都不会落下。

  “如果你下定决心要杀我,我正面看着你,背面对着你,又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在这时,他转过了身。

  一字一句,温柔的腔调下带着几分肆意勾人的戏谑:  “而且,我想你应该想看看我长什么样,亲口听我说说,我跟你之间的故事。”

  裴西宴的瞳孔像是一寸一寸的訾裂,他看着男人脸上戴着的那块白色面具,骤然之间,一些熟悉的画面,浮过脑海。

  仍记得去年,池嫣投资的电影成功上映之后,她的身边风波不断。

  电影首映的那天,她从电影院出来,就遇到了一场杀身之祸。

  当时,幸好他在她的身边。

  追杀她的那辆车被他顶到山崖边,翻滚坠落。

  秦森当即顺着那根线去查,结果那个谋杀她的人却因为任务失败,选择自杀而亡。

  秦森在他车内的物品里,翻到了一个白色的面具。

  再后来,电影在全国热映。

  期间,冲击力最大的风波,当属她和楚辞被歹徒绑架。

  也是在那场绑架案上,他又看见了一个戴着白色鬼怪面具的男人。

  “那场车祸的幕后主使是你,在城郊化工厂,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也是你。”

  裴西宴的语气不像是质问,更像是肯定。

  那男人也不会去否认什么了。

  “是我。”

  裴西宴用力地攥紧了身上的每一寸。

  这两起杀身之祸,都与那部电影有关。

  而那部电影,却跟二十余年前九一五事故密不可分。

  再从裴庭琛口中得知,这个男人毒枭之子的身份……

  一切,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男人,这个曾经一再出现在他梦境里的男人,不仅与他的过去有关,更与他父亲的过去有关。

  “你到底是谁?”

  “既然你不记得我了,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他的笑积在眼底,那样的眼神,竟然像是穿透黎明的光亮,“我叫荆祈,荆棘的荆,祈祷的祈。”

  荆祈。

  裴西宴僵硬地怔住,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跟前的人,握着枪手的,骨节泛白。

  气氛又静又诡异。

  荆祈的手,落在蒙住上半张脸的面具上。

  “阿宴。”他叫他名字,那般熟稔自然,甚至还带着些许亲近在里边,“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吗?”

  听着那样一道声音,裴西宴只觉得头疼欲裂。

  男人棱角分明的面上苍白的毫无血色可言,一层细汗顺着他的额上,密密麻麻的渗了出来。

  “你紧张什么?”

  偏偏,他还以一种十分温和的姿态,戳穿他的狼狈与不堪。

  “只是看看我的样子,就让你觉得紧张吗?”

  “你住口 。”

  看着他痛苦万分的模样,荆祈突然之间,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落在面具上的手,缓慢地收了回去。

  “我来京州的目的,不是想伤害你,或许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伤害你。”

  裴西宴眼里一片赤红。

  他早就预判到了,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从他的梦境,走到现实,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感觉像是被一双手,扼住了呼吸的命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他无从思考。

  忽而,耳边,戴着的蓝牙耳机上,传来呼叫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

  京州警方正在全力搜捕这个男人的下落。

  裴西宴看着站在直升机旁的男人,不留痕迹的放缓了一口气。

  “顶楼。”他说。

  “你一个人?”

  裴西宴没搭话,目光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这一刻,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遭空气宛若在刹那间凝滞,他的身躯绷紧的像是一根随时都可能断掉的弦一样。

  “一个人。”他又说。

  那边,敏锐地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

  顾征秉着呼吸,声音有些低沉,“你确定?”

  “确定。”

  “好。”约莫顿了三秒,他才从喉间艰难的说出三个字,“我信你。”

  浩浩荡荡的搜寻部队要往顶楼上去时。

  顾征却下了令:“停下。”

  有人不解,谨慎的提出质疑:“顾队,每个区域楼层,现在都有我们的人,就顶楼天台还没有人去看,以防万一,我们还是上去查一查比较好!”

  毕竟,整座娱乐会所的出口,都被他们严防死守了。

  从地面上,那人想要逃出去,除非是有遁地的本领。

  再说了,通过无人机的搜查,他们发现顶楼天台,停着两架直升机,天台上隐约还能看见人影!

  顾征绷着声音道:“我说了,先停下。”

  大家急了,“可是顾队,不抓住这一次机会,放虎归山的话,这个责任,我们担不起……“

  “我担,我负全责!”

  随着那掷地有声的话音一落,原本还躁动的人群,忽而之间,鸦雀无声。

  *

  夜深人静的天台。

  两道身影就那么相对而站。

  他一袭白衣,如高山白雪,而他一袭黑衣黑裤,融入这片暗色里,沉的令人窒息。

  裴西宴的思绪,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举着枪的手,再一次,坚定的抬了起来。

  那黑漆漆的枪口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要将人吞噬。

  可是荆祈从头到尾,却不起波澜。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跟前的人。

  比起裴西宴眼底全然的痛苦和挣扎,荆祈似乎更享受这样的时刻。

  久别重逢的这一刻,他其实期待了很久。

  “阿宴,你要是还记得起我们过去的故事,我想,你也不应该用这样一种痛恨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脸上依旧很坦然,很平静,可一颗心,却像是被丢到烈火下炙烤,“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裴西宴想起了梦境里的荆祈。

  他记得,自己被溺在深水里,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是荆祈朝他伸出了手。

  他说,阿宴,被怕,我会拉你一把,永远都会。

  可是画面一转,却是他红着眼看他,心有不甘的质问。

  ‘说好的这一生,互不背叛,生死都要在一块呢?阿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丢下我?“

  裴西宴心跳仿佛在那一刻都停止了跳动。

  如果梦境里的都是真的,那——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他像是在问他,更像是问自己。

  荆祈淡淡的笑了声,“谁知道呢?”

  裴西宴在沉默中,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荆祈知道,裴西宴没有让那群警察上来天台, 是有他的思量。

  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落入那群警察的手里,如果他们当真要来硬的,那也只能硬碰硬了。

  这真枪实弹的一战,必定会死的死,伤的伤,这一定是如今的裴西宴不愿意看到的吧?

  荆祈想,他再也不愿意看到九一五事故的重演了。

  “我说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荆祈话音一落,便被裴西宴冷漠的打断。

  “你说,你没有想伤害我?你怎么会没伤害我?你他妈分明就是想将刀往我心口捅,想取了我的肋骨,想放干我的血。”

  他看他的眼神,是猩红的。

  “你几次对嫣嫣的下手,都是在要我的命。”

  原来如此。

  荆祈神色微妙,唇边噙着一抹笑容,“如果你非要这样算账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

  裴西宴手中举着的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落了下来。

  一些模糊的画面争相恐后的涌了上来。

  他脑子里宛若要炸裂一样的疼。

  晃荡的视野里,荆祈手上的那朵罂粟花,却绽放的更为妖艳了。

  荆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看着此时已经被折磨地痛苦不堪的男人,眉心微微拢着。

  “慢慢来,迟早有一天,你会记起的。”

  裴西宴面目阴郁,眼神如同接了冰丝的,寒浸浸的。

  半晌后,他自嘲的勾了下嘴角,“那会不是要跟我讲故事的?讲啊。”

  荆祈倒是顿了片刻,很认真的想了一会之后,却问他:  “你想从哪听起呢?”

  “我跟你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管我现在怎么说,你都会相信吗?”

  一阵锥心刺骨的发麻,从头到脚的蔓延。

  裴西宴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就在荆祈以为自己得不到他的回答时,却没想到听见了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两个字。

  “我信。”

  荆祈那平静的脸上,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痕。

  有时候,想说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也让人为难。

  他心血来潮地问道:“知道amazing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

  新研发出来的毒品,短短两年的时间,却迅速的抢占了所有的市场。

  这正是他荆祈的杰作。

  对于这样明知故问的一个问题,裴西宴懒得花力气搭话。

  “amazing,其实还有一个中文名。”

  闻言,裴西宴撩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它的中文名,叫‘惊艳’。”

  惊艳。

  荆祈抬着头,仰望头顶的那片星空。

  今夜星辰璀璨,站在高处,宛若伸手可得。

  可事实上,当你伸手的时候,它却与你隔着遥不可及,永远无法触碰的距离。

  “年少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一起爬上院子里的屋顶。”

  那是一栋老房子,年久失修,屋顶盖着水泥瓦,少年就躺在上边, 看星星月亮。

  疯人院里,两个少年成了朋友,很长的一段时间,惺惺相惜。

  “十三岁那年,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踏出那座疯人院。”

  他希望未来有一天,他们都能站在至高无上的位置,让那些曾经欺他们,辱他们的人,践踏他们的人,以千百万倍的痛苦来偿还。

  他希望未来有一天,他能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他更希望,他们能一起分享这一切。

  裴西宴缓缓的垂下了眼,一语不发。

  他果真像是个听故事的人,却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这故事里的主角。

  荆祈说起了一些他们在疯人院共同经历的过往。

  裴西宴记得那些事,却又不记得,与他一起经历过。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从自己的记忆里单独被剥掉呢?

  他挣扎了好一阵,再一次抬起头来。

  他看见男人的半张脸遮掩在面具之下。

  “摘掉你的面具。”

  “想看我一眼?想记起我?”

  “你就当……是吧。”

  “好。”

  荆祈的手,落在那张面具之上,像是慢动作一般,将它揭了下来。

  他有一副温文尔雅的容颜,五官精致的像是被刻画一般的好看。

  绯色的唇,总是勾着一抹浅笑。

  这会看在裴西宴的眼里,似乎是……纯澈的。

  然而,这个男人是红三角最大毒枭之子,是能一手研发出毒品,将它如同盘着根一般,往一片又一片干净的土地渗透……

  裴西宴看着他的眼神,又冷又沉。

  他却不动声色的将那面具带了回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我们都还有时间,慢慢理清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