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坐在寒冰床上，满目的冰墙，连穹顶也是冰做的，她木木然，思绪好一阵才回笼。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但，又好像活了，这一刻开始，关于她曾经在修仙界的种种，若汹涌潮水灌入脑海。她捂住头，只觉头痛不已。
良久良久，她蓦然喊了一声：“师姐！”
这一声震得冰屋外的积雪都松了一松。每日都要上藏世峰看她的二师姐釉黎一股脑冲了进来。
“师姐在呢，师姐在呢！我的老天爷，你醒了？”
釉黎双手握住扶玉双肩，激动不已。
扶玉有那么片刻的短路，先是木然地叫了一声“釉黎师姐”，继而才一把抱住釉黎喜极而泣。
“师姐！好久不见啊！”
釉黎拍着她的背：“是啊，好久不见，你人间转世修行结束了？”
扶玉讷讷道：“嗯，结束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大师姐呢？”
釉黎却像是没听到这个问题，兀自道：“快，趁热打铁，你才回归，需得打坐凝力，内化转世修行所得。”
扶玉才想起这茬来，忙盘膝坐好，双手结印，敛息闭目。
一会儿后，扶玉又睁开了眼。
釉黎问：“怎么样？”
扶玉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感受到。”
釉黎惊讶：“你再试试看？”
扶玉再试了一次，依旧是一无所感。
“或许，这一次修行，我确实什么也没修得，失败了。”确然十分失败，修有情道者，为情所困，因情而死，所获为何？一生一世终究只是空等一场。
釉黎默了默，故作满不在乎道：“嗐，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小师妹这修行阶品已经不错了，就当这次转世到人间玩了一遭，这么久没回来，走走走，今日咱们归羽门把酒庆祝一下。”说着拉起扶玉的手。
扶玉却没动，只望着釉黎道：“大师姐呢？”
釉黎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她得道飞升了。”
“什么？”扶玉惊讶不已，“真的吗？”
釉黎躲闪着点头：“真的。”
扶玉愣了良久，忽而自嘲一般笑出声来：“原来是得道飞升了吗？怪不得，怪不得不来凡间找我了。”
她眸中的湿润尽收釉黎眼底：“她走时与我说，你回来后，叫我告诉你，好好修行，不必记挂她。”
扶玉笑了笑，点着头：“很好很好，我原早就该想到，她的结局是写定了的，二师姐无需担心我，我挺好的，我就是才回来，问问掌门师姐下落，若她在便去拜见她。她不在便算了，她总归只是我大师姐，如今也得道了，我祝福她。”
釉黎拍拍她的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清瑶在决定赴死前，将她与扶玉在凡间成亲之事秘密告知了她，她当时震惊的程度堪比初闻归元界撕裂。扶玉如今这样说，是将那段凡间经历与现世一分为二的看待，这样想也好，心境开阔一些。但釉黎见扶玉的神情，一时间竟觉得这整个冰屋都充斥着无尽伤感。
扶玉抬眸看看四周不化的冰：“这冰屋她造的？”
釉黎说是的：“自从你进入沉睡，她便为你造出这千年不化的冰屋，以保存你的肉身。”
扶玉一边下床一边道：“真是难为她费心。”
釉黎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再说什么，去扶着她缓步走出冰屋。
站在山崖上跳望山下，青山葱茏，归羽门便在某一处山峰间，亭台楼阁沿山而建掩映在繁茂的树林之间。
扶玉只觉恍如隔世。
如今那楼阁里没了清瑶。
回到归羽门，众同门自然要欣喜一番，设宴为扶玉接风，被问及次此修行所得，扶玉笑笑说：“惭愧，大抵是失败了，并没得到什么。”
胡八师姐凑过来：“那你在凡间一辈子都干什么了？”
扶玉说：“没干什么啊，普通人能有什么浪可翻？”
确实没干什么，她只不过是傻傻地等了一个人一辈子，而那个人说好要陪她一辈子，中途却回来悟道了。
素笺师姐戴着一只水晶透镜，凑到扶玉身上将她横着看一看，又竖着看一看：“不应该啊，按理说下界一趟多少还是会有些收获的，你不可能一点没有吧。”
扶玉笑道：“天资愚钝没办法，比不过咱们大师姐，都得道飞升了。”
广场上，宴席间忽然噤了声。
扶玉还道自己的话在师姐们看来是不敬之话，忙道：“抱歉，扶玉失言了。”
素笺干笑两声：“无碍无碍。”
宴席才又恢复热闹。
觥筹交错一番，扶玉已经微醺，宴席散后，扶玉便要去歇息，小果将她扶到了香雪苑门口。
她抬头看见匾额上的字，停下脚步来：“小果，你怎么扶我来这儿了？我要回之前的住处。”
小果面色为难：“小师姐……那个房间如今小果住着，小果如今已拜入仙农门下。”
扶玉笑，两腮泛着酒晕：“那你该叫我小师叔，怎么还叫小师姐。”
小果吐吐舌头：“一时间纠正不过来嘛。”
扶玉只好任由她扶进香雪苑。
院子里正开着香雪花，扶玉恍惚间还以为清瑶在呢，但她还未全醉，尚残存着一些理智，知道师姐是绝对不可能在的。
扶玉进了先前自己的房间，环顾一圈，内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没有一丝变化。
小果扶着她来到榻上躺下。
“多谢你小师侄。”扶玉玩笑道。
小果也笑：“那小师叔早些休息。”
扶玉拉住她的手，语气忽然郑重：“小果，你再坐坐，能不能给我讲讲大师姐她飞升时的场面。”
小果欣然，坐到榻边：“好啊，不过我当时并没在场，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是这样的，那还是你在凡间修行期间发生的事。咱们归元界，妖王死时，将生命之精注入了沧渊河中，可没了妖王的肉身承载，生命之精也只能保归元界数百年时光，
后来一些人听说沧渊河水有生命之精的力量。纷纷来取河水治病修炼，更是加速了归元界灭亡，在此情况下，更是各方势力为了争夺沧渊河而发动了战争，一时间归元界乱作了一团。”
扶玉道：“我在的凡界似乎还好。”
小果道：“嗯，你或许是离沧渊河远嘛。”
扶玉心道，原来还真有大事，看来清瑶其实也算不作骗自己。只是，如此混乱的情况，清瑶又是如何飞升的？
听小果继续道：“那时候正值归元界生死存亡之际，众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咱们掌门可以救归元界，纷纷找上了门来，那时咱们前庭的广场上，乌压压占满了人，都来恳求掌门出手。”
扶玉不难想象当时场景，只是她有些疑惑，依她对清瑶的了解，她是个心系天下之人，若知道自己可以拯救归元界，何须别人去求，她自己定然会出手的。
像是在回答她心中疑问，紧接着便听小果道：“咱们掌门心胸何等宽广啊，即便大家不来求她，我想她也一定会出手，只是凑巧大家来了。掌门当时就来到前庭与大家见面，还请众人为她护法，大家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羽化，直到飞升。”
扶玉听着小果的讲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她羽化就是飞升了？”
小果理所当然道：“肯定是飞升啊，大家都这么说，至今归元界各大门派的神龛上，都加供了咱们掌门的神像呢，就与创世上神的放在一起。”
扶玉忽然想去看看：“咱们殿内可有她的塑像？”
“有啊，那定然是有的，那可是咱们门派飞升的神呢！”
扶玉当即就去了大殿。
一路飞快地穿庭过院来到正殿。那殿内曾供奉着创世神的玉像，扶玉走进殿内，抬头望向殿中央。
果然，创世神像旁多了一尊以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清瑶像。
放在供台之上，足有真人那么大。应当是请的当世能工巧匠打造而成，雕琢得的确十分像清瑶，由于白玉的天然寒光，甚至衬得整坐雕像都透出了如清瑶一般清冷的气质。
恍惚之间，就好似清瑶正站在那里。
扶玉的心抽疼了一下。
一定是她太过小气，清瑶既然飞升成功，这也是好事，她为何要如此伤心？整得好像自己被抛弃。难不成人家非要与你在凡间厮磨一辈子，错过飞升？难道那样自己就会开心么？并不会啊。
但扶玉还是高兴不起来，似乎也难以释然。她觉得她这次到凡间体悟一世，非但没有修得什么，反而还倒退了。
曾经的她，从未得到过清瑶一丝半点的回应，反可以看淡。原来，之所以能够看开，其实正是因为从未得到。
她慢慢走到清瑶的玉像之下，抬头仰望。这个高度，也只是及腰那么高的供台，可她觉得好高好高啊，从此以后便是的距离。
在宗门里呆了两日后，扶玉决定下山。
釉黎送她到山门前时问：“才回来怎么又急着去历练？”
扶玉笑道：“你看掌门师姐都飞升了，咱们这些做师妹的，还不多加练习，紧随掌门师姐步伐。”
釉黎原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化为了一声叹息：“那你保重。”
扶玉也抬手拍了拍釉黎，故作洒脱地笑道：“你也保重釉黎师姐。”
扶玉转身，向山下走去。
前方是掩映在万木丛的蜿蜒下山路，身后，是她的师门，是她初见清瑶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走去，亦如那一日，清瑶闭关，她以为清瑶会应了书中所写情节，从此飞升上界，扶玉便坚决地踏入红尘历练。
如今，她又下山了，只是这一次，她的步伐有些茫然。
走了一会儿后，她站在一处下山的岔路上，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又是为何而去。
算了，让老天帮忙选条路走吧。
她探了探身上的物件，首先就掏出块玉来。扶玉低头一看，可不就是清瑶给她的那块浮生玉吗。这玉确然是灵玉，她从凡尘回到修仙界，这玉居然还能跟来。
她将玉随意往空中一扔，再接到掌心，正面朝上。
“这边。”她指着一条路自言自语。
然后便往那条路去了。其实这走哪条最终都是可以下山的，只不过一个下山后往北，一个往南。
如此漫无目的地游历，随意路过几座修仙界城池，她发现，每一座城里，都修有清瑶庙，庙中香火无一部鼎盛。
她有些好奇，世人都知清瑶修的无情道，这么多人给她烧香许愿，都向她许了些什么？灵吗？
扶玉走到一座庙门口，随手扯住一个从清瑶庙出来的女子：“这里灵吗？”
那女子像看怪物一样看她：“这供奉的可是清瑶上神啊，你不知道？不管灵不灵，但她是清瑶啊，拯救归元界的清瑶，不该时时来拜一拜么？”
扶玉笑笑，随口扯个谎：“我从西荒来，确实不知道。”
女子道：“这里供奉的是昔年的归羽门掌门清瑶，她以身为祭，救了天下，羽化飞升，入往上界极乐，从此为神。”
“以身为祭？”
“是啊，我也是听说哈，当年她羽化时，将身体化作千万雪花滋养大地，从此归元界不受生命之精束缚。”
扶玉默了默道：“既然是以身为祭，你怎么知道她定然是飞升了？”
那人道：“都这么说啊，当年凡是在场的人都这么说，如此伟大之人都不飞升，难道你我会飞升？”
扶玉突然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
她转头就御剑回宗门。
路上，她呼唤才苏醒过来的小美：小美，清瑶她……是不是已经……
小美：【你想说什么？】
扶玉：她是不是已经……
扶玉莫名哽咽住了。
小美叹息：【说实话，我不知道。不过，这对于你、对于世人，又有何区别呢？】
扶玉双眼被泪水模糊：怎么没有区别？
说完后又意识到，确然是没有区别的。
，碧落黄泉，她们再也，再也不会相遇。
扶玉瘫坐到剑上，剑飞行的速度缓下来。
她倏忽间理解了釉黎师姐与众人，清瑶为救世而身祭，她们更愿意相信，那样一个灵魂，是去了上界永世地活着，而不是就此死去，成为一柸黄土。
她望着远处，白云苍狗，茫茫一片。
或许，这世间本就不存在什么创世之神，也不存在什么“上界”、“飞升”。
这些只存在人们心里。
人们为一个高洁的灵魂陨落而惋惜，所以想象着他们死后只是去了另一个永生的世界更加美好地活着。同时又为那些邪恶的灵魂轻易死去而不甘，觉得他们所受的惩罚远远低于他们做下的恶，所以他们该下地狱，在那里永生永世受尽折磨。
而修道，不过是修一个对世间的态度。给你一个看似可行的“飞升”愿景，叫你永远心怀希望地努力下去。
她好像触及到某种尘世真相。即便这不是真相，即便这世间一切真有神在操纵，那试问神怎么可能让一个人同祂一样？
蝼蚁与大象，其实根本就是两个物种。
她忽而明白过来，她在凡间那一世修的是什么。
修的是失去。
失去挚爱后，一个人会怎样对待世界？是心怀怨怼，从此颓然下去，还是看透聚散离合，依然平凡地活着，热爱这个尘世。
扶玉坐在剑上，思绪飘飞着，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体内血脉在翻涌，但内心却又出奇宁静。有什么力量正在涌入她的体内。
阳光笼罩着她，将她周身渡上一片金辉。
回到归羽门，她找到釉黎，张了张嘴，却又突然什么都不想问。
釉黎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才把你送出山门怎么又回来了？你专程回来找我做什么？”
扶玉摇摇头，玩笑道：“突然想师姐了。”
釉黎道：“想我？鬼信呢！”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不必再问，因为毫无意义。清瑶是在碧落，或在黄泉，总之，都是离开了。
她也开始信她是飞升了，这样她就没有消失，永生永世活在那极乐之地。
对生者亦是一种慰藉，与希冀。
扶玉至此没再下山，她终日都在香雪苑里，自发抢了小果照料苑中那一丛香雪花的活计，每日给花浇浇水，除除草，亦或是为清瑶的书房掸掸尘，整理整理她的藏书间。
扶玉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平静到修得的灵力，都懒得内化，任由它外溢成一片裹住她周身的光晕。
近来大家看她，她就像随时站在阳光下，浑身自带光环。
师姐们对此十分震惊，从扶玉外溢的灵力来看，她的修为少说有八阶往上了！没准能到九阶。苍天苍天，这是继她们大师姐之后，整个归元界又一个到九阶的修士。只是，扶玉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也满不在乎。真是羡慕嫉妒恨，暴殄天物，如此多的灵力外溢，扶玉居然半点不心疼。
釉黎劝了她好几次，叫她赶紧把灵力内化了，不然每次见她，都像个巨大萤火虫在香雪苑里慢慢蠕动。
扶玉：？
扶玉对这比喻颇为惊讶，但也只是惊讶了一瞬间，很快恢复平静，继续当她的萤火虫蠕动。
釉黎大约猜到了她的心境。
你说她是自我放弃吧，她其实也没有，她十分安宁，只是对一切修行都失去了兴趣。
她现在唯一的兴趣就是给清瑶打理院子。
哎……
釉黎对此也没有多劝。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一转眼，离清瑶离开又过了十数载寒暑。
这一日，扶玉正在院子里给那一坛香雪花除草，拿个锄头小心翼翼、慢条斯理地挖着，釉黎突然冲进来，兴致很高的样子：“新发现一片精神域，据说里面藏着强大灵力，众门派纷纷邀约着要去探险，咱们门里也要组织弟子去，你去不去？”
扶玉头也没抬：“不去。”
釉黎一猜就是这么个结果，也没多劝，坐到一旁，从袖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来一边嗑一边和扶玉聊天。
“这次我打算去看看，听说之前已经有人尝试着进入那片域，都以失败告终。”
“进不去？”扶玉随口道。
“没，是压根找不到入口，那片域很特别，附着在一座繁华城池上，普通人只道是一座城，只有颇有修为的修士能窥探到它的一点轮廓。”
“有没有可能里面并没有什么灵力灵宝，只是个空域，毕竟在闹市。大家费力去寻半天，终究白忙一场。”依照过往对这类精神域的记载，一般来讲，人口聚居的地方很难形成域，即便是形成，也是个很快枯竭的死域，除非那片精神域的主人生前对那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执念，执念不除，域便永存。
“绝不可能是空域，听去过之人说，窥见的那一点景象里，冰天雪地，烟雾萦绕，似真似幻，一看就极为不凡，定然是一位大能所留，里面定然有充沛灵力与珍稀灵宝，只是大家无缘寻到入口进去。你也是知道的，这种大能死后留下的域，那都是他们的灵府所化，灵府里定然有识海，识海中必然蕴藏着大能生前的灵力。”
“冰天雪地？”扶玉敏感地捕捉到这四个字。
“是啊，冰天雪地。”
“在哪儿？”
釉黎戏谑地看她：“怎么？你又不去，问那么多干嘛？”
扶玉：“爱说不说，不说赶紧当你的代掌门去。”
“行吧。我说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我这个代掌门就是当得太随和了，都不听我话。那片域就在凡人界幽幽城。”
幽幽城？那不是她转世之城么。
扶玉转过身，看着釉黎道：“何时去？”
釉黎意外道：“你又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