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似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耳朵却又能听到周遭的声音。
听到清瑶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她被吓住了，很想起身告诉清瑶，她没死！没死！她还活着，只不过是身体不受控制了而已。
但任凭她怎么努力，她就像被鬼压床了，一动不动，像个死人，除了思维还在运转。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身上，像是在下雪了，有些冷，空气里香雪花的味道越发浓烈，却因周遭的冷，让这香味都闻来像是冰冻过，吸进鼻腔引得鼻子一阵酸痛，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巨大悲凉感笼罩，差点掉下泪来。
这悲凉感来自何处？似乎来自每一片飘在身上的雪花。
顷刻后，她听到清瑶诧异地说了一声“是你”。
是谁？
什么情况？莫不是清瑶看见那大妖的脸了？清瑶这么惊讶难不成是认识的人？
她此刻恨不得立马跳起来看个究竟，可是，她根本动不了。她可急死了。
“你为什么……”清瑶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本来就很坏，单纯想毁去这世界，你信不信？”
这个声音是？扶玉震惊不已，那不是大妖的声音，分明是小麻薯的声音。可小麻薯的声音在说什么？那分明是大妖才能说出的话！
扶玉头快炸了，轰隆一声，她意识到什么，但她根本不敢相信，也不想承认。
只听清瑶又道：“不，我信不信没有意义。你破坏三界和平，根据碧落海公约，我想，你知道后果。”
后果？破坏归元界和平者，处以极刑，身死，魂灭，再不能入往生界轮回。意思就是说，杀死你后，连你的灵魂都要毁去，叫你永世不轮回，从此天地间，再没有你的存在。
这是何等重的惩罚。
不！
小麻薯！
不信，不信！她不信！
扶玉想跳起来，握住小麻薯肩膀与她对质，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开玩笑的，对吧？不是真的，对吧？她一定是在做梦，对吧？
她难以置信，她不能接受！
可是，又听小麻薯的声音说：“你真的灭得了我的魂么？我拥有这三千境界里，最残酷的上神惩罚——生命之精，你确定，凭你的月瑶光，可以灭了我的魂？”她的语气是不屑的，也是蔑视的。
她称生命之精为上神惩罚，那可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却又没办法得到的东西，拥有它，掌控妖界乃至整个动植物界的生死，拥有起死回生的本命法术，如此强大的天赋，却被她称作“惩罚”。
也的确是惩罚，承载生命之精，灭全族。
这一刹那，扶玉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小麻薯厌世的缘由。
莫大的心痛之感袭来，扶玉紧闭的双眼掉下两行泪。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成了这样？
听清瑶说，“你……”清瑶很少面对敌人会犹豫，可是今天，她居然有这么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片刻，清瑶才接着说：“你这样，扶玉会难过的。”
扶玉的泪水崩泄而出。
凤宸说：“难过？哈！她已经死了！清瑶，她死了，死人还会难过吗？”说着，几乎疯狂地仰头大笑起来。
她平日里都是穿一身红衣，今天，她通体一身黑，也不过是换了身颜色的衣裳，可那通身的气质，却像换了个人。
扶玉心下冰凉。她的脖子还在疼。凤宸刚刚确实是使了力道的。也就是说，她或许，真是想杀死她。可是，她又为什么并没死？是凤宸特意放水？还是她命大？
她现在根本猜不透凤宸了。
凤宸还在说：“清瑶，扶玉死了，你是不是很难过？瞧瞧，这满天的雪，修道者得多大的心念，才能影响到天象啊！我也知道你今日不会放过于我，那么，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扶玉，是否动了真心？”
雪花朴簌簌落着，虚空里顿时安静一片。清瑶并没有回答。
在凤宸问出这个问题时，扶玉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所期待，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希望能听到清瑶回答。
只是可惜，清瑶并没有回答。她不会回答任何人关于小师妹的问题，包括小师妹亲自问。
清瑶说：“不关你事。如今你触发了天谴，归元界各处都出现了裂口，今日，我便要代表归元界千万生灵，替天行道。”说着，再次举起了银霜。她的眸光依旧是冷的，甚至比平日更冷。
凤宸一笑：“清瑶，你果真适合修无情道，你师妹都死了，你居然还能如此淡定来对付我，我们好歹也算故人，你居然也没对我有丝毫手下留情的迹象，你，果真无情。”
清瑶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她此刻根本不想听任何话。她只想快些处理掉当前事，她的小师妹还在星云里躺着，一定很冷吧。小师妹和她不同，她是冰川心冰川身，但小师妹喜暖，她怕冷。让她一人躺在那里，孤零零的，她一定不开心。清瑶要去陪她。
清瑶没有再与凤宸说话，而是祭出月瑶光，银霜发出巨大白光，近乎将整个虚空照亮。又是一道光剑向凤宸刺去，这一次，凤宸奋身而上，任由光剑穿体而过，飞到清瑶面前。
两人于一片白雪中打斗起来。
凤宸一边打一边道：“你最好打败我，否则，我依然让三界给我陪葬哦。”凤宸语气轻松，仿佛回到过去，还是那个放荡不羁的妖王。
论打架，凤宸本就非清瑶对手，再加上清瑶因扶玉的死，出招根本就失了分寸，二三十个回合下来，凤宸已浑身是伤，周身伤口鲜血直流。
清瑶再度蓄力，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向凤宸。眼看又要将凤宸打中。凤宸忽然逼出了体内的元珠，妖的元珠乃毕生灵气所化，不到万不得已，妖们不可能将它脱离肉身视人。
而凤宸此刻却祭出了元珠，试图以元珠接住这一剑。
剑风触到红若血铸的元珠，元珠瞬间被劈作了两半。
与此同时，凤宸捂着心口喷出好大一口血来。
她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再举到眼前来看。看着看着竟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张扬，到了后面居然大有疯痴之态。
扶玉被这笑声吓到，心里涌起一阵担忧。凤宸怎么了？是打赢了吗？那清瑶呢？清瑶如何了？她此刻多想起身看看，可是，仍旧如一具尸体，根本动弹不得。
清瑶冷眼睨着凤宸，看着她疯笑。
凤宸笑了一会儿后，似乎是累了，渐渐收了声，可人却是浑身一软，摔进一团星云之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而就此时，扶玉脖间的某种禁制突感一松，一口气喘上来，总算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满天的雪花与无数星云。她猛然翻身爬起来，见不远处清瑶还站在那里，人好好的，扶玉暗松一口气。可紧接着这气又提了起来，她将目光移向另一方。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正躺在一团星云里，时而发出不羁的几声笑。扶玉忙不叠飞身过去：“真的是你……小麻薯，为什么？”
凤宸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如一个稚童。
一个怀抱突然将扶玉揽了进去。扶玉一惊，鼻尖的香雪花味告诉她，是清瑶：“师姐。”
她听到清瑶的声音，在她耳畔说：“太好了，你没死。”
平日里清冷出尘，向来不为俗事所动的女子，此刻的声音居然在发颤。
扶玉想从她的怀抱中起来，才动一下，就又被按了回去，清瑶力道很大，叫她动弹不得。
“师姐，你先放开。”扶玉道，“我没事了，你放心。”
清瑶这才放开了她。
扶玉抬头，对上身前人的脸，平时冷静的眸子，此刻却泛着点点水光。
扶玉有些诧异，抬起手，轻触那眉眼，有水渍将她指间打湿。
“你……”
清瑶侧过身去说：“我没事。”
扶玉收回收，轻捻着指间水渍。又看向凤宸，忙蹲下去，将凤宸扶进怀里：“小麻薯，小麻薯，你怎么样？”
凤宸又喷了一口血出来。
扶玉见状，惊慌无措，摸出一方丝帕来，为她擦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你？”
凤宸道：“一直以来，都是我。抱歉……”
扶玉难以置信：“为什么？”
凤宸仍旧笑着，声音越发虚弱：“你说，修道究竟有没有意思啊，修成大道，便不止如修仙界修士一般，只活个千吧年了，那是可以活万万年的，除此以外，还能掌控一方境界，操纵一方生灵，可以说是为所欲为，咳咳咳……”
“你说，这样，就有意思了吗？本王告诉你吧，这样的日子，本王过够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你身边的人死绝了，你还是死不了。你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你没有朋友，妖们表面尊重你，但其实都怕你，怕你哪天就捏死了他们，但其实……谁稀罕操纵他们啊……咳……”
“你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为何，我们三人，会在浮生玉里相遇？”
扶玉流着泪：“你先别说话，咱们先疗伤。”
凤宸自嘲一般笑着：“还疗什么伤？本王元珠都破了。”
扶玉道：“不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会好起来的。”
凤宸颤着手，抚摸扶玉的脸：“你在为本王哭吗？别哭，本王是坏人啊，再也不是你的小麻薯了。”
扶玉摇头：“不，你永远是我的小麻薯。”
凤宸道：“本王杀了那么多人，你们修仙界的，不是向来好坏分明吗？你应该憎恶我的。”
“不，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这是厌世症，你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你这是心理有疾病了，我可以给你看病，相信我，我考过心理咨询师证的！”
凤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不过你说得对，我就是有病，药石无医那种，所以，我就是该死的。如今，总算可以如愿了。你知道吗，为了这一天，为了等归元界觉醒一个懂月瑶光法术的人，我等了太久太久。”
头顶响起清瑶的声音：“你为何会此等上古法阵，启动天谴灭世除境？”
凤宸看向她，清瑶还是那个清瑶，不茍言笑，表情严肃。她与扶玉不同，她更加理智，理智到不近人情。修炼无情道的，眼中大约只有对错，没有感情。
不过，或许还是有例外。凤宸将目光移向扶玉，突然想到什么，不自觉笑出了声来。
她先回答清瑶的问题：“你博览群书，相信也听过一个传说，传说里，创世神祁玉将生命之精奉于她卧榻旁，却被妖族始祖所盗，从此，妖界降下惩罚，承载生命之精之妖，灭其全族。但其实并没人知道，生命之精早已与妖族始祖的灵魂融于一体，即便每一届妖王肉身死去，当然其实拥有生命之精，肉体又很难死去。生命之精转去下一个妖王体内，其实，是携带着上一世记忆的，那千万年永世不灭的记忆，每一次灭全族的记忆，永生永世传下去。”
“你知道这样的感受吗，也就是说，我拥有从妖族始祖到我，全部记忆，痛苦的记忆。你甚至可以说，其实，一直以来，妖王都是一个人。我不是我，我只是别人的延续。”
“我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你知道吗？我只是一个盒子，一个装生命之精的盒子。我的存在本身并没有意义。”
扶玉听着她的诉说，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又虚弱无力，她说这些时，分外平静，像是早已放下一切：“不，怎么没有意义？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不能失去你。”
凤宸一愣，随即又笑了，她摇摇头：“不，没有意义。你，也没有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你的存在，不过是一种工具，帮助某个人，悟道的工具。”
“你说神，她残忍不残忍？她事先预设了故事，只等你去演绎。你以为你的人生结局，是由你自己书写的么？不，不是的，扶玉，你和我一样可怜。还有你，”她看向清瑶，“你为何如此执着与于飞升？你真的觉得那是自己毕生梦想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得到什么？”
扶玉已经听不懂凤宸的话语，或许是伤势过重，她的话也的确渐渐失去逻辑。但扶玉突然想到，自己，一个穿书者，不就是别人写了一本书，预设了这个故事，她穿进来，成为一个角色，去演绎，去经历。
心绪开始纷乱，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扶玉问：“你说你拥有妖族始祖的记忆，那在你的记忆里，是不是见过神的，这世间，真有神存在么？她长什么样？”
凤宸轻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看了看清瑶，又看了看扶玉，她的唇色与她头上的赤金色羽毛同时淡去了色彩，扶玉仿佛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流逝，她想要尽量抓住它，于是，她将她往身上搂了搂，抱紧些，再抱紧些。
“你拥有生命之精，你一定不会死的，对吧。”扶玉说。
凤宸道：“不，生命之精，已经破了。”说着，她抬起手来，手中，是碎做了两半的红珠。她将那红珠交到扶玉手里。
“扶玉，最后，本王再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扶玉摇头：“我不要礼物，我只是想你活着，你说你，做了那么多错事，是不是该活着去弥补？”
凤宸没去管她，兀自伸手，扣住扶玉的头，将扶玉的脑袋拉下来，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扶玉，听说一个人的心里是可以同时装下两个人的，你把我也装进去好不好？我很小一只，不占地方的。”
扶玉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凤宸抬起小拇指：“拉钩。”
扶玉颤着手指，用小指钩住凤宸的。
拉钩，盖章。
凤宸笑了：“真好。”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串手链。
手链上串着三颗珠子，红色的“凤”，白色的“瑶”，七彩的“玉”。
是她们的姓名珠。
“帮我戴上。”
扶玉接过来，帮她戴到手腕上。
“你知道吗，浮生小境那段时光，虽说对我不过是个梦，但是，那是我这千万年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看了看清瑶，“你应该从没有当本王是朋友过吧？”
清瑶别过脸去，不看她。
凤宸眼底划过失望的光，自言自语道：“也是，从前你就不喜欢我，如今，我坏事做尽，你只怕恨不得再给我一剑。”
清瑶仍旧未置一词。
扶玉去拉清瑶衣摆：“师姐，你说句话啊。”
清瑶道：“残杀无辜，毁灭三界者，我没什么好讲。”
扶玉语塞。
凤宸笑了笑，又说起了旁的：“你等等啊，我要再送你一样东西。”说着，颤颤巍巍把手伸到腋下，等再出衣襟时，她手中多了一根红色羽毛。那羽毛柔若棉絮，轻似雪花。摊在手中一变，变做一根羽毛项链，再缓缓给扶玉戴上。
“本王的腋毛，送你了。”
扶玉鼻腔一酸，泪水决堤而出。
凤宸抬手给她擦泪，擦着擦着，手便从她脸颊滑落下去。
扶玉僵着身子，不敢去看凤宸。她怕看见她合上的双眼。
可是，怀中突然一沉，怀里人再也没动一下。
虚空忽然碎裂消散，眼前的景象重回到那片乱石荒谷。
扶玉的心沉入深渊，她低头去看时，怀里的人已经开始雾化，一点一点，向空中升腾，逐渐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