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魔尊宫殿的走廊上, 意想不到的对象和他们二人迎头相遇,惊讶的声音不自觉从孟易觉口中溢出。
那人一身浓黑,面色却又冷峻如雪, 此时手上并未像孟易觉百年前对她的印象一样, 常执武器, 而是拿着一册薄薄的纸作为代替。
即使在这座魔界最重要的宫殿之中看见这两个大摇大摆的修仙者,她的表情也没有显出半分动摇。
明晨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视线甚至没在孟易觉身上多停留一分钟, 也没表现一点可能会有的老友重逢的喜悦, 就这么径直绕过了这两人。
“等一下。”
犹豫了片刻之后, 孟易觉终究还是叫住了她。
女人停住脚步,但仍旧没有回头, 只有寡淡的声音顺着连廊间的风传进孟易觉的耳中: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还赶着找魔尊大人, 可以快一点吗?”
这种态度,让孟易觉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她印象中的明晨, 还是那个凭借一己之力扛下整个家族重担的青年族长, 有时会在黄昏洒满的城墙之上眺望远方, 只有在那个时候, 她才会允许自己显出半分疲态来。
她还记得自己曾为明晨端去一碗汤,一直呆愣着看着云朵流动的修仙者一直到她接近,才恍然回过神来, 然后脸庞被夕阳染上羞赧的意味,对着她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容。
那个明晨,显然和现在眼前这个如同一张绷紧的弓一般冷硬的女人没有一处相似。
“啊, 不,没什么, 只是见到你,有些惊讶……”
孟易觉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嘴中也只能冒出这么点干巴巴的词句来。
其实她一直都对明晨……怀有愧疚。
当初是她逼着明晨离开了她一生挚爱的明烛城,同样也是因为她的疏忽,飞艇才会坠落,明烛城的最后一点余脉也才会就此化作飞灰。
虽然之后孟易觉也尝试过寻找她和程沉,但最终也不过只能寻得一地鸡毛。
或许,早在看见程沉的一瞬间,孟易觉就该意识到了,明晨……很可能还活着。
只是……她一方面希望能看见活着的明晨,一方面又害怕见到活着的明晨。那些已经干涸了的愧悔,在见到这张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时,又再次流动了起来。
“是吗?”
女人转过了身,眼睛中无悲无喜:
“我倒是并不意外能再见到你。”
“我一直都觉得,你一定还活着在。”
“所以那天在明烛城看见淡蓝色的灵力残余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会是你回来了,果不其然,只有你会拥有那种颜色的灵力。”
明晨耸了耸肩,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但孟易觉却在她这一番轻描淡写的话中愣了神。
“……为什么?”
“谁知道呢?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相信吧,毕竟……你可是当时的我,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
魔族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有一丝悲哀从中泄露了出来,但很快,就连那一丝悲哀也都消失不见了。
对方收拾好心情,于是又变回了冷漠淡然的模样:
“没什么,请不要在意,我还有事,先走了,请原谅。”
这句话说完,还没等孟易觉有什么反应,明晨就转过身去,毫不留情地离开了,就好像她对孟易觉的确没有一点兴趣一样,只剩下孟易觉站在原地,嘴唇嚅嗫着,但终究没有出声让她留下。
“明烛城……她说的是那座新建起来的城邦吗?”
眼看着魔族走远后,孟易觉突然开口问道。
“……是的,北境现下是处于步思帷的控制之中,那座明烛城是近十几年才建起来的,自从建起来以后,她就不顾危险,搬离了魔界,一直居于其中。”
季星成的手从残阳的剑柄上放下。
虽然他不太清楚孟易觉和明晨到底有什么过往,但他和明晨交过手,那个女人,表面上看起来冷静,打起架来却比程沉还疯。
他们同样都是北境人,他只依稀听说过明家的名号,但明晨却似乎对他很熟悉。
他第一次见到明晨的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会隐藏。
那个人跟在笑盈盈的程沉身旁,眼神阴沉得让他害怕。
“是吗,你就是……季星成。”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二人素不相识,但那一天的季星成,却莫名其妙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种失望的意味。
那份失望,一直延续到了十几年后,明晨浑身是血地站在魔尊殿前时。
那一天,季星成向步思帷拔出了剑,那一天,季星成被打碎腿骨,匍匐在他亲手铺设的石砖上,那一天,明晨拿着长枪指着他,眼中是不再掩饰的失望,那一天,步思帷转过身去,不让季星成看见她的脸。
她说:
走吧。
所以季星成走了,在魔界与北境浑浑噩噩地行走十数年,直到孟易觉回来,才找回了自己的心和归所。
“这么说,那天我们躲的人,就是明晨?”
孟易觉很聪明,只一猜便得到了答案。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认为,你还不能和步思帷见面……”
季星成低下了头。
“没事……”
孟易觉望着明晨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明晨和程沉,现在在步思帷手下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是吗?”
季星成点点头:
“可以这么说。自从四十年前她们加入魔界以来,就一直被步思帷委以重任,现在也是,主要负责前线军队的调动。”
“前线?”
孟易觉皱眉:
“魔界和修仙界开战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北境没有一点战争的硝烟味?反而……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说句不太好听的,那可不是战争期间所会有的样子。
“事实上,不只是魔界和修仙界,还有魔界自己内部的争斗。”
季星成沉吟片刻:
“你知道的,魔族天性自由野蛮。即使步思帷是依靠绝对强大的实力上位的,依旧有很多魔族不服从于她,甚至暗地里反抗她的统治,我这些年在北境,猎杀的就是像这样因为不能服从步思帷而从魔界逃出来到人间界作乱的魔族。”
听到这话,孟易觉眉间的神色更加不虞了一些。
……她还从未想过,步思帷竟然是处在这么一个腹背受敌的位置上……或许是过度的平静麻痹了她,又或者步思帷在闯进思齐宗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强大实力震撼了她,但总之,当孟易觉现在听季星成给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步思帷这个魔尊之位真能坐稳当?”
能稳当到修这么大的宫殿的地步吗?
如果不能的话,她修这么大一个宫殿干什么?而且还没人住,甚至连家具也没有,假装自己是暴君用来震慑反对派吗?
这话一出,季星成的表情立刻变得奇怪了起来,就像不能理解孟易觉在说什么一样。
但还没等季星成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连廊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平淡无波的声音,刚刚才离她们而去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
“就正常情况来看,魔尊大人的位子还是挺稳当的。”
两道人影紧接着声音出现。
去了口脂的美人依旧娇艳动人,此时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孟易觉,一双眼睛欲语又歇。
“孟易觉……”
红唇轻启,步思帷似乎想说些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还同百年前一般柔婉,只是现在大多数人都听不到这份柔婉了。
声调缱绻,飘到孟易觉耳朵里,不自觉勾起了她心间点点的痒。
孟易觉强行忍住自己想捂住耳朵的冲动,问她道:
“怎么了?”
谁知美人这时候又不说话了,只留一双盈满水光的狐狸眼看着孟易觉。
不是,怎么又不说话了?
孟易觉头痛极了。
她有时候正怀疑步思帷修炼着修炼着就把自己的舌头给修炼掉了,她走之前别说正常的话了,就连情话她都会说了,结果现在一见面就是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光看着她孟易觉可无法知道步思帷在想什么好吧!
好在站在一旁的明晨及时站了出来:
“前线不稳,魔尊大人要亲自前往前线……”
“留在这里,可以吗?”
任性的魔尊大人又一次开口道。
她低下头,看着孟易觉,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恳求。
“你要走?”
“你要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孟易觉和季星成。
三人都没有想到季星成会突然间反应那么大,纷纷将视线投向此时已经尴尬到满脸通红的季星成身上。
“不是……我就是想说……”
季星成挠了挠后脑,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孟易觉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想……多和她在一起待会儿吗?”
“前线什么的,我去就行了吧。”
“你?你可以吗?”
明晨抢先一步回答道。
如果孟易觉没看错的话,在那一瞬间,明晨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都锐利了许多。
季星成抿了抿唇,然后又将视线投向步思帷:
“这次我不会再临阵脱逃了,相信我,就当是我对你的道歉。”
他的语气很真诚,虽然孟易觉觉得任谁也不会相信,临阵脱逃了十数年的人,会在一夕之间完全改变想法。
她叹了一口气,打算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现场的尴尬气氛,步思帷却先她一步开口:
“好。”
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就连一向大胆的孟易觉也不敢潜进去探索她真实的想法。
就连季星成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步思帷会这么轻易就接受他的道歉。
而步思帷本人却对此没有半点解释。
她只是向前走了一步,走到孟易觉近前,悄然而又轻巧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说道:
“我相信你。”
她的眼睛没有看向季星成,而是直直地盯着孟易觉。
孟易觉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向步思帷。
一时之间,已经迎来了黄昏的连廊之上只剩下了无穷的寂静。
最终还是明晨出声打破了这难言的寂静:
“既然这是魔尊大人的决定,那我就先走了。”
这是某种意味上的宣告,因为在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她便立刻步履匆匆地离开了,丝毫也没有管仍留在原地的“魔尊大人”,甚至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告别。
一切都显得如此公式化和冷漠。
“那,那我也走了……”
季星成又抓了抓后脑,似乎是无法再在这样的氛围下待下去了,很快便也离开了。
寂静还在持续,孟易觉不说话的话,步思帷就只会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当夕阳已经快要燃尽之后,孟易觉终于有所动作了。
她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抓住步思帷的手,半强迫式地和她十指相扣:
“带我去你这些天待着的地方。”
夜就快要来临,孟易觉的心中乱如未经修剪的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