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似乎总也下不完, 就好像一波又一波的魔潮总也杀不完一样。
自孟易觉第一次到北境来的那一天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说长, 对于动不动就百来岁寿命的修仙者来说, 三个月的时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说短, 每一场的战斗都刻印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顽强地张扬着自己那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叫人没法将这三个月的时间视作弹指一挥间。
生命总是在流逝的, 无论是北境的原住民, 还是那些来支援的“弃子”。
一开始被丰厚的灵石奖赏所冲昏的脑子现如今已完全陷入到恐慌之中, 再重的利益也无法驱使他们了,孟易觉虽无奈, 但也只好用铁拳铁腕的政策去硬逼着他们上战场。
可怜的人们,还以为自己能有退路, 其实从他们踏上方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丧失了全须全尾返回的权利。
人总要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些什么, 或是生命, 或是胳臂, 或是骄傲, 或是自尊,或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良知,或是看到消息时所耗费的那一分钟时间。
孟易觉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所以才为他们的恐慌而感到叹息。
但即使叹息,他们如今业已和北境之人是命运共同体了,她自然会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 不是站在哪个立场上,也不是持有哪种观点的缘故, 只是她需要这么做罢了。
一定要说的话,孟易觉的确是冷漠的,甚至可以冷漠地斩下逃兵的腿脚,再毫无波澜地将其拼回;但从某一方面讲,她又是温暖的,温暖的可以为所有人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温暖的可以包容很多次的崩溃与愤怒。
与孟易觉接触的这几个月里,明晨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就像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孟易觉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旁边,为她端来了一碗汤,问她:
“怎么不吃饭?”
她微微歪着脑袋,模样显得有些可爱,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一时半会的可爱忘记她在战场上时沾着血的模样。
“我已经可以辟谷了。”
明晨笑笑。
日复一日的战斗,让即使是她,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不可避免地想要找一处僻静之地独处一会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现在独自一人坐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之上,远眺着夕阳之下的雪原美景。
城墙很高,若非掌握飞行之法,来往上下都要通过升降机,所以家族成员很少能知道他们的家主去了哪里。
明晨不想让家族中的人知道她扛不住,不想让家族中的人担心她这个族长。
“吃点东西,会让人心情好一点。”
听了她的话,孟易觉并未放弃递汤给她的举动,相反,还在递完汤以后顺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这番情景,不由得让明晨想到了她刚来时做的那一碗汤。
不得不说,的确美味,北境调料缺乏,很难做出像那样的滋味。
“雪好像没有我刚来的时候那么厚了?”
孟易觉双腿悬空在城墙上,好似漫不经心一样地问道。
“嗯,因为春天就快要到了。”
“原来雪原也有春天?”
“嘛……这里算得上是雪原的边缘地区,春天也总是会到来的……”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积雪融化,露出底下松软湿润的泥土,青绿的芽从其中冒出,人们牵着手,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在上一个春天,父亲在狩猎中被魔物袭击身亡,尚且不成熟的她继任做了家主。
而今又一个短暂的春天就要到来了,明烛城却再不像父亲在时那般繁荣,而是摇摇欲坠……
“在想什么?”
孟易觉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她耳旁炸起。
“没什么。”
那些忧虑和自卑自然是不能对孟易觉提起的,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没亲近到那种地步。
明晨端起汤,稍稍地抿了一口。
果不其然的美味。
“很好喝,是你做的吗?”
她丝毫不掩盖自己的赞美。
“嗯,”
孟易觉点点头:
“但是做不出我想要的味道。”
“你想要的味道是什么?”
明晨有些好奇地扭头看向她,很难想象孟易觉这样一个肆意洒脱的人会被执念所困住。
“不知道。”
语气轻描淡写,同一次又一次尝试中的“做不出”这个执念背道而驰。
似乎是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不该提及的问题,明晨乍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好讪讪地埋头喝汤。
“其实……”
孟易觉突然开口道: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就像在说一件她主观意愿不想要提起的事一样。
“什么事?”
看见她这个样子,明晨也变得有些紧张。
“这里,是抗击魔族军队的第一线,对吗?”
明晨点点头,仍然不知道孟易觉想要问些什么。
“可能,我是说可能,可能会有些家族……没有派兵过来支援吗?”
明晨也皱起了眉头。
半晌过后,她摇了摇头:
“应该……没这种可能吧……雪原上生存困难,我们这些个小家族都是互帮互助着生活的,明烛城有难,如果仍有余力,那些家族不太可能……”
说到这里,她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的确,有些熟识的家族,并没有派上一兵一甲前来,但那多半是因为……那些家族早已不复存在了。
天玄联盟不重视魔族的入侵,但这并不代表北境人民不重视,而他们之所以要比天玄联盟的态度要更警戒,就是因为……这是从血的教训之中得出来的。
在北境人民意识到魔族真正来临了之前,他们便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的血洗了好几座更加偏远的城邦,直到剩余的北境人民在这座明烛城前结成联盟。
不知为何,魔族好像有种莫名的坚持,就和他们明烛城杠上了,誓死不换道,一个劲地攻明烛城。
就连明晨自己,也不知道明烛城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城中那点少的可怜的灵石矿。
但那点东西,哪有中原的资源丰盈呢?
对于信息匮乏的北境和修仙界来说,恐怕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梁旅落究竟想做些什么。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孟易觉一律把它们归结为:梁旅落那个*玩意又闲着没事儿干了。
成了,了结,现在她们谁也不用费尽心思和头发去猜魔尊大人的心思了。
但一桩事情解决了,不代表一直悬在头上的另一件事情,就这么得到了了结。
沉默了半晌,孟易觉终究还是张口了:
“……季家,你知道吗?”
雪原上的雪在融化,隐隐约约好像可以听得见泥土中绿芽破土而出的声响。
但城墙之上的两人之间仍旧是一片寂静。
从明晨微妙的表情变化间,孟易觉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其实答案并不难得出,从她这几个月的调查中就可以窥出端倪,只是她不愿接受而已。
良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都不知道要怎么向季星成说这件事了……真麻烦啊……还好,季星成没来……
就在她苦恼的时候,明晨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开口了:
“那个季家……我听说他们的幼子在十几年前远上中原求仙,你是不是……”
她的眼睛中带着好奇。
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在这种时候问这种话,但是她实在想知道的紧。
因为,曾经,她也萌生过远上中原求仙的想法,即使直到今日,她也未能够完全将其放弃。
中原,丰饶富庶之地,仙法传承之地,每一个北境子弟都幻想着能在中原找寻到祖上曾经言过的“云雾飘渺,金玉楼宇”,她也不例外。
只是南下的路实在太长、太艰难,要知道,在她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她所见到的中原人也没有这短短几个月间见得多,道阻且长,很少有人能付得起这种代价,去追寻或许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所以她很羡慕那位季家幼子,被家族全身心地支持着,放任他去做想要做的事,而她只能被家族荣辱所困;她也羡慕那位季家幼子一往无前的自信,相信他的天赋能被那些名门正道所认可、所接纳,而不是只能如她一般缩于风雪之地,默默幻想着中原的富庶之景。
虽然不好说出来,但在知道孟易觉仅仅只用了二十多年便登上危楼之境的那一刻,她心中是有庆幸的。
庆幸自己当年没有走出风雪之境,没有到那些名门正派的门下自取其辱。
虽然她知道,这只是在为自己当年的怯懦和不甘心寻找一个借口,寻找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借口,去放下那些没有消失,只是被掩盖起来的情感。
“他……他成功了吗?”
她舔了舔嘴唇,换了一种说法。
孟易觉定定地看着她,就像是能看到她卑弱的内心一样,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明晨有点无地自容。
“他吗?应该算得上成功吧?”
在回答的一瞬间,季星成的全部,在脑中如同影片一般放映了出来。
孟易觉的语气异常冷淡:
“但是谁知道呢,成功,说到底也只是人界定的而已,他所获得的成功,到底是谁希望的成功呢?”
步思帷的脸一瞬间在她心中闪过。
明晨的嘴微微张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人突然变得冷淡,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夕阳就快要燃烧殆尽,孟易觉闭上眼睛。
对于季星成来说,什么才算是幸福?对于步思帷来说,什么才算是幸福?对于孟易觉来说,什么又才算是幸福?
为什么……她总是要将自己对幸福的定义强加给其他人。
孟易觉时常这样感到自我厌恶,因为这让她感觉到,其实她,与付询和步云天无异。
因为,付询和步云天,不也是在自顾自地为步思帷决定着“幸福”吗?她孟易觉,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孟易觉勾起唇角。
春天……就要到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