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仍旧想要遵循父母的遗志,选择无情道。”

  殿中响起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

  孟易觉敛眉顺目地站在殿中,嘴上说出来的话却让付询愈加愤怒。

  “是的。”

  宗主往常随意放在两旁的双手如今微微地颤抖。

  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

  他试图压下自己的怒火,耐心地扮演一个一心一意为弟子考虑的师长:

  “你可真的考虑好了?你在思齐宗学习的这一年间,也应该有所了解,剑道虽苦,但胜在道心坚韧,更何况我思齐宗是剑道大宗,前人的典籍、经验,师长的教授、提点,取之不尽。无情道进步虽快,道心却易破碎,且目前我思齐宗还没有修无情道的尊上,你若是修无情道,怕是得不到足够妥善的对待。”

  “弟子知道,但弟子不忍父母遗志不续。”

  “……你的天赋很好,若是修了剑道,假以时日必能登上星辰,为我思齐宗光耀天空,你可要仔细思虑,万不可一意孤行,以辜负了天道赠你的这一身根骨。若你身登摘星之境,令尊令堂九泉之下想必也会原谅你不修无情道之措,毕竟,为人父母者,最是能为儿女的成就而骄傲的。”

  哈?我父母活得好好的呢!而且我这一身都是宇宙意识捏的好吧!根本就不是啥天生的!如果可以我还不想要呢!

  顶着肩上逐渐沉重的压力,孟易觉服顺着眼,心中的吐槽却一刻都没有停下。

  这老登西,还真是为我选剑道找足了理由,先阐释客观条件,又拉出宗门荣誉感,最后还为我找了退路,真可谓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是……你要和我扮演这亲亲睦睦的师徒情,好歹别叫我跪着吧!

  忍受着跪在冰凉大殿上膝盖的酸痛感,孟易觉只觉得自己恨透了封建社会。

  她虽然不是那种娇气的小孩,但好歹是一个红旗下长大的、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青年,八辈子没试过天天跪来跪去的生活!更没试过动不动就磕头谢恩的日子!

  “谢宗主垂怜,但弟子的父母死前最后一句遗言便是,‘你若不修无情道,且不说我们不再将你认作我们的儿女,就算到死,我们也不会放过你’。”

  孟易觉十分平静地说出了一番惊悚的话。

  大殿上的其他人都一下白了脸面。

  天下竟还有如此心狠的父母!

  就连孟易觉此时的平静,也被他们自然而然地解读为了无可奈何的悲伤。

  当然孟易觉没有任何悲伤,甚至觉得肚子有点空空的,在溜号今天中午吃什么比较好。

  付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句子漏洞百出。

  首先就是怎么她父母两个人说的话听起来就和一个人说的一样。

  但若是付询说出这句话,那孟易觉肯定会非常理所当然地回道:“父母去时,弟子悲痛过度,如今只能按照脑中的记忆进行转述,有不准之处,还劳请各位师长谅解。”

  然后她就能再收获一波怜悯,怜悯一多,他付询还有什么立场去劝孟易觉抛弃“父母遗志”来他剑道门下。

  是的,付询已经有些觉察到了,所谓“父母遗志”,或许只是一个借口。

  这一年来,每个月他都在通过步思帷探查孟易觉的动向。

  试问,一个将“父母遗志”如此放在心上、甚至不惜自毁前程以行孝道的孩子,又怎会如此平静地过着日子,又怎会一心沉浸于修炼之中,连半分悲伤也没有?

  先前派去探查孟易觉背景的长老也回来了,孟易觉的确与各界、各大势力都无联系,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思齐宗门口,还带着“一定要修无情道”的莫名其妙的誓言的人物,直教人弄不清她的真实目的。

  付询忌惮她未知的来历,又眼热其天赋。

  且不说付询活着的这一百来年,就算是再往前千年,怕是都没有这般的天赋!

  这幅筋骨如同天生就适宜修仙一般,就算她疏于修炼一道,“摘星”都近在眼前,甚至……甚至……还有可能是……

  飞升……

  付询都不敢提这个词。

  一提这个词他就感觉心脏急剧跳动。

  这世间已有千年无人飞升,若是他思齐宗、若是他的座下……

  平日中尊贵的宗主此时感到一阵阵晕眩。

  但是这小丫头片子就是铁了心的要修无情道!

  莫非……她其实是……不想在他付询的座下?

  那也就是说,她不想,在思齐宗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付询登时就愤怒了起来,危楼层的威压变得凝重,瞬间传遍了殿中每个人的身体。

  所有人都被惊出了冷汗。

  宗主这是?

  除了孟易觉,她的眼睛盯着光滑的地面,心中想的却是:

  妈的这老登西,又犯的什么病。

  动怒过后,付询又冷静了下来。

  他眼睛眯起,手指不自觉地搓捻着。

  不,尚且不能确定。

  若是因此原因折损一个好苗子也太亏了,再说了,付询始终不相信,会有人仅仅是为了要害思齐宗,便将如此……天赋异禀的苗子赠予他思齐宗,甚至连她的背景都不愿完善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傻了。

  无人能通过强硬手段决定他人的道,也就是说,若是孟易觉不愿意,付询根本没有办法强迫她修剑道。

  好,那就让她修无情道,但是……

  “既然你孝心如此,那你便修无情道去吧,那封雪峰,是原雪落尊上之峰,雪落尊上是我们思齐宗无情道之大能,她曾经以刚过不惑的年纪登摘星之层。本座将此峰赐予你居住,不仅是想要借雪落尊上的事迹激励你,更是因为那封雪峰地处清静,你若是修无情道,在那僻静之地刚刚好。”

  宗主的声音带着虚假的濡沫之情,却让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宗主……”

  有人想要说些什么,可直接被目不斜视的付询给打断了:

  “此番安排,你可还算满意?”

  语气听着是慈和的询问,但实际上呢?

  孟易觉在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若是她说不满意,恐怕第二天就陈尸思齐宗山门前了!

  “宗主大仁大义,做出的决定睿智至极,弟子自然再满意不过了。”

  这话虽然听着有些怪怪的,但实际意思上还是顺着付询的毛的,因此付询也就挪动了下他那尊贵的脑袋,点了点头。

  可谁能想到呢,孟易觉自己不惊慌,站在付询身后、平日中最令他感到满意的大弟子却慌了神色。

  她一下从付询身后跑到孟易觉身旁,语未言先跪。

  孟易觉:?不是,姐们儿你干啥,被流放西伯利亚的是我,不是你啊!

  “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步思帷眼中噙着泪:

  “封雪峰虽好,但其终日大雪封山,上下都极为困难,更不用说其地处偏远、气候恶劣,况那山上,还怕有……”

  步思帷还未说完,便被付询一声厉喝给制止了:

  “你的父亲教你的礼数都去什么地方了!仍在殿堂之上,便敢出言忤逆师尊,你师妹都没有什么意见,你又何以替你师妹发表意见!”

  步思帷没再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地俯了下来,磕到了大殿冰冷的砖块上。

  孟易觉……

  孟易觉看着就疼。

  她叹了一口气,她这便宜师姐这又是何苦呢。

  从小就是个小乖宝宝,估计这还是她第一次反驳师尊的看法吧。

  她也知道步思帷在担心什么。

  这修仙者说着要苦修,实则是最不想让自己受一点苦的了!

  那山峰一个个都搞的四季如春,居住环境也有清幽雅致,吃的是不行,但那看着也是原生态的精致!

  封雪峰就完全不同了。

  当年那位雪落尊上是真的想苦修啊!把封雪峰搞的大雪漫天,积的雪恐怕晒十年都没办法完全化的了!上面还交通不便、吃食良少,简直就是春和景明的思齐宗里唯一的苦寒之地。

  更遑论,还有人传言,雪落尊上陨落之时怨魂不散,暗暗潜伏在封雪峰上,以致无人敢上封雪峰去收敛遗物……

  对于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孟易觉是完全不信的。

  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孟易觉是二十一世纪唯物主义战士,无论什么玩意,必定用那铁拳铁腕铁石心肠叫他魂飞魄散。

  恶劣的生存环境按下不表,若孟易觉真去了封雪峰,那付询就基本等同于向全宗门宣告:

  这个孟易觉,我讨厌得紧!你们放肆欺凌她!

  没错,就是有这样的暗示在里头。

  但孟易觉也不在乎。

  会搞霸凌的都是些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

  孟易觉是二十一世纪阳光青年,无论什么鬼东西,必定用那铁拳铁腕铁石心肠给他脸上来两下。

  但是步思帷在乎。

  虽然孟易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乎,在乎到要忤逆师尊的地步。

  她叹了一口气,也磕头道:

  “弟子对师尊的安排无不满之心,师姐也是关心则乱,还劳请师尊从轻责罚。”

  看到孟易觉如此上道,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付询的脸色这才缓和少许,他冷哼道:

  “身为师姐,竟还没有师妹通情达理,真不知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就罚你在思过崖禁足三月,以儆效尤!这三月间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切莫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别让你父亲蒙羞!”

  言罢,拂袖而去,摆明了无论是封雪峰还是思过崖,都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殿外,步思帷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眼眶还是红红的,她勉强一笑道:

  “抱歉啊,师姐帮不上什么忙,你今后……还是要靠自己。”

  孟易觉又叹了口气,她感觉她今天叹的气格外的多。

  之前看世界线的时候,她就感觉她的这位师姐未免……太过柔软了。

  她的父亲和师尊明明都那般铁石心肠,怎么会教导出一个这般柔软的孩子呢。

  她对男主基本上可以说是予取予求、无微不至,孟易觉看着就觉得不太好。

  不太好。

  怎么能有人不一心想着自己呢?

  她轻轻用自己温热的手指为步思帷的眼睛敷了一下,说道:

  “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自己才好,别老是为别人做那么多。”

  步思帷闭着眼睛,一看就知道没有听进去,她含糊地嗯了一下,说道:

  “不过还好,师尊还是认你为他门下弟子的,你还是会以嫡系身份在我们宗谱上的。”

  老实说,这种事情,孟易觉一点都不在意。

  但谁叫步思帷在意呢!

  孟易觉轻轻翻过手指,又换了个面给步思帷敷,那一面已然染上了她面庞冰冷的温度,不再适合用来安抚对方了。

  “好吧,好吧,在思过崖的时候,你总要多在乎在乎自己了,那地方可是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

  步思帷拉住她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露出了一个笑容:

  “嗯,你也是,好好修炼。”

  看着少女如花般的笑靥,孟易觉也没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浮现的这股子包容之感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深深呼出一口气,若似轻松地说道:

  “其实我呢,还是挺喜欢看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