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后,沈歆本来想直接回去的,下楼时又被堵了,也只有何三会这么堵她。
何三苦着张脸,偏要借一步说话,沈歆心焦地看了眼手表,还是应了下来。
这时候教学楼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两人也没再往池塘边上的假山去,坐在楼梯上就开始聊了起来。
楼道里的灯光挺暗的,何三又一个劲叹气,使得这场景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片里的。
何三这学期没怎么来过学校,又是复读生,在校内压根不认识几个人,逮着沈歆一个人倒苦水。
沈歆就含着颗糖听何三讲他家里的事,何三是因为他妈发现怀上他的那天吃了三个鸡蛋,所以叫何三。
沈歆心想,得亏没取名叫何鸡,或者何蛋。
何三年纪小的时候还是留守儿童,他爸妈一年就回来那么一次,两人不怎么管顾得了他,却都像押宝那样,满心盼他成才。
何三掩着额头,叼着沈歆给他的棒棒糖说:“也没回来看过我几次,还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盼我赶紧挣钱养他们,哪有这样的。”
那糖自然不是从陆念桌子下掏的,是沈歆从温玟那要的,她怎么也不会把陆念的糖掰给别人。
何三又说:“但是我吧,我打小就叛逆,尤其是到了初中,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我的那个哥,他带我打游戏,我们给游戏公会的老板打工,每个月能拿到一点钱。”
沈歆又看了眼手机,“然后呢。”
何三苦笑了一下,“也累,那些游戏公会打起架来不分昼夜的,有时候半夜还得起来偷城门。有一段时间我是真用心,感觉公会就是我的家,我什么也不干也得上游戏,帮他们把公会战打赢。”
“还挺热血啊你。”沈歆笑了一声。
何三抓了抓头发,“就那段时间之后,我爸妈大概觉得我是没办法达成他们希望中的样子了,后来没过多久,告诉我有了个弟弟,我感觉那宝得押到我那弟弟身上了。”
“押了?”沈歆一愣。
何三扯起嘴角,笑得挺难看的,“是吧,但我那时候以为,我那弟弟会经历和我一样的悲惨童年,没想到人压根没来皁镇,就跟在他俩身边过日子,哈哈。”说完,他像抽烟那样,把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来。
“多想点你自己的事吧。”沈歆蓦地说了一句。
何三啊了一声,低声说:“我知道。”
“也该为自己想想了。”沈歆一顿,扭头看他说:“你这样是想报复谁折磨谁呢。”
何三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说:“他们去年把文心街的房子卖了,让我去舅舅家住,我连个自己的屋檐都没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舅蛮好的,我不想给他惹麻烦,所以去年之后也没再惹事。”
“文心街?”沈歆听得一愣,“你们这地方的人,街坊间是不是都挺熟的。”
何三摸了摸脑袋说:“别说街坊了,几条街的人都挺熟,就算不认识也是听过名字的。”
“那你知道陆文恙吗。”沈歆忽然问。
何三懵了一下,在脑子里搜刮起这名字来,过会才恍然大悟,“是陆念她、她……”
“她妈妈。”沈歆说。
何三点头:“以前听我奶奶讲过。”
沈歆侧身看他,“怎么讲的,还记得么。”
何三回忆了好一会,“陆文恙和陆念啊,我奶奶以前常提,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来的,反正不是皁镇的人,听说是被骗过来的,又好像是被骗了才留在这的。”
这和沈歆从陆念那听到的相差挺大,但仔细一想似乎也说得过去,或许陆文恙是被跟着做生意的人骗了,才留在了皁镇。
“来了不久就有了陆念,但没人知道她丈夫是谁,或许是那个骗了她的男人。”何三低下头抓了抓头发,极不自在地说:“皁镇地方小,闲言碎语也挺多的,后来陆文恙不知道怎么的就走了,把小孩留在了这。”
“陆念小时候……”沈歆听得头脑一片空白,把嘴里的糖嚼得嘎吱作响,本来完完整整一颗,硬是被咬出了棱角,刮得她嘴巴疼。
“那时候没人跟她玩,但她会跟着一起跑,就……”何三犹豫了。
“就什么。”沈歆装作漫不经心。
何三磕磕巴巴地说:“就、就总是被欺负啊,有次被推进干涸的池塘里面,摔得挺惨的。”
说完他把双臂一抬,“不是我啊,我听说的。”
沈歆点头说:“不是你就好。”
何三垂下眼,“后来我就没再听到陆文恙的名字了。”
沈歆看向手机,给陆念发了信息,问她到哪了。
何三看她时不时瞄手机,好奇问:“你在跟谁聊天呢。”
“叫姐。”沈歆可不想听他叫奶奶了。
“姐。”何三喊道。
“在跟陆念说话。”沈歆眼一弯,“行了,你说完也该舒服点了。”
何三吸了吸鼻子,“舒服点了,不愧是我姐。”
沈歆不想再和他侃了,慢悠悠站起身拍掉了沾在裤子上的灰,摆摆手就骑车去了。
陆念回来的时候是在晚上了,沈歆在屋里听解题视频,忽然听见钥匙卡进孔里的声音。
沈歆猛地站起身,没等屋外的人拧动门把,就把门打开了。
楼道里灯光暗淡,陆念那瘦条条的身影像是嵌在了黑暗中,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包,那模样有点像她刚从夏令营回来的那次,孤零零地站在楼底的路灯下。
“累么。”沈歆把陆念手上的包拿了过去。
陆念跟着进屋,轻吁了一口气,软绵绵往沙发上一坐。
“考个试这么累?”沈歆放下包,转身走进厨房,把锅里提前热好的牛奶倒了出来。
陆念摇头,坐着没说话。
沈歆把牛奶放下,看陆念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往她面前一蹲,问道:“怎么了?”
陆念抬手掩住了眼睛,她知道如果沈歆再问一遍,她一定会哭。
“没考好啊?”沈歆把手往陆念膝盖上一撘,很轻地摇了一下。
陆念还是没忍住,紧闭的唇一张:“我在潠市看见她了。”
沈歆怔了一下。
“在袁宙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她看见我了,我们聊了几句。”陆念很慢地说,企图掩饰自己并不平静的心。
沈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念撇了一下嘴角,说:“我没事。”
“聊什么了。”沈歆还蹲着。
陆念回忆起洗手间里的那几分钟,当时觉得漫长无比的时间,竟然只有短短几分钟,几分钟里,单一个人说的,竟还凑不到十句话。
“没说什么,问我为什么会在那里,问我卡的事,我说我不要,然后就……”陆念很明显地哽了一下,又说:“就没了。”
沈歆把桌上的牛奶端了过来,看着陆念问:“会讨厌她吗,还是会继续想她。”
陆念垂着眼思索,眼眶还红着,回答道:“都不会。”她把牛奶接了过去,用手捂了一会才喝。
喝完牛奶,陆念用手背擦了嘴边的奶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还学起沈歆耸了一下肩,说道:“就这样吧。”
沈歆笑了晃了一下陆念的膝盖,往口袋里摸了摸,窸窸窣窣地搓着,一边说:“我特地给你热的牛奶,喝完了也不知道谢我。”
陆念已经把杯子放下了,垂着眼看起沈歆,别别扭扭地说:“谢谢沈姐。”
沈歆仰头看她,噙着笑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陆老师要不要低个头。”
陆念狐疑地低下头,看着沈歆从兜里伸出手,把剥开的糖抵了过来。她咬住糖,突然很想哭,连见到陆文恙都没这么想哭。
沈歆双臂一张,又说:“给个拥抱也行,赶紧的,趁我身上还有点沐浴露的味道,可别错过最佳赏味期。”
陆念伸手抱了过去,好像抓住了稻草。
是溺水时能救命的稻草。
在陆念回来后,方燃特地找她问了竞赛的情况,陆念只说写得还行,跟方燃道谢了好几次。
复赛结束的事在论坛里又掀起了点儿波澜,在烦闷的高三生活里,稍微有点什么新鲜事,都能被聊开花。
42楼:首先恭喜学神复赛结束!
43楼:有没有知道学神考得怎么样,皁中就指望她了
44楼:她自己也没底吧,回来没听她提起过竞赛的事
45楼:你在说什么猪话,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能跟谁提竞赛
46楼:跟沈姐啊
47楼:谁能去沈姐那探探口风?
48楼:再过一两个月就知道结果了,都别急,反正得了奖也跟你们没关系
49楼:好像是这么个理
沈歆现在不爱看论坛了,全靠温玟告诉她,温玟也想知道陆念的考试情况,让沈歆看完帖子后,一个劲地挤眼睛。
沈歆装作看不懂她的眼神,还问:“去校医室吗。”
“啊?”温玟还在眨巴眼。
沈歆指着她眼睛说:“我看你这眼睛像是抽筋了一样。”
温玟不装了,扭头就看向陆念,小声问:“小陆老师,你那竞赛,怎么样。”
陆念写字的手一顿,神色自然地说:“就那样吧,会写的都写了。”
这回答跟没回答一样,温玟又问:“那是容易还是简单?”
“一般吧。”陆念想了想说。
温玟压根试探不出来,光看陆念的神色也判断不出个结果,毕竟陆念那张脸常年没什么表情。
转回去时,她特地往陆念的草稿本上瞄了一眼,竟看到了一团黑线。
温玟转身的姿势一缓,慢腾腾把一班看了一圈,班里一个人也没落下。看完她又往后扭身,小声问:“要不这个周末组织个活动吧。”
沈歆一抬眼,“活动?”
“去放松一下,自由报名参加的那种。”温玟说完便感觉自己有了主意,眼亮晶晶地说:“就去登山吧!”
听到“登山”时,沈歆已经有了拒绝的念头。
温玟又说:“活动名字就叫‘一班第一届洋溢青春、勇攀高峰趣味登山活动’,怎么样?”
沈歆愈发想拒绝了,问道:“你是怎么相出这名字的,还……挺有才?”
陆念听得有点茫然,总觉得温玟那脑子就跟大海似的,随时能捞出点奇妙的想法。
“怎么样?”温玟跃跃欲试。
沈歆犹豫地说:“不然你先去找方燃报备?”
温玟当沈歆在支持自己,立马就找去了方燃的办公室。
方燃平时挺严肃一人,在这时候竟同意了,甚至还在班会上提了这件事,让大家踊跃参加。
班会上众人窸窸窣窣议论,有人扬声问:“方老师您去么。”
方燃知道,她要是去了的话,学生们多半会拘谨起来,索性摇头说:“我周末有点事,就不去了,你们可以拍点照片、视频什么的,发到群里让我看看。”
“行啊。”问话那人一听,笑得牙全露了出来,转头就报名去了。
没想到报名的人还挺多,一大半都参加了,而沈歆因为想在周末多睡会儿,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当然,也为了多点时间学习。
眼看着周末就要来了,这活动也没什么报名截止时间,报人数不过是为了方便买水。
温玟瞅着那报名表,回头问沈歆:“沈姐,你就不想在朝气蓬勃的高三留下点令人难忘的回忆吗。”
这说法就挺让人害怕的,沈歆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舞动青春跳舞机大赛。
沈歆木着脸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温玟看了眼陆念,又说:“想和你拥有一点共同的记忆。”
沈歆顿时叹了口气,没表情地看向温玟,“你是不是想和我扯头花了。”
“哪敢呀。”温玟连忙补充说:“关于友谊的共同记忆。”
沈歆没吭声。
温玟见状找其他突破口,朝向陆念问:“学神,你看我们这个……”
没等她说完,陆念就回答:“去吧。”她有点受不了温玟那眼巴巴的表情。
沈歆只好也答应了下来,写着式子说:“学委你就不能有点追求,既然要创造友谊的共同记忆,那就一起考上A大呀,那不就有共同记忆了么。”
温玟半天没回答,指尖一个劲往桌面抠。
真去登山的那天,沈歆又后悔了,因为温玟选哪个时间不好,偏偏选了个周六下午大太阳的时候登山。
出了汗后身上黏糊糊的,尤其人群里还散发着各种花露水混在一块儿的味道,怪冲鼻的。
陆念走得慢,一不小心就掉队,全靠沈歆拉着她走。她身上出汗没停,没想到沈歆一路上没松手,路上还捏着她手腕上那截突出来的骨头玩。
所幸山上还挺凉快,到了峰顶,还真有那么点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个头,冲着远处大喊:“一定不能泄气!”
边上的人一愣,随即纷纷跟上。
“考上好学校,为爸妈争光!”
“高考顺利,天天开心!”
“父母身体健康!”
“一定要考上K大!”
“让所有人为我骄傲!”
“给方燃争面子!”
山上喊声一声接一声,响遏行云,高亢得把附近的鸟叫和风鸣都比了下去。
喊完之后,压力宣泄了不少,一班的人相视了一眼,忽地都笑了起来,冲着远处的山又啊啊大叫了几声。
沈歆回头看向陆念,压着声说:“不喊点什么吗。”
陆念摇头,好像喊出来也无济于事,反倒还有点憨。
“你不喊的话,那我可就喊了。”沈歆笑说。
陆念歪头看她,还挺好奇沈歆会喊点什么。
只见沈歆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忽然朝远处喊出声:“往远处飞吧陆念念!”
陆念一怔,目光动也未动。
旁边站着的这一群人也懵了一下,耳边全是回荡在山间的声音。
“飞吧陆念念——”
“陆念念——”
“念念——”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沈姐厉害啊,离高考还远呢,现在就开始巴结学神了。”
“沈姐真有远见!”又有人说。
这一个个的刚刚才喊完,现在兴致又起,扯着嗓子又撕心裂肺地喊:“我也要飞!”
“小陆老师飞最高!”
“学神保佑我科科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