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万昭。

  自登基后,木凌大事小事不断,直到深夜才能踏进寝宫。

  宫娆迎了上来,一脸无奈,“他又哭了。”

  木凌叹了口气:“我们再生一个吧,不那么爱哭的。”

  话是这么说,他夫妻二人平日里最宠小孩儿了。就算宫娆耐心有限,他一哭起来还是温温柔柔地抱在怀里哄,直到小孩儿哭累了不哭了,才甘心将他交给旁人。

  宫娆被这句话逗笑了,掩着唇笑了半天,才问:“累吗?”

  木凌点点头,褪去外裳,随手搁到一边,“你今日如何?”

  “莲蓬今日来过了,”宫娆跟着他往内室走,“她想跟着蒋大人他们回去。”

  “我之前也传信给他们,要他们尽快回来,”木凌道,“你是舍不得了?”

  宫娆嘟了嘟嘴:“舍不得啊,但她毕竟也是雍国人……”

  木凌将妻子抱入怀中,低声安慰了好一阵。

  又过了几日,蒋行舟和阮阳回来了。

  彼时木凌还在忙,毕如将他们迎了进去,奉了两盏茶。

  要过年了,处处张灯结彩,白梅开满了枝杈,吐息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暗香。晚霞横在天边,为战后新生的万昭国土添了另一抹色彩。

  “听说二位回来,陛下说要一起用顿便饭的,”毕如说,“我这就备车进宫?”

  “罢了,他也忙,”蒋行舟笑了笑,“将军吃了吗?”

  毕如摇头,几人便上街寻了个食肆,在二楼的沿街一桌落了座。

  “你二人此去一趟小半年的工夫,”毕如问道,“雍国眼下如何了?”

  “朝廷有所动荡,但此时并非出手的最佳良机,”蒋行舟让阮阳看看想吃什么,“陛下几时能有空?我还有些话同他说。”

  毕如则实诚地答:“这几日处理和氏沟那边的事,每天都忙到挺晚。”

  蒋行舟一顿,不解道:“氏沟那边又怎么了?”

  “不是氏沟那边怎么了,是鸢王姬那边怎么了,”毕如表情尴尬,“你们不在的这几个月,王姬翻来覆去地失踪,每回都是往氏沟跑,也不久待,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蒋行舟哑然失笑,这一对兄妹也挺有意思,木鸢在万昭皇室,能长成如今这个性子,倒也实属难得。

  “你吃什么?”他转过头去问阮阳。

  阮阳随手指了几个菜。

  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天色还没完全暗,毕如便陪着二人在街上走。

  蒋行舟对他说:“将军有事可以先去忙,我二人就随便走走,明早再去面圣。”

  毕如点点头,走了一半又转了回来,道:“我带你们去兵营看看?”

  “陛下……愿意派多少兵?”

  “不多,”毕如很坦荡,“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大人莫怪。”

  蒋行舟如何会有怪罪的意思,他只是沉沉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至兵营,将士们还在操演,毕如引着二人走上台去,眼尖的将士看到这边的蒋阮二人了,但他们此时没戴面具,将士们没敢认。

  “三千人,”毕如回头道,“不够两位打下整个雍国,但……多的实在也拨不出来了。”

  “足够了。”蒋行舟却说。

  面对一众将士,他牵起了阮阳的手,阮阳指尖微凉,在他掌心瑟缩了一下。

  木凌的意思,他们即刻要开打也不是不行,但蒋行舟却有意再等等。眼下正值谢秉怀和弘帝刚开始争锋相对的时候,待他们内斗,元气俱损之时,才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这一等,就是两年。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万昭的梅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天宝三十五年二月,大军入雍国关,以平南县为始,自据一地。

  阮阳和蒋行舟不再是流亡的逃犯,而是高呼“平生守仁义,所疾唯苛政”的名号,以先天下之忧的起义军将领的身份,重新踏上了故土。

  经历过平定匪患、山洪救灾、时疫散药等事,他们的名声早在西南郡传了开来,面对起义军,平南县甚至连分毫的抵抗都没有做,百姓们一拥而入,踏平了县衙的门槛,押着平南县令给蒋行舟大开城门。

  城门大开那一日,百姓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每过一城,蒋行舟便会下令在城门口植上一棵天女花,权当是谢那月白衣服的人几次三番救命之恩,也是在这混混茫茫的岁月中,给不知前路的百姓们带来了一缕光明。

  那些天女花长势喜人,逢春末夏初便郁郁葱葱,不过区区半年工夫,半个西南郡都染上了这一抹雪白。

  蒋行舟向阮阳保证过,从此之后再无战争,便真的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事态顺利得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连蒋行舟都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畅行无碍。

  一路来,他们见过太多的民生疾苦,见过被山匪屠遍满门的孤儿,见过无钱就医的老者,见过因高税颗粒无收的农户,更见过前天母亲才被下葬,隔日便被征去修葺祠庙的少年。

  这一次,天时地利终于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自入主西南郡后,算算时日,离万昭国那场巨大的地动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阮阳早就传信给木凌,要他们早做提防,而木凌也回了信,问阮阳事态平定了没有,能不能让宫娆母子来西南郡小住几日。

  这件事,阮阳没告诉给蒋行舟,想也没想地写信回绝了,理由是天下未平,西南郡恐怕并不安全。

  他根本不敢怠慢,写完了信便立马送了出去,唯恐那边还没收到信就让宫娆母子先来了。

  自阮阳重生起,已经历经了七年,这是他和蒋行舟相识的第五个年头,数年的兜兜转转,终于让他走到了上辈子的终点。

  ——只要这次,宫娆母子不被谢秉怀生擒,则没有人再能挡住他前进的路。

  罗洪自回京后便如高山倾倒,在谢秉怀的推举之下,羽林卫郎将赵志登临大将军之位,谢秉怀已然掌控了整个羽林卫,罗晗升任羽林卫郎将,而罗洪则挂了一个虚名,退居幕后。

  然则罗晗也没有闲着,他在暗中监视李枫和谢秉怀的动向,据他最新传信来说,李枫好像终于找到了那方金印,已经有所动作了。

  谢秉怀的下一步是逼宫,而李枫的下一步则是在谢秉怀如意之后以金印为要挟,揭露谢秉怀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其后顺理成章坐上宰辅之位。

  蒋行舟借罗晗的口问过罗洪,这梅花图腾到底是什么,可惜那封信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他不知道罗洪有没有回信,亦未知那封回信是不是被谢秉怀发现,半路截了胡。

  对此,阮阳无所畏惧。

  “发现就发现了,早晚一战的事,”他道,“前一世有王永年从中作梗,这辈子已经够顺利了,如今我们蓄势待发,而他则身陷与皇帝的政斗之中,高下云泥自有公判。”

  他扬着眉道,“蒋行舟,说实话,有你在侧,我但求一败。”

  这副骄傲的气焰让蒋行舟心里有些发痒。他如获至宝地将阮阳的脸捏了又捏,长喟一口气,“你呀……”

  “我如何?”

  “不如何,我喜欢你如此。”

  阮阳没料到蒋行舟话语如此直白,脸上一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别扭地说:“我什么样你都喜欢。”

  次日,一封未名信被递了上来,打开一看,竟是谢秉怀的亲笔。

  ——他想见见蒋行舟。

  “这是什么诡计?”看罢了信,阮阳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断不会蠢到如此,以为我们会自投罗网吧?”

  蒋行舟唤来小厮,吩咐了两句。

  见他如此,阮阳道:“你真要去?”

  蒋行舟自然不可能去:“我让他给木凌写封信,将毕将军借我们一用。”

  说罢,他又问起阮阳,前世谢秉怀究竟是怎么抓到宫娆母子的。

  “那日我正好毒发,宫娆母子在马车内遇袭,我去得晚了一些,到的时候已经倒了一片了,她二人也不知去向。”提及往事,阮阳眼神冷了些,他不愿让蒋行舟看到这样的自己,便自觉地垂下眸去,不停地收拾桌子,假装忙碌,“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时木凌给你出了多少人?”

  “五六千,但有一部分郡军也加入了起义,合起来大概上万吧。”

  “你就靠万人的兵力打到了京城么?”

  “……你是要夸我,还是要说我?”

  “自然是要夸你的,”蒋行舟看着他忙来忙去,拉住他道,“别擦了,桌子要被你擦成镜子了。”

  他将阮阳按在太师椅里,再在他身前蹲了下来,手撑在膝头,道:“就算没有王永年,谢秉怀也已经知道我们背后是木凌了,很快朝廷便会派人下来镇压起义,到时候,便难避血光。”

  二人平视着对上双眸,阮阳只从蒋行舟的目中看到了淡淡的坚定。

  蒋行舟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这一场仗打不起来,你明白吗,阮阳?”

  他一说这话,阮阳就知道他又要以身涉险了。

  二人风水轮流转,往前在雍国时,蒋行舟担心阮阳鲁莽行事将自己置于险境,而现如今,担心的那个变成了阮阳。

  “你也说了,是朝廷派来镇压的,”阮阳虽是担忧,却也知道蒋行舟的良苦用心,“那你要怎么让谢秉怀收手?”

  “谢秉怀不想动太多兵力的,多一点兵力留在京城,他逼宫的把握就大一分,所以如果他有不用开打的理由,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跟我们起冲突。”

  阮阳听进去了,久久沉默。

  须臾间,他忽然笑了起来,眼尾弯成月牙,露出了唇角那个小小的酒窝,“好,我听你的。”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顺着蒋行舟的锋眉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