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点点头,向他伸出手去,阮阳便走到他身边,熟稔地将自己的手塞了进来。
木鸢注意到了二人的互动,但又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只快步上前,乖顺地福了一礼:“大人,他叫什么名字?”
蒋行舟道:“王姬是问氏沟王?”
“是呀,我听说他姓车的,是不是?”
木鸢一边问,一边向内张望,蒋行舟了然一笑,道:“是姓车的,单名一个虞字,算是氏沟皇亲的旁支,先氏沟王膝下无子,便将他过继了去,现在改姓南了。”
“车虞。”木鸢重复了一遍,又是想到了什么,偷偷笑了笑。
“王姬和他见过了?”
“见过了,”木鸢回忆道,“但他乱糟糟的,和传闻中吃人肉、喝人血的氏沟人不太一样。”
因为那传闻本来就是愈传愈烈的,自然不可能尽信。
木鸢扶了扶发髻,看向蒋行舟:“你们之后还要去一趟氏沟,是不是?”
见他应了,她很快又道:“那……能带上我吗?”
阮阳骤然道:“不行。”
蒋行舟笑着看向阮阳,有点想捏捏他,忍住了。
木鸢撇了撇嘴,没再出声。
不过,就算别人不让她去,她自个儿也有办法。氏沟王车虞动身回朝时,蒋行舟和阮阳自然随行,她又故技重施,扮成了男子,混进了队伍。
途径麦关,木凌早已候在此处了。
他早同氏沟群臣谈过,两边虽不能说一拍即合,但总归事态还算顺利,事到如今,只差最后一样东西,那便是车虞亲口下的诏书。
诏令一下,则这一场战事将就此终结。
这场仗打了大半年,要说久,远没有雍国元帝开朝时打得那场战争一般,但死伤无数,两边的百姓都在企盼着能有天下的那一天。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木凌并不跟着再往氏沟国内进了,只要车虞回朝,停战的诏令一下,他们后脚就撤兵回万昭,将麦关原样还给氏沟。
他和队伍在麦关外分别,车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二人隔着一段距离,隔空对视。
随后,年轻的氏沟王微微低下头,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韦彰的遗体,我要带回去。”
木凌便转过头去,对身旁吩咐了一声,不多时,抱上来一方白瓷的收口圆坛。
天气太热了,韦彰的遗体根本存不住,木凌坚持将他火化,虽然这并不符合氏沟的传统,但总归也能让韦彰的遗骨重归故乡。
车虞上前两步,将白瓷小坛接了过来,紧紧抱在胸前,而后再无一话,转身上了马车。
仲暑的风悄悄吹拂而来,一片宁静笼罩四野。车轮碌碌转起,碾过了被血染过的疆土。
一直到能看见氏沟的皇宫,车虞才终于掀起马车的门帘,对驭马在先的蒋阮二人说了这一路的第一句话。
“苗威……已经葬了,你们如果想把他带回去……”
蒋行舟略微回首:“葬在哪里了?”
“城南。”
蒋行舟点点头,对阮阳说:“等下我们去看看。”
“他忠心护主,最后却落了个这么个下场。”阮阳颇有唏嘘,叹了口气。
蒋行舟想了想,道:“这一切能怪给先万昭王、木河和氏沟王三人,但也不全是他们的错。”
要真要说是谁的错,只怕说个三天三夜都理不清。
“蒋行舟,”阮阳骤然回头,“我不想再打仗了。”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马蹄在座下有节奏地踩,随后握了握阮阳的掌心,“就快了。”
“不够快,如果打起来,还会有人受伤,还会有人流血。”阮阳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法用我的剑再掀起任何腥风血雨了。”
“我知道,”蒋行舟有些心疼,“要立天下,也不止有打仗这一条路。”
阮阳反驳道:“可是谢秉怀不会自己把江山拱手让人的。”
“谢秉怀和皇帝已经内斗了,我们要做的,只是在这场火上,添一把薪。”
阮阳没明白:“什么意思?”
蒋行舟话语一转:“你还记得那封先皇遗诏吗?”
“记得,可是……遗诏被谢秉怀夺去了。”
“那是假的。”蒋行舟笑了,将之前种种全数说了。
阮阳听罢,略有侧目:“你连我都瞒着。”
“那是当时,以后不会了。”蒋行舟顿了顿,安抚地一笑。
阮阳这才六分满意,却还是不解:“有了遗诏,就足够让我们赢下来了吗?”
蒋行舟不假思索,笃然道:“够了,足够了。”
阮阳有些不信,但他知道,蒋行舟既然敢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便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他信任蒋行舟,竟远胜过信任自己。
热浪擦着二人的耳畔吹去,蒋行舟伸手,拂去阮阳额边的薄汗,“先别想那么多,木凌还没登基呢。”
现在木凌已经手握大权,木河早已成了个被架空的国君。但木凌若要登基,从正统上来说,无非只有两种方法:要么木河传位于他,要么弟位兄即。
千错万错,是木河不该贸然削权,临阵换将,做出了完全不合时宜的作战命令,最后不得不到御驾亲征的地步。
不同于车虞在万昭的待遇,木河被五花大绑,关在了一方很小的房间里。
车虞面上略有赧色,叫人来给木河松绑,随后便匆匆转头回了书房。
这个房间昏暗无比,又不怎么透风,眼下暑热大盛,这让阮阳想起了当时姜氏住的那间草屋。
他一时作呕,不愿踏进一步,蒋行舟便陪着他在外面等,等了好一会,看守的人都散了,木河还没走出来。
“陛下。”蒋行舟轻唤。
过了好半天,屋里才传出人声。
“……败了吗?”木河多日没有说过话,此时声音沙哑得惊人,竟不像是从人口中能发出来的。
蒋行舟道:“没有。”
木河又问:“那……胜了吗?”
远处,一个氏沟大臣匆匆地走了过去,手中高举着一封敕书。
——看来车虞已经拟好旨意了。
蒋行舟收回目光,道:“万昭氏沟百年交好,岁末互换贡品,再无战争,这不算是陛下想要的胜,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不能再好的结局。”
木河没吭声了,也没走出来,就这么在里面坐着。
他是一国之君,却被囚禁于此,整整两个月来,外面的一切都已经翻天覆地,他已经没有脸面再面对任何人了。
事已至此,蒋行舟已经了然——木河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走吧。”蒋行舟对阮阳说,“去看看苗都统。”
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重,一路上谁也没先开口。
苗威被葬在了城南的一片林子外,矮矮的土堆上连块碑都没立。
蒋行舟便找来一块模板,在上面写上“都统将军苗威之墓”,竖在了坟土前。
阮阳看着蒋行舟做这一切,在他身后问道:“你上辈子给我立碑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蒋行舟道。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立碑?”
蒋行舟不满回头,“说什么呢。”
“我说上辈子。”阮阳解释。
“上辈子也不行,”蒋行舟没好气道,“不吉利。”
他以前没这些忌讳的,但事情到了阮阳身上,又都不一样了。
回城时,二人迎面碰上了鬼鬼祟祟的木鸢。
木鸢此时和氏沟女子一般打扮,冲他二人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道:“你们找到没?”
二人对视一眼,蒋行舟道:“找到什么没?”
“秘宝呀,”木鸢道,“听说氏沟人有个宝,我在找呢。”
蒋行舟哭笑不得,全天下现在也就木鸢一个人还有闲情逸致寻那什么奇奇怪怪的秘宝。
二人还有事,没空再管木鸢,只说他们没几日就要回万昭了,让她收收性子,别错过了回去的时机。
“知道的,知道的!”木鸢笑得眼睛弯弯,“你记得对我王兄保密!”
蒋行舟倏而道:“你王兄——”怕是回不去了。
他话没说完,却不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
木鸢一头雾水:“我王兄怎么了?”
蒋行舟摇了摇头:“没什么。”
木鸢疑惑地看了他一会,还要再问,蒋行舟却作揖告离。
木河先被安排回万昭,蒋行舟去送了他一程,木河什么话都没说。他前脚刚走,还没过两天,噩耗便传进了氏沟皇都。
——万昭王木河,在重新踏上国土的前一晚,于马车中自戕。
这消息有点快,饶是蒋行舟都略有一惊。
他没想到木河竟决意至此,连故土都没有回,便死在了氏沟的境内。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件事也并非无迹可寻。木河本就自傲,固然接受不了自己兵败被俘的事实,亦接受不了自己的过错导致这么多万昭人死在战场之上,最终引咎自尽。
他的死,没有给万昭氏沟的两国交好带来任何的动摇。
蒋阮二人留在氏沟皇都,又过了数日,和氏沟的一众商榷好了岁贡的事,这才打算动身回万昭。
马车在住处外候着,蒋行舟临时被车虞叫进了宫,耗了大半天的工夫,出来后已是过午。
他回到住处,没见阮阳的踪影,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嗓,还没喝上两口,阮阳翩然而至,面上还带着汗,一把抓起他的手腕:“跟我走!”
蒋行舟不明所以,手中的茶洒了一半:“怎么了?”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蒋行舟话未说完,从外面气喘吁吁跑来一位女子,正是木鸢。
“你、你怎么跑这么快……”木鸢还不知道自己王兄已死的事,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跑得快断了气,扶着门框喘个不停,“也、也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