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蒋行舟人还没彻底醒来,窃窃私语先传进了耳内。

  “他真的是鹰山一战的指挥?”

  是氏沟王的声音,略显心神不定。

  旁边有人作答:“属下真的不敢骗您,我问了好多人了,确实就是这个杨易没错。”

  “寡人都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号人……”氏沟王明显有些悻然,“那岂不是更不能放他回去了?”

  那人附和道:“陛下说得对!”

  “……真的?”

  “以属下所见,既然他担任将领行满功成,万昭一定会有所思量,所以不能放!”

  蒋行舟心道:什么馊主意。

  然而氏沟王听了这话仿佛信心大增,更加坚定了自己绑蒋行舟来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又宛若已经看到了万昭在他的威胁之下撤出氏沟国境的模样,竟一时畅快。

  于是蒋行舟睁眼时,便见到氏沟王有意摆出一副威严赫赫的面孔,却还不及将笑收回去。

  蒋行舟被挪到了庭外,此时春日高照,刺得他眼睛疼。氏沟王将他绑在了一棵树下,双手交缚着固定于树干之上。

  看守的人屈指可数,蒋行舟看出氏沟王手下能用的人并不太多,估摸着他是灵机一动就将人绑来了,没和其他人多做商量。

  氏沟王走到蒋行舟面前,昂起头:“等时机成熟,寡人便要你去抵韦大人的命。”

  蒋行舟分不清这话几分威吓几分真意,只垂下眸道:“一命抵一命,什么时候抵得完?”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万昭王恶狠狠道,“万昭人杀了寡人的心腹,寡人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与日前不同,氏沟王似乎多了一分底气。

  这底气从何而来?

  蒋行舟眼神一动,没有继续和氏沟王纠缠一命抵一命的事,反而是沉吟片刻,缓声开口:“我虽是阶下囚,但还有一言要奉劝陛下。”

  “闭嘴,寡人不想听。”氏沟王没好气地说。

  片刻,他又突然改了心思,“你还有什么厥词要放?”

  “陛下乃一国之君,自然应当洞晓稔知天下纷杂,”蒋行舟道,“但此前铤而走险刺杀万昭王,是韦大人的意思?”

  氏沟王满面狐疑:“是又如何?”

  蒋行舟凝视着氏沟王金冕之下的一缕绦穗,道:“只有陛下自己才对您的国家最为清楚,旁人说的并不一定是最优解,他们又不是国君。”

  “你意思韦彰是昏了头,迫使寡人做了蠢事?”氏沟王被激怒了,“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别跟他说那么多。”一侍从很快上前,站在了两人中间,阻断了蒋行舟的眼神,“他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我妖言惑众?”蒋行舟一笑,“陛下何不问问我为何能胜麦关,而陛下不能么?”

  氏沟王脸上立马挂不住了,反驳道:“那是寡人……一时不察!”

  不顾小国君下一秒就要杀人的面色,蒋行舟断然否定:“不是不察,是陛下过于急功近利了。”

  对于这句过于直白的话,氏沟王先是一怔,遂而茫然地看了看身后的侍从,再转过来时,又是那副冥顽不灵的面孔。

  蒋行舟突然觉得很荒唐,万昭和氏沟,这一战到底是在打什么呢?又有什么非要开战的理由呢?

  一个少年天子,还没学会治理国家就要带着百万将士征战沙场,根本不管这一战是否有去无回。

  但他没想到的是,氏沟王竟真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了,犹豫了半天,问他到底怎么敢的。

  怎么敢真的只带着区区三千人横渡麦川,又怎么笃定一定能先下一城的。

  “我说了,您能放我回去?”

  氏沟王:“不能。”

  蒋行舟和善地笑了笑,表示无可奉告。

  ——反正这一战也不是他做的决定,真要他说,也只能说相信阮阳的身手和判断吧。但这一点对于氏沟来说毫无参考价值,世上就阮阳这么一个人。

  氏沟王眼珠转了转,冷哼一声:“你是明知死到临头,故意做些故弄玄虚的事来让寡人不要杀你?”

  蒋行舟看了他好一会,道:“要说起来,确实一命抵一命,我死不足惜,然则万昭和氏沟之间的恩怨不会就此一笔勾销,届时再行开战,就不是我和韦大人两条命相抵这么简单的事了。”

  “你以为你们还能有一战之力么?”氏沟王扬起唇角,“还做梦呢,你们很快就只能对氏沟俯首称臣了,等到——”

  等到……?

  蒋行舟神色一变,还在等他后话,然则氏沟王骤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多,“跟死人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走!”

  他话说了一半,甚至只开了个话头,但听到蒋行舟的耳中已然清楚明白,谢秉怀已经动手了。

  事情和蒋行舟猜测的一般无二,谢秉怀并不能光明正大地派来使臣,于是此次前来送信的只有他亲信一人。

  那人没几天便被安排进宫朝见,路过绑着蒋行舟的那棵树时停下了脚步,往这边看了一眼。

  蒋行舟被蒙着眼,并不能瞧见那人的模样。

  会是谁?李枫?

  应该不是,李枫到底是朝廷命官,如果贸然将李枫派来,只怕弘帝很快便会洞悉一切。

  耳畔,脚步声轻盈而至,从蒋行舟身边擦肩而过,稍微停了一秒,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一瞬,蒋行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那人突然开口,问道:“这人是谁?”

  这声音太过熟悉,蒋行舟的嘴角立马上扬了起来。

  ——是阮阳。

  有人答道:“不用管,一个囚犯罢了。”

  “他什么罪?”

  那人不愿意跟这位雍国人说太多,只道:“……大人这边请。”

  阮阳走远了,强忍着性子,没回头去看蒋行舟。

  氏沟王在大殿上等他,殿内黑压压跪了不少朝臣。

  他深吸一口气,阔步入内。

  阮阳成为“雍国来使”,是在三日之前。他发现了真正雍使的行踪,便潜入居处,故技重施将其打晕,随后手持印、信,光明正大地进了氏沟皇宫。

  好就好在,谢秉怀生怕大局未定先冠上了私通敌国的罪名,并不敢派出太多的人,竟是给了阮阳可乘之机。

  他装了三天的雍使,因本身就是一副雍国面孔,并未露出任何马脚。

  氏沟王果然也没看出来他是个冒牌的,看过了信,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盏灯,少年的气度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快快起来说话,来人,赐座!”

  他们说话时,蒋行舟在殿外也能听到几句,只听阮阳空了一会才开口,道:“此次也算是我们有求于陛下,还请陛下开个条件!”

  阮阳还是没学会那些虚与委蛇的话术,一上来就开门见山,这引得蒋行舟有些想笑,但氏沟王却被他这架势唬住了,张了张嘴,“开个条件?”

  “说白了就是各取所需,我们自然愿意帮助陛下平定万昭,但陛下也需要互换一些彩头。”

  “……彩头?”

  阮阳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那我就直说了?”

  氏沟王连连点头,“你直说,直说。”

  于是阮阳便道:“待雍国太子登基,我们愿意出兵五万相助,而陛下只需略分薄利,将五座城池的税贡给我们即可。”

  五万兵力换五城的税贡,阮阳无异于是狮子大开口。氏沟王乍一听没明白,朝臣们却是听懂了,当下便暗自开骂,这位雍使哪里是来谈条件的,分明就是来趁人之危的!

  朝堂上吵吵闹闹,氏沟王大喝了几次才让众臣安静下来,看向阮阳时,目光不约而同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雍国尚书看氏沟能臣暴毙、幼帝无为,又有大敌当前,以此要挟漫天要价——卑鄙,实在卑鄙!

  阮阳却不卑不亢地扬起脸,抱拳道:“陛下好好考虑考虑?”

  “不考虑!”一位朝臣当下便跪伏于地,生怕氏沟王脑袋一热就点了头,“陛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氏沟总共多少城池,就说他们出军五万,五万能干什么?”

  “是啊,五万能干什么!你雍国但凡有一点诚意便不会才肯出这么一点人,这不是欺诈是什么?!”

  他们还不知雍帝已经向万昭抛出了橄榄枝,若是得知雍国朝中两拨人行着两拨事,明里暗里做着不一样的勾当,只怕说什么都不可能让阮阳活着回去了。

  氏沟王茫然四顾,饶是再不谙国事,也知道阮阳这个条件有多离谱了,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湖底。

  他本以为能借着那个位极人臣的谢秉怀起势,却没想到那个谢秉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实在太年轻了,才登九五没几年,最信任的人便撒手人寰,留下一摊子事交给他一个人处理。哪怕朝中有这么多人,但一人一个说法,他一眼望去,竟不知道要听谁说的才是。

  氏沟王越无助,则越是正中阮阳下怀。

  他想了很久,既不能让氏沟和雍国为敌,又能搅黄谢秉怀的打算,便只能如此下手了。

  一片骂声中,阮阳欣然离殿。

  蒋行舟还被绑在树下,氏沟王没了谢秉怀的襄助,唯一的筹码就只剩下蒋行舟一人了,派去看守的人瞬间倍增,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夜,阮阳从天而降。

  一番不费吹灰之力的搏斗之后,蒋行舟背后的麻绳被割断了,阮阳伸手揭去了他眼上的黑布。

  “他们为难你了吗?”阮阳抿着唇,有些担忧。

  蒋行舟摇摇头,牵着阮阳的手往宫外走。二人走过回廊,转角处提灯而来数位夜巡的将士,再不远处就是宫门。

  蒋行舟将阮阳拉至暗处,两人躲了一会,将士们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眼见着要被发现了,蒋行舟笑着问他:“怎么办?”

  阮阳则反手一把拉住蒋行舟手腕,“跑!”

  说罢,二人一阵风似的,撒腿便跑。

  蒋行舟的衣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回头看向阮阳时,发现阮阳正好也在看他,一头乌发就在身后散乱飘舞着,被月光一映,照成银白。

  回廊下,氏沟士兵看着远处飞奔而离的两道身影,有些纳闷,大眼瞪小眼一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好了!来人呐!”

  “雍国来使把万昭将领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