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凌和宫娆的面上均是骤现诧色,身形也倏然一僵。

  二人反应被很好地压住了,甚至于几乎无从察觉,却被坐在对面的木河捕捉到了,越过宽敞的大殿,悠然投来一道凝视。

  蒋行舟起身时正好与他对视,只见木河也招来身后的谋士,附耳说了句话。这姿势有些奇怪,明明在和旁人言语,但视线却未曾移开。

  蒋行舟便奉了个谦和的笑,用口型向他问好。

  桌案下,木凌手心微濡。他听到了蒋行舟方才的那句话——

  氏沟使臣或要弑君!

  他四下环顾,宴上酒菜具丰,没有人察觉到这其下暗藏的杀机。

  蒋行舟是不是真的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氏沟如果真的是明面上要交好,暗地里打着刺杀国君的主意,那他们之所以还未动手,应当是还在等一个时机,可能是万昭王看过信之后的答复,又或许不论他的答复如何都会下手。

  那么现在摆在木凌面前的就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他该不该信蒋行舟,又该不该提醒万昭王。

  再转念一想,设若事情真的发生,毕如还没回来,木凌身侧一个能护身的人都没有,他又该救驾,还是应该护着自己的妻子?

  事变可能发生在这一刻,也可能发生在下一瞬。

  蒋行舟知道木凌不敢赌,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稍向案边一靠,金杯微晃,酒液倾洒而出,汩汩蔓延在桌面,湿了宫娆的一片裙衫。

  这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宫娆可以借故更衣离席,顺便还能带着小世子一齐离开。

  木凌尚在疑虑,但这也算是一个台阶,先按兵不动,却可以让妻儿远离危险。

  于是他看向宫娆,点了点头,宫娆自然也明白,但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成为后腿,便站起了身,向万昭王盈盈福下一礼。

  “陛下,可否容妾身失陪片刻?”

  万昭王正与韦彰交谈,无暇顾及,挥了挥手让她自便。

  宫娆谢恩,向殿外走去时足下略有踉跄,险些跌了一跤,被氏沟的使臣撑着手肘扶住。

  “多谢大人。”宫娆笑了笑。

  那使臣点头不语,但就在这个档口,从木凌和蒋行舟的角度,恰能看到那人腰间浮光掠影而过的一点寒芒!

  蒋行舟神色微动,走到宫娆的身后,将她扶了起来。

  宫娆不解,蒋行舟低声道:“他身上有刀。”

  宫娆背后一凛,站起身,跟着蒋行舟往外走。

  蒋行舟将她送到殿外,四下一看,不见毕如的踪影,宫娆便拦下一位宫人,问小世子被抱去哪里了。

  宫人随手一指旁边的暖阁,宫娆推门而入无果,里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抵住了门,蒋行舟上前一推,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

  从小缝里看去,里面没有小世子,连毕如也不在,座上横躺着两位被打晕的宫人。

  “毕将军应该先走了,”蒋行舟道,“不如皇子妃先行回府,我再找找。”

  宫娆满眼担忧浓得化不开,迟疑着点了点头。

  蒋行舟与宫娆就地分别后,顺着禁宫找了一圈,他不能擅自入后宫,前殿就这么几个暖阁,找过一圈也没有毕如和小世子的身影。

  看来真的是先回去了。

  他正欲转身,大殿里却传来了一声巨响!

  随后,便是几乎掀开房顶的骚闹。

  蒋行舟心下一惊,快步向回走,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拽住了袖口。顺势回头看去,毕如站在阴影处,气息有些乱。

  他将怀中抱着的小世子交给蒋行舟,道:“大人留步,我去就行。”

  “氏沟人可能打算刺杀王上。”蒋行舟说着往襁褓中看去,小孩儿睡得正熟,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被毕如用什么法子弄晕了。

  “我知道,”毕如道,“才解决一个刺客,正要去找殿下。”

  他的身后,一个黑衣人不省人事地躺在草丛中,双臂被反剪在身后,看上去是断了胳膊腿。

  见状,蒋行舟神色晦明莫辨。

  这人是和氏沟使臣一起混入皇宫的?

  既然已经安排了刺客,那为什么……氏沟使臣又要多此一举,自己带着凶器上殿呢?

  若不慎被发现,岂非弄巧成拙?

  又或许……

  “这不是氏沟的人,”蒋行舟沉着脸,顿然看向毕如,“还有别人要趁着宴席下手。”

  “他们方才是想对小世子有所图谋……”毕如回忆道。

  刺杀国君便罢了,何必要一个小儿的命?

  蒋行舟斩钉截铁地说:“这人既知道小世子会被带到此处,又不能是王上安排的人。”

  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一个人。

  “是木河。”

  “小世子就拜托大人了。”毕如深吸一口气,利落抱拳。

  抱着小世子,蒋行舟阔步离开皇宫,一路无人阻拦——大殿出了事,大部分的将士都去紧着那边了。

  他骑上踏月寻霜,很快追上了宫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拎着宫娆放到身后,随后驭马奔向皇子府。

  一路上,他将所有猜想话与宫娆知,宫娆虽是惊骇,但她素来胆识过人,很快便冷静下去,说木凌不会有事。

  蒋行舟不以为然,要紧的是木河会不会真的要下死手,如果他有心思,当务之急便是替宫娆和小世子找个安身之处。

  “你的意思,木河……很有可能会对我下手?”

  宫娆的声音逆着疾风传来,蒋行舟双唇抿成一条线。

  ——已经对小世子下手了。

  二人风风火火回府,恰看到刚苏醒的阮阳被小厮搀着胳膊,颤颤巍巍地迈步尝试。

  “你醒了?!”宫娆惊讶不已。

  阮阳醒来后见蒋行舟不在大闹了一通,这会儿看见蒋行舟平安无事地出现在面前,登时大松一口气,双腿虚浮,趔趔趄趄地扑了上来。

  蒋行舟一手怀抱小孩儿,一手揽着阮阳的腰,接了个满怀。

  “宫里出事了。”蒋行舟对小厮长话短说,又对宫娆道,“皇子妃先去收拾行装,尽量不要惊动太多的下人。”

  宫娆点头,从蒋行舟怀中接过小世子,急步走了。

  蒋行舟转头让小厮去准备两匹马,随后独自将不良与行的阮阳拦腰抱起,推门进屋。

  阮阳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看着蒋行舟。

  “你知道我们在哪吗?”蒋行舟垂眸问他。

  阮阳点点头,有些不习惯地开口:“在万昭,皇城。”

  小厮已经将这一遭连同二人的死讯都原原本本跟他说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五个月来蒋行舟风雨兼程,将他一步一步背到了这里。

  蒋行舟没告诉任何人这一路的崎岖,旁人无从得知。

  “你差点死了,阮阳。”蒋行舟呼吸渐轻。

  阮阳又点点头,眼眶红了,竭力拽着蒋行舟的前襟不放,“你……送我发带……让我走……”

  蒋行舟的下唇被咬破,铁锈味渲染在齿间。

  阮阳的语气卷着郁怨和哀苦,尾音有不难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他不在意自己的死,却被那场噩梦吓得不敢入眠。

  “你说过等我的……”

  现在有很多的选择,但蒋行舟只能哑声对他说对不起。

  两人心绪都起伏不定,悲喜交织之际,所有后话凝噎喉中。

  阮阳的身体还很虚弱,这会儿的精神都是靠参汤吊着的,蒋行舟将他放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把人背在背后,说:“我们现在要带着宫娆母子先去找个地方躲着,我背着你走。”

  又道,“放心……阮阳,这次同你保证,我绝不离开。”

  阮阳低头,看到蒋行舟的鬓角有几道浅浅的痕——那是被风雪催出了伤,又潦草愈合的痕迹。

  蒋行舟的面容熟悉又陌生,他沉眠的这段时间,蒋行舟瘦了,又莫名多了一股巍峨的穆然。

  阮阳将手臂一紧,结结实实地搂住蒋行舟的脖颈,鼻端埋在他的领口,长长吸了口气。

  苏醒之后,他一直都很疲惫,仿佛时时刻刻都要昏睡过去,但他不敢睡,生怕再也醒不过来,又怕醒过来之后,再也见不到蒋行舟。

  “不怕。”蒋行舟稍稍回头,对他低声说完这两个字,旋即推开门,向外走去。

  沿着回廊至后苑,穿过花草树木便是一道通向府外的偏门,小厮和几个宫娆的心腹牵着马在那里等。

  见了二人,小厮迎上来,问道:“我们去哪?回附子村吗?”

  实际上,附子村是个绝好的去处,既与世隔绝,又盛产药草,能让阮阳安心养身子,但蒋行舟却拒绝了,“我和阮阳不能露面,会连累到附子村上下老小。”

  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带着宫娆到雍国去,因为他不能给万昭和氏沟任何一个能借机与雍国为敌的借口。

  因为这层原因,他便对宫娆多了一层歉疚。

  小厮乍听阮阳的名字,反应了一会儿。

  京城事变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元小树,抑或是元软,就是阮阳本人了,所以小厮听到蒋行舟这么称呼也没有什么惊讶。

  只不过他和阿南元大侠元大侠的叫惯了,一直没改过来口。

  “那去哪里?”小厮问。

  蒋行舟道:“去鹰山。”

  “前线?”

  这话是宫娆问的,她才收拾好东西,换了一身男装,抱着小世子姗姗来迟,听到鹰山二字不免有疑,“如果真的出事了,前线不会更危险吗?”

  “假使异动传开,和谈一事告吹,两国势必开战,殿下最先去的就是前线。”蒋行舟说,“如果木河有意追杀你母子二人,第一时间也不会查到军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