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了。

  蒋行舟被押着出了禁宫,身后跟着一队卫军,铠装齐整。

  行刑的地方在皇宫以南的广赤门,当时稷王就是在这里被斩首的。

  阮阳也曾在这里受尽了凌迟之刑,最后被弘帝砍下了头颅。

  蒋行舟神情平静,走得不快,他在算时间。

  身后卫士用剑柄捅了捅蒋行舟的后背:“别磨蹭。”

  蒋行舟便加快了脚步,又不作痕迹地慢了下来。

  “怕吧?”另一个年轻卫士走到蒋行舟身边,假意架着他往前走,低声道,“我之前见过他们上烙刑的,就疼几下……大人别怕。”

  蒋行舟有些意外,年轻卫士冲他笑了笑,“当时多亏了大人施药,我娘才捡回了一条命。”

  不只是他,其实很多人都受过蒋行舟的恩,虽然只是几碗淡淡的药汤,但在那个时候却重过千金。

  有的人喝了药病情控制住了,有的人还是没有好起来,但是活着的人都记得施药的那位大人姓蒋,名行舟。

  另一个卫士冲年轻卫士喝道:“别和他说话。”

  年轻卫士转过去应了声“是”,又向冲蒋行舟笑,有点笑不出来。

  广赤门外围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来观刑的民众,蒋行舟放眼看去,谢秉怀坐在门洞之下的阴影里。

  在民众的议论声中,蒋行舟被押上了石台,不远处烧着一盆炭火,上面架着两个烙铁的杆子,“罪”字烧得通红。

  监刑官上来核对蒋行舟的姓名,然后在纸上画了几道,挥手让把人带到刑台中央来。

  他们得等时辰,眼下还差一刻,便让蒋行舟跪在曝日之下,将他脚上的镣铐锁在了台子中央的石柱上。

  蒋行舟也在等。

  他在等赵太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壶漏的水见了底,发出一声空响。

  监刑官向远方的谢秉怀作了个揖,回身唱道:“时辰到——”

  “上烙铁——”

  那烧的火红的“罪”字就被举到了蒋行舟的眼前,还冒着青烟。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狗官——”

  众人皆是一惊,只见那人直指监刑官,口中高骂:“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了人去!还要给我们的恩人烙罪!你们他娘的不是人!!”

  此声一出,人群炸开了锅。

  “吵什么吵!”卫士欲喝止,谁知反倒更激起了民愤。

  “赶快放人!”“一群狗官!!”

  人群推搡了起来,卫士们都有点慌,观刑的人不少,若是真的躁动起来,恐怕难免会见血。

  监刑官眼神一利,指着行刑的人吼:“还等什么!上烙啊!”

  “不许烙!”“不能给蒋大人烙罪!”“狗官!狗朝廷!”

  行刑的人手举铁杆愣住了,生怕他这一烙下去,立马就能被观刑的群众给生吞活剥了。

  眼见着骂得越来越离谱,监刑官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把夺过铁杆,咬牙朝蒋行舟的背后按了下去。

  却就在这时,门洞底下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呼:“且慢——”

  监刑官骤然抬目,只见十几个太监从门洞而来,一个奢服太监向谢秉怀说了什么,谢秉怀神色凝了片刻,然后朝他挥了挥手,让他先别行刑。

  谢秉怀脸色不怎么好,不知道是不是热的,在太监背过身去的时候有一丝的阴沉。

  一个太监快步上前,跑到了刑台上,擦了把汗,对监刑官道:“太后娘娘有旨,寿宁宫里丢了东西,怀疑是这蒋行舟指使人偷的,让把人带去审,审完了再回来行刑。”

  监刑官皱眉道:“这都是定好的日子,怎么能说改就改?岂不是抗旨不遵?”

  太监赔了个笑,道:“圣上孝心敦厚,自然是以孝为先的,更何况这还是太后娘娘开了金口的,怎么都怪不到您头上来,您说是不是?”

  监刑官为难地看向谢秉怀。

  蒋行舟还是端正跪着,那“罪”字就在他背后不到一拳的距离,灼人的温度隔空蔓延。

  阮阳一行驭马急奔出城,追兵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才稍微慢了下来。

  这么一直狂奔不行,踏月寻霜是马中极品,他座下的这匹马可吃不消。

  他将剑交给阿南,让他学着自己那样握着,随后摸出匕首来,眨都不眨眼就往肩头刺去,刀剑一旋,将那箭镞就这么生生剜了出来。

  他痛的额上冒汗,反手封住了胳膊处的穴位,找了找,没有能捆住伤口的东西,便往脑后一探,将发带抽了下来。

  一头乌发如瀑而泄,阮阳这才发现这发带不是他的那条。

  ——眼前这条,九根细细的缎带结成了一条二指宽的长缎,做工很粗糙,但缎线纵横交织,难解难分。

  是蒋行舟编的……?

  送给他的?

  为什么……之前不送呢?

  最后那几句无声的道别浮现在眼前,阮阳攒紧了发带,目光无意识地游离。

  蒋行舟真的会等他吗?

  阮阳思绪繁杂,将二人道别的情景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每过一遍,他的心就向下坠一点。

  -看吧,多看会。

  为什么多看会?以后看不到了吗?

  -走吧,听话。

  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他走?蒋行舟还有别的打算没有告诉他吗?

  -我等你。

  这句话,蒋行舟说了两遍,但没有一次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

  蒋行舟在撒谎。他根本就半点都没有等的意思!

  他骗阮阳离开,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什么回去和木凌商量,什么一路上埋伏太多恐难脱身,什么在朔州再聚,都是假的!都是蒋行舟骗他的!

  阮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冒金星。

  为什么当时没看出来他在撒谎!为什么会被那云淡风轻的笑容给骗了过去!

  胸口一阵闷疼,阮阳眼前一黑,竟是差点握不住缰绳,像失去意识一样向后倒去。

  这一刹那,阮阳眼前如同走马灯一样闪过了许多场景,都是此前从未见过的。

  ——大理石的刑台,蒋行舟跪于其上,周围围了很多人,有卫士,有布衣。一片嘈杂中,百十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从天而降,手里的兵器折射着烈烈日光,金属碰撞,震耳欲聋。

  黑衣人们所过之处尽是纷纷倒下的卫士,蒋行舟在这一片雷霆万钧中回过头来,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长刀一刀贯体。

  一刀,两刀,三刀……

  尖叫骤起,人群大乱,血染红了整片刑台——

  阮阳猝然倒吸一口冷气,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到了焦点,阿南拽着他的衣领,才没让他从马上掉下去。

  “你怎么了?”阿南神色担忧。

  阮阳根本听不到,耳畔全是嗡鸣。

  他刚刚看到的那是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是梦吗?

  阮阳狠狠地摇头,浑身血液逆流,下一秒,竟是提着阿南的后领将他从马上扔了下去,调转马头。

  阿南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在他学了些功夫,并没有受伤。他跑了两步,冲着阮阳大喊:“大侠!你干什么去!”

  阮阳根本不回头,阿南被毕如从地上一把捞了起来,扔在身后和小厮挤在一起。

  踏月寻霜的速度更快一些,三两步就超了过去,挡在阮阳的马前,生生将他逼停。

  阮阳的眼神中透着寒涧的冷意:“你要拦我?”

  “——如果郎君要回城的话。”

  “让开。”

  “我再说一遍,”阮阳咬牙,“让、开!”

  毕如驭马不动,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踏月寻霜不耐地打了个响鼻,马蹄交错踏着,毕如摸了摸马鬃,这才让踏月寻霜安稳下来。

  毕如道:“我奉命行事,不会让的。”

  阮阳点点头,直接抽了剑出来,一头乌发随风狂飞,另一只手还捏着那条发带。

  他语气森然,带着十足的杀意:

  “好,那我就杀了你。”

  谢秉怀眼神中闪过阴鸷,眼见着那太监都开始解蒋行舟脚上的镣铐了,转身在看不见的角度压下满目怒气,然后坐了下来。

  赵太后横插一脚是在他意料之外,赵太后的立场基本等同于弘帝的立场,遗诏的事瞒不住了。

  手中茶杯转了三个圈,轻轻地放下。茶盖被放在杯旁,被谢秉怀不动声色地一推,摔在地面,裂成几瓣。

  碎盏为号。

  这是谢秉怀最不愿意走的一步棋。

  但他绝对不能让蒋行舟落到赵太后的手中——哪怕要杀死蒋行舟也在所不惜。

  人群外,一群黑衣人像乌鸦一般掠天而过,这些人和王灵一样,都是谢秉怀私下养的精锐,很多人都曾经奉职于十二卫军,身手了得。

  卫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很快回过神来,提刀厮杀。

  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劫走蒋行舟,如果不成便当场取他首级。

  卫士们意识到这一点,将蒋行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他们没想到,又不是斩首,不过是区区烙刑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场面,虽说之前被指点过,说今天可能会有一个人来劫囚,但怎么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各个都是个中好手。

  广赤门外,人群尖叫逃窜,一片大乱。

  蒋行舟目光如水,危坐不动。

  毕如捂着胸口疾喘,剑直直插在地上,扶着剑堪堪站直。

  二人只过了二十招,阮阳一掌拍在了毕如心口,结束了胜负已分的交手。

  方才只要一念之差,阮阳就会拍碎他的胸骨。

  但他没有。

  阮阳翻身上马,看着毕如道:“你带他们回万昭,这也是大人的命令。”

  他回头悠远地看了眼小厮和阿南,“大恩不言谢,若有命再见——”

  这话不能乱说,上一世说了这些话的全都战死沙场了,阮阳住了口,收回目光。

  饶是阿南和小厮再迟钝,也知道阮阳这一去要面临什么了。

  毕如还没开口,阿南却从马上跳了下去。

  “阿南!你干什么!”小厮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他没敢跟去,现在的阮阳太恐怖了。

  小厮是胆小,但他不傻。

  他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家老爷,可老爷说了让他们先走,他就只能听,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什么,只要不给老爷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事实上,他很希望阮阳能去救蒋行舟。

  说他自私也行,他只想要老爷平安地回来。

  阿南跑着上前,张开双臂,拦在了马前。

  “驭——!”阮阳正要纵马,猛然勒住缰绳,再看向阿南时目中怒火乍现,“你也要拦我?!”

  “大人不让大侠去肯定有大人的用意!”阿南难得真正像男子汉一样硬气了一回,其实他怕得要死,两条腿都在无意识地发抖,“更何况你还受伤了……就听大人的吧!”

  小厮冲阿南吼:“你别发疯了,快回来啊!”

  阿南坚定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拦不住阮阳,但他总觉得阮阳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厮喊得脑袋疼:“你长本事了啊你!”

  阿南还是不动。

  二人吵闹间,阮阳被气笑了。

  他嘶哑着吐出一问:“为什么,你们都想要保护我?”

  “为什么我就一直需要被人保护?”

  “我爹,蒋行舟,现在又多了个你!”

  “我到底为什么只能被人保护?我是废物吗?!”

  他怒目圆瞪,眼底通红。

  “你告诉我!”

  “为什么?!”

  “大侠——”阿南的眼泪夺眶而出,张了张口,根本没法回答阮阳的诘问,“求你了!”

  阮阳无动于衷,抹了一把脸,然后将剑的那端指向了阿南。

  没人意料到阮阳是真的起了杀意,小厮吓坏了:“大大大大大侠冷静啊!!”

  剑指向了小厮,小厮立马住嘴。又指向了毕如,毕如面色铁青,不置一词。

  剑最后还是指回了阿南的面门。

  阿南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还是没让。

  只听阮阳高喝:“驾!”

  “大侠不要!”

  小厮快吓死了。

  他死都没想过阮阳居然对阿南也一丝怜悯都没有,明明他对毕如都没下死手!

  骏马直直朝阿南冲去,就在长剑即将刺穿阿南的时候,阮阳猛扯缰绳,骏马腾空而过,落地时在阿南的背后扬起一片尘云。

  阿南等了半天,没等来预料中的刺痛,转眼一看,阮阳已经乘马走远了,只能看到泼墨的束发在尘土中飞扬。

  这是阮阳第三次没杀他。

  他脚一软,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