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一块凸起的石砖,颜色比其他的更浅一些。这块砖位于很高的位置,蒋行舟便让阮阳去试试。

  阮阳踩在蒋行舟的肩膀上,轻轻松松够到了那块砖,推了推,推不进去,用指尖勾着一抠,这砖竟被抽了出来。后面是一小块空间,阮阳伸手进去探了探,摸了一手的灰。

  “有吗?”蒋行舟问。

  阮阳摇了摇头,“但总感觉这里有很多像这样的砖。”他四下环视,指着不远处道:“你看,那边也是。”

  但那边的暗格里也是空的,阮阳跳了下来,拍着手上的灰,“怎么说?”

  “后面的位置够放下一个玉匣吗?”

  “约莫是够的,有小臂那么深,空间不小。”

  蒋行舟沉思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遗诏的地方吗?”

  “我总有种感觉,”阮阳道,“他不是怕我找到了遗诏之后做什么,他是怕别人拿到那封遗诏。”

  “你会叫罗将军二叔吗?”蒋行舟突然问。

  阮阳不解:“什么?”

  “如果他们年轻时结拜过,你爹比罗将军年长,你叫他一声叔也不过分吧?”

  阮阳笑了:“皇室的叔侄可不能乱叫。”

  “倒是忘了这个了,”蒋行舟也笑了,“算了,再找找吧。”

  是时,门外一阵嘈杂脚步,由远及近。人数之多,不像是皇陵里巡夜的卫士。

  蒋行舟对阮阳竖起一根手指,阮阳会意,却听那伙人停在了正堂的门外,罗洪的声音旋即响起:“里面的人出来!”

  屋内,二人对视,皆是一惊。

  “这也是罗洪下的局?”只一刹那,阮阳便做好了迎敌的架势,剑出鞘一半,周身杀气滔天。

  “不可能。”蒋行舟面色冷峻,“凭你的功夫,如果我们一路被人跟踪,你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罗洪本就知道遗诏藏在这里。

  罗洪身为皇宫禁军将军,并不能自由进出皇陵,除非是随弘帝出宫祭祀,又或者是——葬仪!

  怪不得失踪的卫军迟迟没有上报,他们一直以为赵太后才是真正的敌人,更何况罗洪与稷王有私交,才一直没有怀疑到罗洪的身上。

  为了借机进入皇陵确认遗诏到底在不在,罗洪竟不惜授意对谢皇后痛下杀手?

  蒋行舟几乎难以置信。

  所以现在,罗洪是奉了弘帝的命来捉拿蒋行舟的吗?罗洪和赵太后弘帝他们是一伙的吗?

  不是,蒋行舟的思绪转得飞快,如果是一伙的,罗洪就不需要借皇后的葬仪才能进出皇陵了。那罗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蒋行舟他们想要遗诏是为了推翻弘帝救出稷王,罗洪又在做着什么打算呢?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

  就算罗洪手下掌管着整个羽林军,但皇后的遗物是在坤宁宫丢失的,坤宁宫有很多赵太后的眼线,要想在不惊动赵太后的情况下将那么多玉佩偷出来,要么他财大气粗收买了整个坤宁宫,要么就是他有金福的帮助!

  金福……谢秉怀!

  蒋行舟如梦初醒,稷王说的那句话哪里是什么小心二叔,那不是二叔,是尚书!

  小心尚书——

  小心谢秉怀!

  蒋行舟骤然看向阮阳:“你先走!”

  二人都很明白,这次阮阳不可能绝带着蒋行舟安然逃脱,对面可是罗洪,是亲授阮阳一身功夫的师父!

  蒋行舟眼神一动,迅速吹灭了正堂内所有的长明灯。

  雍国有规矩,皇陵内所有的长明灯不灭不熄,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蒋行舟顾不了那么多,他在黑暗中寻到了阮阳,握了握他的肩膀,“趁着黑,你能跑吗?”

  “有七分把握。”

  蒋行舟看不到他的脸,但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先走,切勿恋战,”蒋行舟从怀中掏出玉佩,捧起阮阳的手,“这东西定有大用,而且罗洪此次前来证明了一件事,遗诏一定就在这里,而且他还没找到,你等过两天风头过了再来找。”

  想了想,又嘱咐道:“千万小心谢秉怀。”

  阮阳道:“那你怎么办?”

  “我等你来救我。”

  阮阳的声音沉默了,蒋行舟感觉掌中他的手握得非常紧,指甲都几乎把掌心掐破了。

  “别担心我。”蒋行舟将那几根指头一一掰开,把玉佩塞进去,“他没找到遗诏,暂时不会动我。”

  “……蒋行舟。”

  “别说了,又不是永别,”蒋行舟轻轻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这是筹码,能救我命的筹码。”

  “我去开门,你见机行事。”

  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阮阳清楚地认知到这个事实,但他还是很不安,非常不安,这种不安催生出了恐惧,将阮阳紧紧裹住,不留一丝透气的空隙。

  但蒋行舟已经做好了开门的准备,良机稍纵即逝,阮阳摇摇头,甩去满脑子的杂念,藏于门后。

  蒋行舟打开了门,退后两步,隐入黑暗中。

  门外的卫士们见门突然无风而开,里面黑漆漆一片,又因为这地方是皇陵,没来由觉得有些阴森,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罗洪怒喝:“捉拿贼人!”

  “是!”

  众卫士这才重振士气,壮着胆子踏进了正堂,前胸贴后背地紧挨着,慢慢往里摸去。

  就在这时,谁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打头的三个人迎面挨了飞踢,往后一仰,卫士们本就摩肩接踵,一人倒下身后的人也接连不稳,阮阳趁势飞出,踩在卫士们的盔上,影如掠鹰。

  罗洪瞳孔一缩,震剑一拦,阮阳将身一旋,一脚踢在他的肩上,脚背勾着剑身,借力一挑,罗洪这一击便歪到了一位卫士身上去了。

  罗洪一惊,骤然收力,这卫士才幸免于难。

  那夜阮阳暗访羽林卫大营,罗洪就差点没能发现他,如今更是未料他的功夫竟然精进至此!

  精进了功夫,却是与恩师为敌,罗洪心中怒起,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被这些分心的时候,正提剑欲追,却见正堂里蒋行舟款款而出,衣袍隆起,其下像是藏了个什么东西。

  是遗诏玉匣?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阮阳便已在十步之外,此时再追并不一定追得到,更何况罗洪的目的本来就是遗诏,当即便将剑头指向了蒋行舟:“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蒋行舟面色凛如冰霜,风骨峻峭,竟是作势捧起那东西要摔。

  罗洪信手将剑掷出,那剑便如一条蛇,直冲蒋行舟的手而去。蒋行舟顺势将手收回,那剑势未减,便托着下落的那东西向后飞去,重重钉在了石墙砖缝之间。

  铿——

  卫士一拥而上,将蒋行舟羁押。罗洪走向石墙,却见剑上托了一块沉甸甸的石砖。

  他面色骤冷:“东西呢?”

  蒋行舟一笑,并不作答。

  这笑落在罗洪的眼里倒像是嘲讽,罗洪刀眉竖立,大喝一声:“大胆!”

  旋即抽出剑,剑尖刺入石缝却锐利不减,抵在蒋行舟的喉边,道:“你读的圣贤书可有教过你规矩二字?”

  蒋行舟被迫跪在地上,沉静地抬起脸,眸中一片寂然。

  罗洪与他对视片刻,招来卫士:“去回禀圣上和太后,蒋行舟已经抓到了。”

  这话传到了蒋行舟的耳朵里,他瞬间了然于胸。弘帝和赵太后的命令只是抓住他,恐怕他们还并不知道遗诏一事。

  不管是对于罗洪,还是对于赵太后来说,蒋行舟都是越早除掉越好,如果阮阳能拿到遗诏,或许能凭借遗诏和罗洪谈判,但是蒋行舟很快就意识到,就算能过罗洪这一关,也未必能过谢秉怀那一关。

  如果把罗洪和谢秉怀划为同一个阵营,他们的目的就简单明了了——用玉佩引出姜氏和手书,则阮阳定会和稷王会面,稷王若是告知遗诏所藏的位置,他们就借阮阳的手找到遗诏,再夺遗诏,推翻弘帝,扶太子阮钰上位。

  而要完成这些,身为稷王之子,阮阳必须要死,这样阮钰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他们的目的一直都是阮阳,蒋行舟将会成为一个诱饵。

  不只是蒋行舟,稷王也是一个诱饵,谢秉怀留着稷王不让杀,就是为了诱阮阳回京施救,诱他一步步走进这一场大棋里。

  蒋行舟简直如坠冰窟。

  蒋行舟猜得不错,弘帝得知蒋行舟被抓之后,很快下旨,赐死蒋行舟。但谢秉怀不同意,一如他当时反对赐死稷王一样,先是说蒋行舟在城中是大有民心,又说他素来作风刚正,不管有什么罪都罪不至死。

  弘帝大怒,要杀稷王不行,如今要杀蒋行舟也不行,一怒之下竟是当堂与谢秉怀吵了起来。

  谢秉怀生生受了这一通怒火,而后话锋一转,保证对稷王之事再不置喙。

  他不提,朝中自然没有人再反对,弘帝顺势提出赐死稷王,三日后行刑。

  至于蒋行舟,便和当时赵历的下场一样,贬为庶人,充入奴籍,流放朔州。

  这一切都正中谢秉怀的下怀,行刑当日,罗洪派出重兵看守刑场,等的就是阮阳劫囚。

  但阮阳没来,他坐在很远的树上,眼看着稷王被人带出宗正寺,押上囚车,他死死咬住牙关,直到尝到牙龈的血腥,才忍住了拔剑的冲动。

  那是他的爹。

  但是他不能救,他会害死蒋行舟。

  稷王被押上刑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渺远,一直看到天边的惊鹊,直上白云间。

  他不知道阮阳来了没有——但他希望阮阳没来。

  最好阮阳听他的话,远离京城,从此天高路远,不再沾染是非。

  和阮阳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很不错,有慧性,机深智远,而且他看得出来,那个年轻人对阮阳一腔衷心可鉴日月,有那人陪着阮阳,他也能放心不少。

  二十年的光景,父子一场,阮阳初次识字,他不在,阮阳第一次拿起木刀,他也不在。

  他欠阮阳的太多了。

  稷王闭了闭眼。

  只可惜,没机会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