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让阮阳等他,自己去问了问侍女姜氏的情况。

  侍女一边做饭一边道:“每个月初一十五,我们会从城里带大夫来给夫人瞧瞧病,但夫人最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不好,上回大夫来就说情况不怎么乐观了,但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得好好伺候着。”

  “预估着还有多少日子?”

  “不好说,好一点的话还有几年,不好的话今年入冬之前,再不好一点……”侍女说到一半不说了,将青菜倒进锅中翻炒两下,“三位郎君也在这里吃么?”

  这侍女很有眼力见,知道蒋行舟的身份,却没有称呼他为大人。

  蒋行舟点点头,她道:“那我多做一些,弄好了我就要走了,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只管差人上府里叫我们就是。”

  不片时,侍女端出三盘青菜三碗饭来,淡得没什么油水,然后又将面片汤端去伺候姜氏吃完,这才又端起盆,掩上大门走了。

  吃过饭,蒋行舟让小厮把小院里打扫一下,屋子里面也打扫打扫,看看姜氏躺着的干草濡了没有,若是濡了,让他再打一捆新的来换上。

  小厮领命下去,蒋行舟又去看了一遭姜氏,出来时还见阮阳站在灶台边上,问他:“阮阳,你想去看看你娘吗?”

  阮阳迟疑了一会,摇了摇头。

  他不敢去,他怕看到那样子的姜氏。

  他明明杀过很多人,前世还上过战场,亲眼见过将士的尸体堆垒成山,暗红的血液侵染了整片大地,但那些都不如姜氏此时的样子令他恐惧。

  蒋行舟了然,进去将手书拿了出来,陪着阮阳坐在角落,阮阳在发呆,他也不急着唤阮阳,就这么一页一页慢慢地翻。

  之后,二人常来小院探望姜氏,阮阳起先根本不敢踏进那屋门一步,后来好歹是敢进去了端水送药了,但他每次都只是匆匆放下东西便走,眼神从不曾向那榻上看去一眼。

  姜氏时睡时醒,醒着的时候若是碰着阮阳送水进来,那眼神就一直跟着阮阳走,直到阮阳放下东西出了屋子,看不见了,好半天才茫然收回。

  蒋行舟注意到了姜氏的反应,站在窗边,俯下身道:“夫人能听到我说话,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看向蒋行舟,缓慢地眨了眨。

  蒋行舟微微一笑,站起身,看向阮阳离去的方向,道:“令郎出落得很优秀,夫人可以放心了。”

  姜氏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两滴泪顺着眼角的皱纹静静地滑了下来。

  屋内只剩下蒋行舟和姜氏两人,蒋行舟走去将门关上,随后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榻边。

  “忘了告诉你,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姜氏费力地睁大眼,这样的表情配上她全非的面目煞是骇人,但蒋行舟却不甚在意,接着道:“当时他们跟你说此毒无解,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更大了,眼轮的肌肉一缩,抻得皱纹都平了些。

  蒋行舟就这么看着姜氏,他想了很久要不要开口提这件事,但他很希望能得到姜氏的一个答案,更希望姜氏的答案与他猜想的不符,他希望是他猜错了。

  “当年是你给他下的毒吧,夫人。”

  姜氏直勾勾地看着蒋行舟,眼神没有一丝偏移,蒋行舟的心沉了沉。

  “不只是他,还有稷王,稷王妃,稷王世子,应该都是你干的。稷王浸淫官场多年,不论是戒心还是警惕应该都胜于常人,却就这么中了圈套,下毒之人一定常年在王府居住……我早该想到会是某位枕边人的。”

  说这话时,蒋行舟很希望姜氏能眨眨眼,或是做点什么动作,好让蒋行舟知道他猜错了,但姜氏没有,她确实开始摇头了,但这个动作她并做不好,光是动一动脖子就需要花费很多的力气,她很快便精疲力尽。

  “这样,如果我猜错了,夫人就眨眨眼。”

  姜氏的眼睛合了起来——

  蒋行舟大松一口气,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而那双眼就一直闭着,再也没有睁开。

  蒋行舟突然说不出来任何话了。

  从罗洪口中得知姜氏曾经饮下毒酒之后,蒋行舟便隐隐有了猜测,姜氏虽不至妾室,好歹也为稷王生儿育女,若是误饮毒酒,一定会在王府内进行救治,就算最后不治身亡了,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稷王发现了姜氏所为,赐下一杯毒酒,阮阳被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还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病死的,他父亲是因为太忙才不来看他的。

  姜氏的所有反应都证明蒋行舟猜得没错,给阮阳下毒的人不是吕星,而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的亲娘。而且姜氏心怀必杀的决心,她一点后手都没有留过。

  蒋行舟动了动嘴唇,好半天都没能组织一个完整的问句出来。他有很多想问的,但到了最后,只化成一句:“他当年……应该还很小吧?”

  姜氏这才睁开泪眼,缓缓眨了八下。

  八岁。

  “才八岁……”

  八岁的阮阳会是什么样子?亲眼看到装着母亲的棺材被抬出了王府,父亲日渐疏远自己,偌大的王府竟连他容身之所都没有。

  姜氏闭了闭眼,似乎不忍再听,淌下的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洇在枕巾上。

  “夫人本该死于那杯毒酒的,”蒋行舟叹了口气,看向姜氏的眼神中则多带一分凉意,“这样,阮阳就不会亲眼见到自己的亲娘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费尽心思想要隐瞒的,也会随着夫人的棺材一起被埋进地底,永世不见天日。”

  姜氏的眼睛里突然划过一丝哀求。

  蒋行舟知道她在求什么,无非是求蒋行舟不要告诉阮阳真相,但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讽刺。

  “只要他问,我一定会说的。”蒋行舟道,“稷王瞒着他,你瞒着他,瞒了这么多年,他……该知道真相的。”

  蒋行舟说完,姜氏惊恐地睁大眼睛,发出艰难的喉音,像即将断气的野兽面对步步逼近的天敌,明知无力回天,还是拼尽全力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但蒋行舟很快发现她并不是在看自己,这道的目光绕过了蒋行舟,直直看向了门口。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里面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蒋行舟倏然回头,只见阮阳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蹲下身捡起盆,扭头就走。蒋行舟意识到他全听到了,连忙追了上去。

  阮阳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村口又走回来,回身时恰好和蒋行舟撞了个满怀。

  “你都听到了?”蒋行舟问他。

  阮阳没哭,相反,他整个人异常平静,静得像一潭死水,本就漆黑的瞳色此时看去更是深不可见底。

  “她……都承认了吗?”阮阳问。

  蒋行舟点了点头。

  阮阳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蒋行舟,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不好?”

  蒋行舟皱起眉:“阮阳——”

  阮阳伸出手止住他的后话,兀自走了两步,蓦然转身,抛出一问:“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蒋行舟哑然失语。

  阮阳看了看天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

  “我以为我娘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但给我下毒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她眼中我和我爹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该死,我也该死,哪怕我是他的儿子,我也该死,就因为我爹是稷王。”

  “我怨恨我爹对我不甚惠确,他从来不主动来看我,但我知道他在默默关注我,刚开始我确实以为他忙,但怎么可能有人忙到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呢?”

  阮阳自嘲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娘是害他和他妻儿的凶手,我娘是凶手,那我又是什么呢?他还愿意养我育我就已然是深仁厚泽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这个消息,比阮阳亲眼见到母亲被做成人彘更要令他痛苦万倍。

  他是真的很迷茫,这几日浑噩昏蒙皆是因为他娘,但此时他觉得他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他问蒋行舟:“我爹那么警觉,为什么不在我娘还没动手的时候就杀了我娘?”

  “因为……她不止是凶手,还是你的娘亲。”蒋行舟想了一会,如是说道。

  “这是真相,还是你以为的真相?”

  阮阳摇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信了,姜氏也好,稷王也好,前朝秘闻也好,帝党罪行也好,一切仿佛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天地间,什么都是假的。

  蒋行舟目含担忧,双唇抿起。

  阮阳就在他面前站着,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阮阳很远。

  他不能回到过去改正那些上一辈人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让阮阳忘掉所有的这一切,甚至连一句说得出口的安慰都没有。

  阮阳并不怪他,只是笑了笑,带了几分凄凉:“蒋行舟,让我自己待一会。”

  这句话几乎是哀求了。

  蒋行舟没出声,阮阳转过身,却突然被蒋行舟从身后抱住。

  “我们走吧,阮阳。”

  阮阳没有回头:“走……哪里去?”

  “哪里都行,天地之大,我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要带我逃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