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为脉,人心可解。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提到了山川,蒋行舟便一路顺着谷中交错纵横的溪流走。

  风声嘶哑,树木在狂风中摇摆,吱吱作响,仿佛是受尽折磨的灵魂在呼号。

  雨就这么下了一天,原本潺湲的溪流渐渐变得湍急,水位也涨了上来,小溪很快变成了小河,洼地也聚成水潭,走着走着便无路可走了。

  如果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或许能走出这个山谷,但如今连下游的水位都涨到了胸膛,若是雨再下几天,这山谷很可能就会被淹了。

  蒋行舟折了个树枝拄着,迎着湍流过河,就在要上岸时,他脚下一滑,身形一个不稳便要栽向河中,他眼疾手快用树枝一撑,好在没有失去重心,树枝却应声而断,锋利的枝端在地上戳了一道印。

  蒋行舟表情空茫茫地看着这道泥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他脸上的表情才慢慢生动起来,提起那树枝又画了几下,随后恍然大悟。

  待到水涨之时,谷中原本没有水的地方也会汇成溪流,此时整个谷的高地川流便如同人的肌肉筋脉,如果能知道脉络的走向就能知道这个“人”呈现什么姿势,便能得知心脏的方位,人心可解人心可解,那些遗物很有可能就埋在那心脏的位置!

  但这谷确实太大了,要靠他和莲蓬两个人摸清所有脉络的走向恐怕不现实,而且水位也一直在涨,必须要赶在心脏被淹之前找到遗物才行。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蒋行舟不敢耽搁,将自己的推断说给莲蓬一听,二人便从茅草屋为出发点,一点一点记着水流的方向,而后再回到草屋画在纸上,来不及去的地方就只能靠硬猜,如是又过了两三天,终于大致还原出一个人的样子。

  好在阮阳这次刚有毒发的迹象便开始喝药,到现在毒性都没有彻底爆发,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是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意识也朦胧了不少,蒋行舟对他说话他都基本不回答了。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看看。”蒋行舟收回目光,拿着那张纸对莲蓬道。

  草屋坐落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水暂时还没有淹过来,但出了天女花林,外面的光景和两三天前简直天翻地覆——饶是平地,水也已经漫到了小腿,原本就有溪流的地方更是水势汹涌,再拖一拖便没法走人了。

  二人小心地避开流水里带来的断木和碎石,每一步落足都很是艰难。

  倾盆大雨几乎要掩盖了前去的方向,耳畔只能听到雨声和哗哗的流水。黑云密布,雷声轰鸣,山谷两侧的峭壁在倾盆大雨中涌现出数不清的瀑布,水势汹涌,如怒海翻腾。雨点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仿佛飞溅的刀锋,刺痛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们顺着图纸一路往北,来到了一处极其狭窄的地方,两边都是陡峭的高地。

  蒋行舟道:“左边。”心脏在左边。

  放目看去,连日大雨,有的树就这么倒了下来,横在去路当中,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下来!

  蒋行舟试着搬开那些横木,但横木一动不动。

  蒋行舟万分笃定只有这个地方了,他接受不了其他可能性的代价。

  如果他猜错了月白衣服的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那这几天二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能让他重头来过的机会!

  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乌云,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蒋行舟转头对莲蓬吼道:“你得先上去,回村子里去!”

  “不行不行不行!”莲蓬疯狂摇头。

  “你先听我说——”

  “我上去了你们怎么办,况且我这手也上不去啊!”

  “上不去也得上!”蒋行舟道,“如果这里没有药方,我还得去其他地方找!”

  莲蓬下定决心:“那我就跟你一起找!”

  “你和你弟弟的命都是元少侠救的,你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

  莲蓬怔怔地盯着蒋行舟看,只觉得那双眸里有着无尽的严峻,他的模样也一改往常的儒雅,一字一顿里全是不容置辩。

  莲蓬还要劝,却见雨幕中,从二人身后闪去一道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越过一众横木,晃晃悠悠的,像一只兔子一般跳了上去。

  意识到那是谁之后,蒋行舟的眼睛瞬间发红,面目紧绷,声色俱厉:“阮阳!!!”

  这声音混着咆哮的水声很快就消弭了,但莲蓬却听得一清二楚,愣在原地。

  蒋大人叫他阮阳??

  元大侠竟然是……那通缉令中的罪王之子,阮阳?

  阮阳过了很久才回来,他没穿蓑衣,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颊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蒋行舟慌忙上前,将他一把揽过:“你怎么样?”

  阮阳并不怎么样,他本来距离毒发就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又是尾随二人一路走来,又是驭轻功折腾了这么一遭,已然是到了界限了,痛苦之色几乎盛满了他的眼睛,嘴唇干裂,齿龈都隐隐透出了乌色。

  然而阮阳死死抓住手中的东西,任凭蒋行舟掰都掰不开。

  阮阳只能看到蒋行舟满目通红地冲着自己喊,他微微闭了闭眼,一种刺骨的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手中是一本残破的书,上面满是泥水,纸张很脆弱,阮阳几乎要将书都捏碎了。

  蒋行舟见来强的不行,便只好贴在阮阳的耳边大声道:“阮阳,听话!松手!”

  这样下去不行,好容易得来的药方怕是要毁于一旦。

  阮阳的毒已经侵入脑中,但他努力拉扯着自己的神志,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神色间竟然是蒋行舟看都看不懂的冷漠。

  蒋行舟一愣,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又见阮阳陡然松手,他便顺手一接,这才将那书拿了过来。

  还不及看那书上写的什么,只听阮阳深吸几口气,压住浑身的剧痛,道:“这不是解药药方,蒋行舟。”

  蒋行舟下意识落目,快速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类似于日志一般的东西。

  “我看到这上面有你老师的名字。”阮阳的语气有点古怪。

  “是你老师……给我下的毒。”

  “你老师和他们是一伙的,蒋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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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阳方才说完那三句话后便不省人事,浑身的绞痛让他蜷缩在一起,蒋行舟一路将他抱了回来。

  躺在榻上的阮阳痛得将嘴唇都咬出了血,蒋行舟小心地掰开他的齿关,在之间塞进一块干净的布。

  而后,他草草读了读那本日志,那日志年代久远,完整保留下来的纸页只有十数页,通读过去,没有解毒的药方,却见到了老师的名字——

  “偶遇一志士,曰吕星,遂交为友,畅聊医术人文。星仕从天家,为御医,乃赠之以太岁。”

  其后,还有关于太岁的详细记载,甚至连如何通过太岁制毒都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

  这高人的师父明确表示,他认识蒋行舟的老师,也就是吕星,并且在畅谈中分享了这个太岁的用法,甚至还将太岁赠予吕星。

  吕星知道这个毒方,且他也得到了太岁这一味药,而且吕星获罪的根本原因就是给前太子下毒,那种毒和阮阳身上的也是同一种,也就是说……

  再说阮阳,阮阳知道他有个老师,知道他老师的名字,也知道他的所有动机,这些都是那个故人告诉他的。

  阮阳在骗他吗?

  那个故人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是谁告诉阮阳这些的呢?

  还是说……这世上真的存在上辈子这么一说呢?

  阮阳真的死过一回吗?他上辈子认识自己吗?

  惊雷暴雨像是落在了蒋行舟的脑中,蒋行舟此时觉得头要炸了,所有的思绪都聚成一团乱麻,斩也不是,理也不是。

  “蒋行舟……”一声微弱的呼唤拉回了蒋行舟的思绪,转眼看去,阮阳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和颤抖,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定在忍受锥心的疼。

  蒋行舟将那块布重新塞了回去,生怕他咬到舌头,“阮阳,你等我。”

  “我要……蒋行舟……”阮阳的思维已经变的混乱,眼前的场景几经流转,又是前世,又是今生,他胃里一阵作呕,生生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看着这样的阮阳,蒋行舟觉得心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默不作声地擦去阮阳唇角的黑血,将所有事抛之脑后,将斗笠往头上一扣,重新投入雨中。

  雨下得极大,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雷掠过天际的时候能有短暂的光明。

  “大人!去不得!”莲蓬哭喊着追了上来。

  哭喊淹没在雨声里,蒋行舟没有回头。他身上的蓑衣根本无法遮挡这么大的暴雨,整个人已经如同从水里浸了一遭一般,活像个水鬼。

  莲蓬奋力拉住蒋行舟,“大人!我们回去!一定还有别的药可以压住大侠体内的毒!一定有的!”

  雨太大了,她不得不大声吼出来,不然根本听不见。

  蒋行舟却是异常冷静:“你先上去,如果之后我回去了,需要你在上面接应。”

  “我们先带大侠上去!”

  “他撑不到的,你看他这次毒发的样子,像是还能拖的吗?”蒋行舟抹去脸上的雨水,又哪里抹得干净,“你比我清楚,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那如果那里也没有呢!”莲蓬哭道。

  “一定有!”

  “大人!”

  蒋行舟转头怒喝:“我说一定有!!”

  她说的这些,蒋行舟根本不敢想。

  对于阮阳,他没有计谋,也没有后手,他满眼都是那人毒发时的样子,那么痛苦,那么绝望,他根本什么都考虑不了。

  哪怕是万死,为了那张救命的药方,这条路他也必须要闯一闯。不,甚至,他都不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