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了一个多月,京城终于有信了。

  上书:

  西南郡郡守赵历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其罪当诛,然念其昔日功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遂贬为庶人,流放西北。

  信中还特别表扬了蒋行舟勘破此案有功,说临时封他为西南巡察使,等他把其他涉事的县令都抓了就可以返京高任了。

  这活说轻松也轻松,抓人自然是郡兵的事,蒋行舟只要确定人抓走了没有遗漏即可;但转言再说,他得跑遍西南郡十八县,然后才能回京,但总体来说,如果没什么岔子,也是一件有功无过的好差事。

  看来李枫是在皇帝面前特地为蒋行舟美言了几句,才会横空封了这么一个临时西南巡察使的职位。

  蒋阮二人看过了信,不约而同相视一笑,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虽然说之前调查的账本显示出证据确凿,但是这一次牵涉甚广,一个一个县去抓人还是很费工夫,蒋行舟不欲久留,接到正式的敕书之后便打算动身。

  他们在江安县住了大半年,也走过了一遭春夏秋,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难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小厮却翻了个白眼,愤愤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老爷差点命都没了!”

  “那是人祸,与此地无关。”蒋行舟道。

  府内一片忙碌,待行囊全部收拾好,搬上马车,阮阳才提着剑珊珊来迟。

  “这就走么?”阮阳问他。

  蒋行舟说再等等,只见莲蓬阿南也走了出来,身后背着包袱。

  “他们也一起?”

  “我们既然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倒是挺愿意跟着一起走的。”蒋行舟说着,看向阮阳,“你不愿意?”

  阮阳翻身上马,“你说好就好。”

  蒋行舟笑着摇摇头。

  一行人轻装简从地来,又轻装简从地走,只留下官道上两行车辙,又被无边落木盖去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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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也算顺利,蒋行舟估摸着能在年关前全部完事,眼下还剩下最后一个县,正是处于西南郡至南的平南县。

  平南县地处偏僻,居民也少。到了地方一看,县衙里更是萧瑟,来往只有寥寥几个衙役,拦住一问,才知那姓王的县令已经很久没来县衙了,县令府里也没人,估摸着会不会是畏罪潜逃了。

  衙役说,他们也上报了朝廷,但平南县每年上不了多少税,朝廷看起来也并不十分重视,只说年后会有新县令来,到时候若有个姓蒋的大人来了,就把这事说给他听。

  谢过衙役,一行人在一个客栈落了脚。

  整个县上就这么一个客栈能入得了眼,饶是如此,这客栈也是小得可怜,总共只有四间客房,一间还被堆满了杂物。

  “我们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住店的客人,”小二抱歉地赔着笑,“不如这样,这位阿姐姑娘家家的自己住一间,这两位小郎住一间。”

  他先安排了莲蓬阿南和小厮,然后转了过来,“还有一间上房,就委屈大人和您的侍卫住一间。”

  说完,小二似乎是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热络地引着五人往楼上走。

  所谓上房,也只是比普通客房多了张书桌而已。

  蒋行舟让小二准备饭菜,待房门关上,才从行囊中抽出一张地图,摊在书桌上。

  他在想王县令会往哪里跑。

  “平南县以南是群山,虽然有几个村子,但山路崎岖,若要逃跑恐怕并非首选。”阮阳在他身边坐下,看着地图说。

  “但往北便是我们来的路,如果他逃跑经过则一定会有什么风声,这一路走来又好像并未听说过。”

  “这是什么地方?”阮阳指了指某处。

  “从这条线再往南就是万昭国了,”蒋行舟从阮阳所指之处开始,用指腹划了一条线,最后再点了点阮阳指的那里,“这地方看着像个村子。”

  “他也有可能逃去万昭国了。”阮阳看着蒋行舟。

  蒋行舟没否认:“不好说。”

  “如果那样……”

  “那就麻烦了,但总得先查查再说。”

  阮阳皱眉:“能不管他直接进京吗?”

  蒋行舟道:“不能。”

  话虽这么说,但蒋行舟也急。那日听莲蓬说,阮阳的毒如果再次发作则恐有性命之危,恰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发作。京城名医汇集,如果能早一天到京城,阮阳也能少一分风险。

  蒋行舟对他说:“阮阳,你可以先去京城的。”

  “我先去京城做什么?”

  “找找有没有解毒的方子。”

  “我找过了,找了很久,没有的。”阮阳算了算,前世今生加起来都快十年了,“我的毒解不了的。”

  “你这是什么——”

  “蒋行舟,”阮阳头也不回地打断他,“我的毒解不了的。”

  阮阳神色不改地望着地图出神,蒋行舟则有些心乱。

  但任凭他再怎么劝,阮阳都不肯走,事实上阮阳是觉得没必要走,况且阮阳也不放心——蒋行舟之前已经遣散了那两个侍卫,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个能发现阮阳身份的隐患。

  “我们要去这个村子看看吗?”阮阳问。

  蒋行舟心里有事,没听清阮阳在问什么,随口囫囵应道:“嗯。”

  是夜,狂风大作。

  虽然平南县地处极南,但几日前已经立冬,这个客栈又简陋异常,风吹得窗框不停作响,一行人都没怎么睡好。

  简单用过早饭,蒋行舟还是打算去那个村子打听打听。他打定主意,如果那里也没有王县令的踪迹,他则带着阮阳即刻上京。

  五人重新上路,从南边的城门出了城。

  一路行去,众人只感觉到这平南县不仅外人罕至,而且还衰微萧条。

  这地方穷得整条街看去连个乞丐都没有——大家一个赛一个的穷,就算是乞讨,也乞不到银钱。

  虽然平南县原本也不富庶,但这地方盛产名药,虽然山路难走,但来回一趟也能挣不少钱,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然而,这一年多来山匪猖獗,出去走生意的人几乎没几个是全须全尾回来的。后来人们也就不敢出去了,有地的就守着自家一亩三分田种点稻子,没地的就在近点的山上挖些野菜菌子回来换钱买粮,只求个不饿死就行。

  自弘帝亲掌朝政以来连区区两年都没到,民生便凋敝成这个样子,蒋行舟百感交集。

  刚出城时还能见到几个行人,往南再行,进了山,才发现甚至连官道上都长满了杂草,一行人便只好下马步行。走到傍晚,才见山那边隐隐约约有几道炊烟。

  “那边应该就是那个村吧?”小厮梗着脖子张望,“叫什么名来着?”

  莲蓬将包袱往肩上提了提,答道:“我记得是叫附子村来着。”

  “附子村?这是什么名字。”小厮撇撇嘴。

  莲蓬笑了笑,“附子是一味药,这一代是挺有名的产地,有可能是因为这个才叫这个名字的吧。”

  她笑起来很好看,小厮腾地脸红了,问:“干什么的药?”

  “能止痛的,还抗寒抗湿,你们在西南这边过完这个冬天就知道了,有些草药没有不行的。”她这半年来在老大夫那学了不少知识,往旁边看了看,随手摘了一株草,对小厮道,“你看,这也是药。西南这边是个好地方呢。”

  莲蓬和阿南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小厮这才意识到她是对自己说西南郡是个破地方一事耿耿于怀,有些赧然,又见她知道得挺多,又问:“你们两个去过那什么附子村吗?”

  莲蓬摇了摇头,说没去过,“蒋大人不是说附子村再往南就不是咱们国家了么,这么远的地方,我和阿南都是第一次来。”

  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反手将药草塞进自己的包袱里,被阿南看见了,便拽着她的行囊要替她背。阿南虽然年纪小,到底是男孩子,比她体力好些。

  蒋行舟见状,便让莲蓬他们把包袱放在马车上,反正这种路也坐不成马车,颠得慌。

  闻言,莲蓬回头应了一声,然后又飞快地转了过去。

  蒋行舟觉得莲蓬的反应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

  他垂目看向阮阳,阮阳这一路都孑然一身,自然没有包袱,浑身只带了一把佩剑,连剑也是从县令府侍卫那里拿的。临行前,还是莲蓬替他置办了几身衣服,和蒋行舟的行囊包在了一起。

  从昨天提到万昭国时起,阮阳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劲,这会看上去也心事重重的。蒋行舟问他:“你怎么了?”

  阮阳没反应过来:“嗯?”

  蒋行舟指指他抿住的双唇:“看你心里有事的样子。”

  “我在想那姓王的,”阮阳便应声松开了齿关,“要是他逃到万昭国去的话,怕是要费好大一番工夫。”

  “嗯,但王永年估计也没那么大能耐,一切都是未知,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蒋行舟拨开一丛树枝。

  话音刚落,阮阳足下猝然一顿。

  蒋行舟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阮阳的目色瞬间就阴沉了下去:“畏罪潜逃的那个王县令,叫王永年?”

  “是啊,怎么了?”蒋行舟问,“你认识他?”

  阮阳垂下头,不让蒋行舟看到他的眼睛,“不认识。”

  “是吗。”

  蒋行舟并不信,若真不认识,这种反应又从何谈起。

  大概也是看出来了蒋行舟的怀疑,阮阳索性道:“这王永年阴险狡诈,我日后再同你说。”

  语气很认真,蒋行舟这才作罢,望向前路。

  阮阳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让蒋行舟当做拐杖支着,轻松一些。那树枝都快递到蒋行舟脸上了,他这才悠悠道:“你是觉得有瞒于我,心生愧疚,这会儿讨好我呢?”

  戴着面具的阮阳表情没怎么动,但蒋行舟余光看到他手腕一滞,好像不知是该收回去还是继续递着。

  “你……很介意我瞒着你吗?”阮阳小声问。

  蒋行舟伸手把那个树枝接了过来,道:“有点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