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枫在书库一待就待到了日落,到了晚上,阮阳才回到县令府,将面具一摘,原本眉清目秀的容颜才露了出来。

  他脸色本就苍白,又连着戴了两天的面具,此时皮肤上被闷得泛红,倒是添了些血色。

  阮阳挠了挠发红的地方,那红便在脸上蔓了一大片。

  他想去找蒋行舟拿药擦擦,到房间却不见人,出门走了两步,在步廊转角见到了提灯回房的蒋行舟。

  蒋行舟说莲蓬那有药,阮阳便又去了那姐弟的耳房,拿着药酒出来时,恰见蒋行舟在院内站着等他,沐着一身月光。

  “正要同你说李枫那厮,”阮阳与他并肩而行,一边倒了些药酒出来递到鼻尖嗅了嗅,带着股醇香,“他在书库里看了一天的卷宗,光是看前县令执政时的账本就花了很久。”

  蒋行舟顺口一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不好说,”阮阳回忆,“感觉挺热络,但透着股古怪劲。”

  蒋行舟只觉得他吐息间泛着清香,一看,阮阳本该搽着脸,这会竟举起药酒壶往嘴边凑。

  蒋行舟啼笑皆非,上前两步夺了下来,“馋酒了?”

  阮阳笑笑,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这酒是用药泡的,真要入口也没什么害处,但蒋行舟还是将酒壶没收了,别在腰间。

  阮阳仰头看天:“你猜李枫现在在干嘛?”

  他所看的地方,明月当空,群星环抱。

  蒋行舟会心一笑:“定是在查江安县是否有你出没的踪迹。”

  他此前便猜测赵历仍旧和朝中有往来,发现了阮阳这么大一件事,赵历定会给赵太后通风报信,而李枫便极有可能是弘帝假借巡察之名特意派来的耳目。

  “去看看?”阮阳提议。

  “大晚上的——”

  “我带你过去,”阮阳将身子探出廊外,看了看房檐,“你上过房顶吗?”

  蒋行舟肯定没有。

  阮阳先两步走到庭下,对他说:“你抱紧我,我带你上去。”

  蒋行舟犹豫片刻,又难得新奇,便三两步跟了上去。他比阮阳高,手长腿也长,抱住阮阳的时候反倒像是搂一样,阮阳倒成了小鸟依人的姿势。

  阮阳皱眉:“不是这样抱的。”

  “怎么,这个姿势你飞不动吗?”蒋行舟笑了。

  不过他也感觉姿势有些别扭,想想还是算了,便向后一步,却猝不及防地被阮阳抓住手掌用力一扯,不由分说往那精瘦的腰身上紧紧一箍。

  “要这么抱。”阮阳说。

  下一秒,二人腾空而起,蒋行舟只听耳畔风响,垂眸去看阮阳,手下不由再紧三分,直到对方的体温也透过衣衫传了过来。

  “你怕高?”阮阳的声音很近。

  “以前没上过这么高,以为会怕,但实际还好。”蒋行舟道。

  他看到阮阳勾了勾唇,“感觉怎么样?”

  蒋行舟觉得还不错,便点点头,又意识到阮阳可能看不见,于是凑近他耳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倒是人生第一回。”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在一棵茂密的树上落了脚。

  李枫这两天暂时歇在了县衙的厢房里。从树上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清李枫的一举一动——他正伏于窗边的桌上疾笔写着什么。

  二人在树上坐了下来,这棵树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年龄了,枝干粗壮,任两个成年男子坐着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很是结实。

  周遭一片静谧,甚至能听到虫子开会。

  蒋行舟率先开口,闲来一问:“账本的事,进展如何?

  阮阳扯了片叶子,咬在齿间,“还有一半,能赶在七月底抄完。”

  蒋行舟便点点头。

  月色正朦胧,二人看了一会,蒋行舟突然道:“阮阳。”

  “嗯?”

  “多谢。”

  “这有什么的。”阮阳摸摸鼻子。

  “其实,一个人没办法干完所有的事,比如我就不会轻功。”

  阮阳转头,只觉得他还没说完,便没有插话。

  只听蒋行舟语速很慢地说:“所以你要学会利用。利用所有能用的人,更要利用你身边的人。”

  “……我身边的人?”

  蒋行舟颔首,“我,阿南,莲蓬,所有你认识的人。”

  “可我觉得利用是个贬义词。”

  “听起来不大好听罢了,可它本身是个无可厚非的事,这叫谋略。”

  阮阳侧目回看,想了想:“我曾经利用过莲蓬。”

  “也算是吧,但并不巧妙。”蒋行舟摇头道,“所谓利用,你得知道这人想要什么,再顺水推舟让他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得把自己摘干净,不能以身犯险。”

  “什么意思,举个例子。”

  蒋行舟跟他对视了两秒,缓缓移开视线,“就比如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些都是你的筹码,但你从来不会好好运用。”

  阮阳望着蒋行舟,有些出神。

  片刻,他喃喃道:“等你答应帮我,我就能利用你了。

  “那时候就不叫利用了。”

  蒋行舟屈起一条腿,姿态潇洒惬意,腰间还别着酒壶,有点像春日出游闲来小酌的公子哥,与他平日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这是一门学问,且学着吧。”

  这个样子的蒋行舟让阮阳心道新鲜,“那你教我么?”

  “我正在教你,你没发现?”

  不知怎的,方才见到那样肆意飒爽的阮阳,蒋行舟突然觉得有些可惜。至于可惜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阮阳正要说话,屋内的李枫却终于落了笔。

  只见李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印来,在纸尾落了一印,随后走到窗边,将纸卷起来,塞进一只鸽子脚上的信筒中,将鸽子放飞了。

  蒋行舟眼神一动,不待他出声,阮阳早已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在夜色中竟比那鸽子还快上几分,肉眼去看,甚至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残影。

  很快,阮阳连鸽带信一并带了回来。

  二人将信拆开,发现这信是给大理寺写的,主要是汇报李枫在西南调查的结果,除却在江安县调查到的之外,还囊括了其他两个县的情况,却都是些皮毛,真正的情况是一点儿都没说。

  ——调查官匪勾结之事果然只是个幌子,要么就是这李枫能力实在太差,证据放在眼前都看不明白,再不然,就是赵太后那边有意包庇,不让李枫真的查得太深。

  蒋行舟将信上出现过县名暗暗记了下来,而后把信原样装回去,再将信鸽一掷,鸽子便扑腾着翅膀朝京城飞去。

  “抽空盯着他,”蒋行舟向天边远眺,冷冷道,“他还会给赵太后和皇帝传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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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枫在江安县驻留了几天,随后便动身去了下个县城。

  临行前,他又与蒋行舟虚与委蛇了一番,说要吃了饭再走,蒋行舟便推脱还有事不能奉陪,向他推荐了城北的桂香楼。

  李枫前脚刚走,大门又被叩响了,蒋行舟以为李枫去而复返,正要问他还有什么事,打开门却见三个精兵打扮的高大男子。

  “蒋大人,”为首的男子抱拳,“我家老爷请大人过府一叙,还请蒋大人赏脸。”

  蒋行舟将三人打量一个来回,“你们老爷?”

  对于这个问句,那几个男子充耳不闻。他们三两步上前,簇拥在蒋行舟身边,几乎是押解着他往街上走。

  蒋行舟没想过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敢动手。他腰后就抵着一个冰凉的物件,其锋利度哪怕是隔着衣衫也是可见一斑。

  路上有个衙役与蒋行舟一行擦肩而过,还同蒋行舟打了招呼:“蒋大人,出门啊?”

  那匕首威胁似的向前捅了捅,蒋行舟只得无奈点头:“嗯,出门。”

  “天都要黑了,这是去哪儿?”

  蒋行舟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身旁一位男子以只容二人听见的音量制止了,“蒋大人,多说无益。”

  那人见蒋行舟面色不悦,还以为他有急事要办,也不好意思再问了,便讪讪一笑,说了句大人慢走。

  几人一路出了城,蒋行舟心底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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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百里外,在树上盯梢的阮阳突然眼皮一跳。

  他眨了眨眼,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