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春。

  落安巷子外,垂下与溪水相融的柳枝条已经嫩芽出头。

  今日天雾蒙蒙,巷子内的景象却与外头的春景毫不相关。

  青苔肆意生长,爬满了整个四面透风的柜子。柜子前面放着两个破瓷碗。

  一个破了边,一个破了底;一个装了水,一个装了食。

  此时,两只瘦弱且满是疤痕的腿从柜子里伸出来,腿看起来不短,想必整个人也未必不高。但能整个人缩在这个小而破财的柜子里面,必定是耗费多少的痛苦折磨才以这个为家。

  男孩从柜子中艰难地爬出,他的目中是同龄人不该有的黯淡,没有光。

  碗里放着的是昨天从馒头摊摊主那里讨来的馒头,被咬了一小口,上面还攀附着一只觅食的蚂蚁。

  男孩弹开馒头上的蚂蚁,一把抓起馒头想狼吞虎咽吃起来,随即想到什么,又轻轻把馒头放下。撕下一半,小口小口地抿着吃着。

  但吃着吃着,好像听到了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慌乱之间,男孩把撇下的那一半馒头塞进口袋,整个人又慌慌张张缩回柜子里。

  正要关上柜子门时,一双黝黑粗糙的手横来制止,接着就是碗被踢翻了的声音。

  男孩虽然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但心里依旧会害怕,因为这不是第一次。

  “哐啷!”

  柜子被猛地踹上一脚,躲在柜子中的男孩被吓了一跳,哆嗦地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嘭!”

  没过多久又是一脚。

  外头的人似乎是听里面许久都不传来声音,于是二话不说打开柜子。

  那是几张邪恶的脸蛋。

  虽然这群人跟他是同龄,但他们脸上的神色却比同龄人来的更加成熟,毫无童年色彩。

  为首的男孩满脸冻疮疤痕,他在见到柜子中的人时,笑容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毫不客气拽出柜子里的人,声音与平常一般的高调。

  “怎么不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平常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今天怂成这样?”

  为首的边说,那手边死死揪着男孩的衣领。

  男孩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高,但因为时常吃不饱营养不足,就略微显得瘦弱。就感觉风轻轻刮过来,他都能被吹倒。

  听男孩依旧不回答,揪着男孩衣领这位一阵气恼,把男孩重重砸在墙上,并道:“应无识你他妈怎么又当哑巴了?”

  应无识将脸别过一边想带着怀里的馒头逃走时,其中一位胖乎乎的男孩突然嗅了嗅,然后舔了舔嘴巴说:“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馒头的味道?”

  “馒头?”有人感到疑惑。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最终的目光落在被砸在地上的应无识身上,应无识紧紧抱着衣服的姿势,的确是像藏了什么东西的。

  他们眼睛尖,在应无识将要离开时又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拽了回来,还是撕扯着应无识的衣服。

  果然,还剩下半个馒头,就这么被他们打落在地,原本白净的馒头最终粘上一层腥臭的泥水。

  应无识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拾起地上的馒头,将馒头揣进怀里。

  为首的男孩来了劲,又用力一推把应无识撞在墙上,但因为离柜子很近,腰划过柜边的钉子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男孩见应无识总不说话,又一脚踹下去说:“你是不是哑巴我问你?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点礼貌?”

  应无识依旧目光呆滞地抱着衣服默不作声。

  正当男孩又一次想要施加力气踹一脚下来时,不知是谁丢了几块砖过来,并且精准地落在几人的身边,就差一个指宽的距离都没有。

  他们突然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但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后便不想当回事。结果,正当几人还想逼近应无识时,天空之中又随即落了几块砖下来,而其中一块直直砸在某人的肩膀。

  那人疼痛倒地。

  由于依旧没看到是谁,也就吓得四处逃窜,恶狠狠瞪着应无识慌张逃开。

  好像听脚步声渐渐便浅,从瓦房上落下来一个人,稳稳地落在应无识跟前。

  他同应无识一样,身上没一件像样的衣服,破破烂烂的。

  看着跟应无识一般大的年龄。他伸出一只手,而应无识警惕了一会儿见眼前的男孩似乎与那群人不同,便也伸出手任由男孩把他拉起来。

  应无识低着头感谢道:“……谢谢。”

  眼前的男孩摆了摆手,双手叉腰说:“我叫张公恩,你叫什么名字?”

  应无识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弱弱地回答:“应无识。”

  “应无识?”张公恩疑惑,“父母给起的?”

  应无识迟钝地点了个头,然后张公恩又问:“所以这是在说你没有知识?”

  只是应无识皱了个眉又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自己名字的含义,只是脑子里有个印象自己叫这个名字。

  但因为父母早逝,也就没有机会去询问。

  哪知道张公恩又是一个摆手。他大大咧咧地说:“算了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这些事。”然后眸子向应无识胸口那边瞥去。

  应无识也注意到张公恩视线所在哪,以为他也是要来抢馒头的,于是又把馒头藏紧了些,做出了一副护食的模样。

  张公恩只是一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又白又大的馒头,然后把馒头递给应无识。

  应无识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个白馒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上前按了按。还有点温,应该是出炉没多久的。

  可是应无识只是按了几下就又把手收了回去。

  张公恩见此无奈叹口气,主动地抓住应无识收回去的那只手,把馒头放在他的手心,并说道:“吃吧,我又不会给你下毒。”

  听到这句话,应无识犹豫地闻了一下馒头。

  是香的,比怀里这个香多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刚想不顾一切地咬上一口却被腰间突如其来的痛感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公恩视线下瞥,一看竟然是应无识腰间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条裤子。

  只见张公恩二话不说,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打底衫,急忙贴在应无识的腰上,然后又在附近找了条绳子捆在上面做固定的作用。

  应无识刚想开口却被疼痛不由得“嘶”了一声,然后又细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你要怎么谢我?”张公恩边固定的同时还不忘调侃。

  然而应无识已经许久没同人开口说话了,一时难以组织语言,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

  “诶呀!”张公恩打断,“你暂时别说话,我说就行了。”

  “哦。”

  落安的天总是阴晴不定的,刚刚的大雾愈来愈浓,天上又零零碎碎飘下来一些细丝雨。

  张公恩眉头紧蹙,看了眼巷子外又看了眼身前狼吞虎咽吃着馒头的应无识。他泄气道:“你先去躲雨,我去去就来。”

  谁知张公恩刚要走,应无识空出一只手抓住它。他咽了咽口水问:“去哪?”

  张公恩语气少有急躁:“帮你找药。”

  “为什么?”应无识是想拒绝的,可脑子没转过弯就本能地直接问他。

  张公恩捏了捏眉心。他的耐心还是很足的,解释道:“你看看你的腰,再加上我贴在你伤口的那块布很薄,天又下雨,你这一块迟早要烂。”

  应无识点了个头,但手依旧抓着张公恩的手腕,良久之后又挤出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张公恩本耐心地语气顿时来了点急切,“你能不能说完,别总说这一两句。”

  应无识急得卡壳但很快便恢复。他说:“为什么……要帮我。”

  张公恩脱开应无识抓住手腕的手,然后扭了扭手腕说:“我看你挺适合做我朋友的,这样可以让我有当老大的心理,就跟那群小恶霸一样。”

  他说完没绷住笑了声,好像看应无识一副没懂的模样时,他收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拍了拍应无识的肩膀怅然道:“不为什么,因为我们两个……似乎很像,我看到你这样就仿佛看到之前的自己。”

  之后,张公恩也不等应无识回答便拐出巷子离开,空荡的巷子只留下应无识一人孤独地站在这里。

  这一刻的应无识好像感觉不到寒冷,或许是风进不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很小就出来的缘故,他被打骂是常态,没有学过知识只能靠大街上的人说那么几句话。偶尔也会独自到茶馆边坐着,听里面几个文化人的对话。

  但是总归是文化人,他们的对话属实来的深奥,他也听不懂。可就是想坐在旁边听,哪怕听不懂,只是觉得听他们说话很舒服。

  每当馒头铺子的老板施舍他一个馒头,他都会躲进巷子里自己狼吞虎咽地吃着,可久而久之有一群人便看到了这一幕,纷纷跟着他来到巷子抢夺他的馒头,不给就打。

  这群人后来觉得欺负他是人生大乐趣,便时而有事没事就过来出出气,向他挥个几拳踢个几脚。

  应无识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的缩在柜子里想,想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为什么会被同龄人百般刁难。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该是这样吗。

  可想完之后便觉得这是个很深奥的事,这题没有答案。

  直到某天晚上,被那群小恶霸拳打脚踢完后的那天晚上,柜子外出现了晃着人眼睛刺的灯光,那灯光缓缓向下移动,最终停在柜门前。

  突然,柜门伴随咯吱声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且温润如玉的脸。鼻骨左侧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还在应无识愣神之际,一双冰肌玉肤骨节分明的的双手忽而贴上应无识的手腕,动作轻柔拖着他的手腕将他小心翼翼带出来。

  男人把油灯从地上提起来,声音轻而慢道:“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应无识摇头不说话。

  男人又问:“你的家呢?”

  应无识依旧摇头不说话。

  不过男人却不厌其烦地问下去:“想跟我走吗?”

  应无识先是摇了个头,但下一秒又转变点头,接着又摇头。

  眼前的男人似乎被应无识惹得好笑,轻轻笑起来,他持着的油纸伞随之往应无识这边倾斜。

  男人带着笑意问:“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摇头、又点头的?”

  应无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直盯着眼前男人的脸久久挪不开眼。

  然而男人之后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几个热乎乎的馒头放在应无识的手心,再把挎在臂弯的包袱也塞给应无识。

  男人把油灯放在柜子边边,油纸伞也斜搭在柜子上。他拍了拍应无识的脑袋,眉眼微弯着说:“包袱里有些吃的穿的,我过几天还会过来看你。”

  男人说完就要离开,可在临走时应无识却终于开口喊住了要离开的男人。他带着沙哑的嗓音大喊:“先生!”

  男人回头道:“怎么了?”

  应无识激动地说:“我该去哪找您!”

  可不知男人只是停了一会儿洒脱地说下两个字。

  “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