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63章 【伍拾玖】错

  整军往洼地而去的时候,军中忽然传出了窃窃私语声,声音不大,可人多了便觉得满耳都是嗡鸣声。

  李浔正色一听,就闻他们在惊呼。

  -“太……太阳,怎么回事?是不是……”

  -“异象……”

  -“那我们这一次……”

  他顺着他们的话抬头看向高悬的红日,只见那红日上挂了一圈如冰魄般洁白的光晕,正往外散着柔和的光。

  “白虹贯日……”他呢喃了一声,也难免讶异。

  顿了一顿,而后朗声道:“此乃白虹贯日,应有天龙现身,于空中饮水,是天子德高,故而上天施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周围的一圈人都听到,不肖片刻,军中的士卒都知晓白虹贯日乃是吉兆。

  有一士卒立刻跪在地上,对着太阳高呼万岁,有一便有二,而后所有的士卒都匍匐在了地上,万岁的声音响山坡,隐隐有传得更远的趋势。

  李浔往洼地看了一眼,眉心一拧就托住了身旁晏淮清的手。“即刻上马,领兵!”

  晏淮清反手握了一下他的掌,手心有些湿凉,但没有犹豫,用非常漂亮的姿态翻身上了马。

  眼见着对方稳坐于马上,李浔一掀衣袍直接跪在了地上。

  假死一事他们瞒着军中士卒,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得龙颜,是故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新帝受了重伤躺在营帐里,此刻正是将事实公之于众的最好时机。

  “今整军待发又见白虹贯日,是上下感念陛下之德,也是天佑我大晏。”他叩首行了个大礼,“臣等叩恩陛下。”

  这次他的声音很大,话音一落便惹得众人哗然,隐约有窃窃私语者讶异陛下竟然没有卧病在床,不多时,纷纷跪向了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唱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士卒跟着呼喊。

  声音荡啊荡,比方才的还要响,撞在叠嶂绝巘之上,又飘回了他们的耳中。

  几乎是在他们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晏淮清就开了口。“众将士免礼!”

  李浔直起身子抬头看去,对方也垂首看着他,却挡住了红日,只剩下白虹在脑后悬挂,一张脸也因背光而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随我,出征!”晏淮清又朗声道,声音中终于夹杂了属于帝王的威严,而后骑着黑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下了山坡。

  天有吉兆,让军心大振,晏淮清一有动作,士卒就跟着动了起来,组织纪律皆未丢失。

  李浔笑了一下,拍了拍无形也上了马,一夹马腹就跟了上去。

  一白一黑领着数万士兵冲下山坡,直朝着洼地中的营帐而去,哒哒的马蹄声混着兵戈脆响荡,也在为他们造势。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原先在山坡后蛰伏的人就到了焦黑的营地,原本就乱作一团的地方又涌入了新的人,

  晏淮清也还未停,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冷风,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李浔的希声被他横放在马上,他薄唇紧抿,目光灼灼地盯着一高头营帐,心中直觉晏鎏锦就在那处。

  到了那营帐处,果不其然看见了他大哥的身影,对方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鞍上,有即刻驭马逃走的趋势。

  他低声催了一下马,加快速度到了晏鎏锦的身旁,而后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利剑,直接斩断了马鞍,马匹被惊到,仰头嘶鸣一声乱步逃走。

  正准备逃走的晏鎏锦也被吓得不轻,踉跄了几步,抬头看见是他之后,眸子微微睁大,似乎很是惊讶。

  不过也没有坐以待毙,即刻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对着马上的他砍去。

  晏淮清抿着唇,反手接下了那一剑,将剑刃推远,他扯着马缰拉远了距离。

  “晏淮清,你竟然没死!”晏鎏锦扯着嗓子高喊,风度全失。“你怎么会没死?”

  局势还未定,他不欲与对方多说,一鼓作气将人拿下才是真。于是又驭马靠近,抬着剑向人砍去。

  “你还能举得起剑?”晏鎏锦讥讽一笑,躲过晏淮清的一剑后劈向了马腿。“没有旁人,你要任何胜过皇兄我呢?”

  黑马吃痛,嘶鸣一声往前跑了几步后就无力地向地下倒去。

  晏淮清到底没有功夫在身,无法快速地借力下马,于是随着马匹一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疼,嘴中漫起了铁锈味,被马身压住的那条腿也发麻,晏鎏锦便趁此时靠近,反手握剑想要狠狠刺下。

  晏淮清咬着唇挥手中的剑,将那一刺挡下,而后忍着痛抽出自己的腿、从地上站了起来,正巧此时晏鎏锦举剑刺过来,他侧身躲过,双手握着希声凝着全身的气力高举砍了下去。

  剑刃相接发出嗡鸣,比剑、比力道,晏鎏锦都不敌晏淮清,于是那剑应声而裂,碎成了几块坠落在地。

  晏鎏锦举着剑柄一愣,察觉到局势不利开始慌忙地往后退,可此时已迟。

  晏淮清下意识地挽了一个剑花,而后将剑架在了对放的脖子上。

  两人都战立在原地不动了。

  晏淮清急喘着气,额上满是汗珠,但握着剑的手很稳。

  往旁吐了几口血沫,他说:“皇兄,你输了。”

  晏鎏锦气恼不已,眼中已经布满了红血丝,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他喘着气开口。“是嘛,我……”只是话没说完,就被颈上的刺痛逼得闭了嘴。

  晏淮清看着那条血痕,其实心中也没有多痛快,只是重复了一遍。“晏鎏锦,你输了。”

  李浔等人就是在这时赶到的,身边还有精兵无数。

  于是他们便看到自己的陛下、大晏的新帝擒下了敌寇之首。

  “陛下威武!”有一人高喊,而后便接了无数的欢呼声。

  李浔走了过去,反擒住了晏鎏锦的胳膊,又一脚踹向了膝盖窝,让人直接跪在了地上。

  晏淮清的剑跟着一齐动,没有离开晏鎏锦脖颈半寸,他自是知晓此人诡计多端,故而不敢松懈,只怕是会伤到身后手无寸铁的李浔。

  “太子,皇弟,淮清,你可真是让哥哥意外啊。”即使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即使满身都是尘土,即使脖上的鲜血流了一身,晏鎏锦嘴上也还是倔强。“没有想到我软弱的弟弟,竟然有了这样的本事。”

  讥讽完晏淮清,他又偏着头看向身后的李浔,脖子上的伤口一扯,流出了更多的血。

  “李浔啊李浔,本皇子还当真以为你是真的有与我交好的打算呢,枉我那么信任你。”这些话说出口,几乎咬牙切齿。“你倒是让本皇子好生难过。”

  李浔嗤笑一声,“大皇子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又说:“何况大皇子不是还有耶律冲么?不过可惜,他几月前就已是我东厂大牢的贵宾了,怕是不能抚慰大皇子抑郁之心。”

  晏鎏锦挣扎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李浔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动作不得。“自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恨大皇子前几封给他信都寄到了我手里,只道是痴心错付了。”

  这番话一落下,晏鎏锦表面上的风度也维持不住了,直接瘫坐在地,失神地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片刻后,晏鎏锦又像是找回了一些底气,盯着站在他面前几寸远的晏淮清。“我姑父是兵部商户、外祖乃亲封的昭勇将军,尚有几十万兵马在北,我还没输!我还没输!”

  李浔想开口,不过举着剑的晏淮清先一步。

  “你真以为朕在京都之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你真以为韩指挥使被你击溃南逃了?你真以为那二十万兵马是哗变流窜了?”每一句语气都是淡淡,不见惶恐不安,也不见大胜的喜悦。“晏鎏锦,你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已成局中棋子。”

  晏鎏锦怒睁着双眸,急喘着气,走投无路之下骂了一句。“不愧是魏仪君的儿子!魏家的孽种!”骂完他就熄了声,周遭也是静了一静。

  听到这里,晏淮清终于笑了,“这天下是姓晏的天下,也是姓魏的天下。”他的嘴角还染着几分殷红的鲜血,像是想要做出个得意的神情,可悲悯仍未退。

  “你……”晏鎏锦似乎想骂,但没有骂出口,只是气得浑身在发颤,咬着牙齿就挤出了额上的青筋。

  看着对方那副落败的模样,晏淮清渐渐地收起了脸上的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不过这天下也姓李、姓韩、姓赵、姓张……冠以的,终究是天下所有百姓的姓氏。”他垂眸轻叹,甚至透露出了几分哀伤。“夫帝王者,当以民为贵、以民为本、以民为重,君轻而民贵矣。”

  听到这番话,晏鎏锦也笑了,他仰着头大笑,笑得狰狞、笑得讥讽、笑得悲凉。“晏淮清,你何苦装模做样?此番话真真是虚伪至极,你若是真的心疼那些刁民,就不会劳民伤财地与我争。做了几十年的天皇贵胄,倒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晏淮清面上神色没有任何改变,只说:“皇兄,其实我从来都不想要这些。”重新唤回了皇兄,也弃了朕的自称。

  晏鎏锦愣了一下。

  晏淮清继续道:“母后在世之时,我想要的不过是躬养父皇母后到老;被锁在冷宫的时候,我想要的是一顿饱饭和一床厚实的被褥;被架入东宫做太子的时候,我想要的只是父皇、太傅、皇兄的一声夸赞;在掌印府的时候,我只想救出我的妹妹,和……”和李浔厮守到老。

  后半句他没继续说,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只会让人看轻了李浔,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这些才是我想要的。”他微微俯身,离晏鎏锦近了些。“皇兄,这些很多吗?”

  “十年前,你将我从冷宫救出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你想救我,也真的把你当大哥,只要你想要,太子之位我可以拱手相让,什么都不与你争。”

  “一直到盛元二十三年,在你诬陷我谋反将我送入大牢之前,都是如此。”

  晏鎏锦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呆滞地瘫坐在地上,眼眶似乎有些红了,又似乎没有。

  “皇弟……”晏鎏锦喃喃一声,不知想说什么。

  “往事无需再提。”晏淮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又恢复成了原先无欲无求的模样,用帝王之姿对晏鎏锦说:“北边传来了捷报,一切已成定局,你败了。”

  “我败了?”晏鎏锦身子一颤,双眸涣散。“我败了……”

  晏淮清正想让人将晏鎏锦绑起来,怎知那颓然的人忽地又直起了身子,看向了他。

  他眉心一拧,握剑的手又紧了一些。

  “皇弟,我给你一样东西。”晏鎏锦说,居然有几分振奋之态。

  晏淮清听着这话没有动作。

  晏鎏锦眸光一暗,却还是继续道:“在我的身上,你来拿。”

  “你又想使什么诡计?”晏淮清还是没动。

  “不不不,这次不是,这次大哥不骗你。”晏鎏锦挺了挺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你让李浔拿也可以。”

  晏淮清听到李浔的名字,眉心跳了下。“朕不会再信你。”转头吩咐道:“来人,将他给朕绑起来。”

  “真的,这次是真的!这次大哥不骗你!”晏鎏锦开始剧烈地挣扎,也不顾剑还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来拿来拿,快点!!!”

  晏淮清站着不动,冷眼看着晏鎏锦的崩溃与狼狈。

  李浔却有了动作,他低骂了一声“聒噪”,伸手在晏鎏锦的衣服外边儿按了按之后,确定无异后就放了进去,最后抽出了几张用朱砂红画满字符的羊皮纸来。

  “对,就是这个东西!”晏鎏锦看到东西之后,更是兴奋。“这是我从柳因那里拿到的,我知他委身于我,心却不在我这里,也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某夜趁他安睡之时,窃取到了此物!”

  听到此番话,晏淮清与李浔对视了一眼,不过谁也没有说话。

  晏鎏锦不知他们的动作,只顾重复着,“你们要小心他,你们要小心他!”

  晏淮清没有说话,对着士卒挥了挥手,正准备离开之时,那被擒住的人又不安分了,高喊了一声:“淮清!”

  他心下终于生出了几分不耐,可还是看向了那个人。

  只见方才的振奋退去,晏鎏锦又恢复成了那一副颓然之态,神色凄凄,双眼已经通红,甚至还能看见几分水光。

  “淮清,你别恨我。”晏鎏锦说。

  晏淮清反问道:“你要朕凭什么不恨你?”

  “你别恨我……”晏鎏锦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而后又说:“我也不恨你。”用力地眨了下眼,语气平和了许多。“我只是羡慕你。”

  “羡慕你的母后疼爱你,羡慕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父皇的肯定成了太子,羡慕你有可亲可信的妹妹……”

  “羡慕我所以将我送入大牢置我于死地?羡慕我所以把我妹妹送去和亲让她自刎于城墙上?羡慕我所以找了个和我模样相似的男宠做幕僚?”坐上皇位后,晏淮清就鲜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了。

  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其实晏淮清还是当初的李重华,也不是处处都有长进的,被人提及到母亲和妹妹的时候,也还是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你在高位坐惯了,所以见不得有人站在你的跟前。”晏淮清深吸了一口气,将情绪压了下去。“你只是自负,不是羡慕。”

  “不是的,皇弟!”晏鎏锦急急地想要解释,却被晏淮清打断了。

  “够了!”晏淮清说,又对着身边的士卒分付道:“把人给我绑起来,带回京都。”说着,想要松手将剑还给李浔。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晏鎏锦趁着此时的空挡从李浔的手下挣脱,又夺过了希声。

  可他没有刺向在场的其他人,而是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利落地滑了一道,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晏淮清只感受到鲜血喷溅在了自己的身上,和所有人的都一样,但其实又不一样。

  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希声从无力的手上掉落,发出清脆一声响,晏鎏锦瘫倒在了地上,可他还在说话,声音很小,唯让晏淮清和李浔听到。

  他说:“我不要回京都,那里不是我的家。”

  又说:“我是真的羡慕你,因为很多人都爱晏淮清,但没有人爱晏鎏锦。”

  还说:“把我葬在雀儿坡吧,第一次见你,就是因为彩雀飞进了冷宫,当时我是真的想救你。”

  最后说:“大哥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作者有话说:

  冤枉!我什么都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