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52章 【肆拾捌】逃

  李浔难得地睡了个好觉,不用担忧一觉醒来战场又发生了什么新变局,不用堤防闭目之后会不会有新杀机,无需揣测敌方走的下一步棋,而心爱的人,就在怀中。

  途中他醒来过一次,见着怀中的人眉头舒展,睡得正熟,于是料想对象与自己一样,也得了个好觉,便收紧双臂,又陷入了酣眠。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

  怀中的人不见了踪影,一起身,才发现对方已经下了早朝回来,正端坐在八仙桌上准备用早膳。

  他暗唾一声,温香软玉在怀,便失了警惕心,竟连对方是何时起的都不知,实在不应该。

  晏淮清不知他心中所想,对着招招手。“今日的撺鸡软脱汤做得很香,你快来尝尝。”

  梳洗罢,李浔也坐到了桌旁。

  晏淮清不好骄奢淫逸,虽五更天就起了床,却也不过度犒劳自己,桌上只有蒜醋白血汤、撺鸡软脱汤、绿豆棋子面、羊肉水晶饺几样菜式。

  他端起了对方亲自为自己倒的汤,往嘴里倒了几口。“确实不错。”

  “那下次再叫他们做。”晏淮清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竟然时与当初在掌印府时,截然相反的场景了。

  李浔安分不住,静静地吃了一会儿,就又不怀好意地问:“我起身时没瞧见那根木簪,你可知被放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晏淮清的耳根红了,一副你还敢提这物什的模样。

  又恶声恶气地回他,“此等污秽之物,不见了也是应当的。”

  “嗨呀,怎么就污秽了呢?这可是重华你赠与我的。”李浔便装傻,“何况重华其实……”

  话又没能说完,对方塞了一个羊肉水晶饺儿到他嘴里。

  他知道这是有些恼了,于是点到为止,半眯着长眸慢慢地咀嚼嘴中的饺子,不再说这些。

  早膳悠哉游哉地吃完,两人在坤宁宫中转着消食。

  转了小半炷香,两人坐回了东暖阁的罗汉床上,李浔觉得自己也应该谈及正事了。

  这些要紧的事儿放着不做不行,不如提早了结了,把余下的时间都用作好好地过。

  于是他伸手将人给捞进了怀里。“有一件事儿,我还没与你说。”

  “什么?”听到是正事,怀中的人想起身,李浔又给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就这么也能听。”他又把怀中的人往上提了提,没给对方再次可以起身的机会。

  “我怀疑晏悯和万人白骨坑、人皮傀儡这些事儿脱不了干系。”

  而怀中的人很是镇定,像是对于这个猜想一点也不震惊。

  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们在城中售买香囊,打算引蛇出洞,找出些关于人皮傀儡的线索,可后来不了了之了。”

  “嗯。”晏淮清应了声。

  李浔带上了几分讥讽,嗤笑道:“晏悯此人疑心重,他用我也会提防我,所以在我身边派了不少的探子,大抵那些探子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件事儿,然后告诉了他。”

  “所以他把我急召入宫,又亲自下令让我停办,勒令我不许再调查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情。”

  可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听命于晏悯,明面上确实撒手不再管,暗中却还是在调查、布局,而最后也确确实实让他钓上来了大鱼。

  “你可还记得户部尚书戚永贞,以及锦衣卫指挥使赵磐?”

  “他们二人参与其中不假,可背后也一定有晏悯的推波助澜,否则如此顺利,许是晏悯让他们做了替死鬼了,以此平息平息百姓的怒火,不再深入调查。”

  听到这里,怀中的人忽然问他“晏鎏锦也不过是他的棋子,对吗?”

  李浔没有犹豫,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那……我也是,对吗?”晏淮清又问。

  或者,晏淮清与其说在询问,不如说在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无需任何回答,问的人心中早有定论。

  于是他说:“是。”

  “所以晏悯他爱的到底是什么呢?”作为晏悯的儿子、作为继位晏悯的新君,晏淮清忽然这样问。

  “黎明苍生他不关心;衷心朝臣他不以为意;骨肉血亲他不在乎;枕边夫妻他不珍惜……”晏淮清抬头看向了他。“那么李浔,他爱的到底是什么呢?”

  李浔垂眸沉思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最后回答。“他自己吧。”

  “我不明白。”回复完这句话,晏淮清又陷入了沉默。

  因为晏淮清不爱自己,所以他不明白,因为李浔也不爱,所以答复算不得笃定。

  人如果只爱自己、不爱其他,或许才能过得快活。

  彼时沉默了一会儿,李浔忽然起了身,走到了一旁的雕花大衣柜处。

  他随身的行李,早就让暗卫带了进来。

  摸索了一会儿,他从行囊当中拿出了一个被裹得圆润的东西,又坐回了罗汉床上,重新将人拥入怀中。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小包袱。一个带着泥腥味的头骨,赫然展示在了两人眼前。

  李浔隔着布转了一圈,将头骨上那个金乌图腾指给晏淮清看。“这是我在上阳沼泽地发现的一个头骨,看见它之后,从前混乱的东西,终于变得清晰明了了起来。”

  “或许晏悯是受到了前朝遗党的蛊惑,又或许是从前朝学到了什么求长生的秘法,譬如《密诡簿》中丢失的那几页……总之白骨坑和人皮傀儡,大抵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都是他通神求得长生的一步棋。”

  他哼笑一声,“得了空,我们可以再去秃鹫山的那个万人白骨坑看看,或许能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上阳会不会也埋藏着……”看着面前这个冰冷无温度的头骨,晏淮清皱起了眉。

  “嗯,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所以我已让驻守边境的沈昂雄将军去寻找了,只等结果如何。”李浔说着,又将头骨包好放到了小几上。

  晏淮清叹了口气,将脸埋在了李浔的肩窝处,温热的鼻吸扑在脖颈,又柔又绵。

  李浔偏了偏头,也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对方同样柔软的发丝上。

  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李浔才又继续开口说正事。

  “你的母后,还有魏家十万大军,我也怀疑皆因他而丧命。”一边说,他一边轻轻地拍拂着晏淮清的背,以此达到安抚情绪的目的。

  “驻守玉龙关多年的魏家军,为何好端端地要行千里去上阳抵御狄族?半年前问你这些的时候,我便起了疑,从上阳回来,更是笃定了这一点。”

  但晏淮清的反应,比他想象当中要镇定许多。“我知道。”

  他不说我怀疑,只说我知道。

  于是李浔一顿,扶着起了对方,又对视上,问:“你发现了什么?”

  东暖阁没有点烛,门窗也未开,纵使还是晌午,阁内也有些昏暗,借着这几分昏暗的光,他看到对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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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先李浔还算规矩,走到后面自然而然地靠近,牵住了对方的手,晏淮清环顾了一圈,最后也没有把手抽出去。

  这样慢慢地行走在幽长的宫道中,最后晏淮清带着他,停在了冷宫那扇斑驳的宫门口。

  晏淮清没先做什么,而是问:“有人吗?”

  李浔摇摇头。入了京都,他的暗卫也跟了上来,如今还在周围的,除了他的暗卫就是晏淮清部下的人,没有旁的。

  李浔往冷宫的寝殿看了一眼,挂念起了还在养病的子卯,昨日回了京都,还没来见过一面,也不知眼下身子养得如何了。

  还没说要去见子卯的事,一旁的晏淮清就开了口。“我在这里发现了一扇门。”

  于是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对方指了指墙上那个泥砌花框纹。

  “那是个窗户,只有等夜色深了才能瞧见,将那雕花泥窗摁下去,门就能打开。”说着晏淮清左右看了看,像是想要找寻什么东西去敲窗。

  李浔摁住了他的肩膀,随后抬起足尖踏在墙上借力,身子轻盈地跃了上去,雕花小窗在他的手下、被他摁住。

  重新落地的那一刻,他听见了细微的咔咔响声,面前原本光滑无缝的宫墙,忽地向里转,最后展露出了一道可容纳一及冠男子进入的甬道。

  他与晏淮清对视了一眼,对方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很是警惕地走了进去。

  希声不在身侧,李浔只好抬手轻轻地搭在了晏淮清的肩膀上,经脉气力皆凝聚于其上。以备突来的危险。

  甬道并不算长,但昏黑且拐角众多,在里头绕了约莫有一刻钟,走在跟前的人才停下,却又藏在了一个拐角处, 还背手将他也往阴暗的地方扯了扯。

  李浔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对方所想的做了,但双臂抬着半圈住了对方。

  他习得秘法,五感较之常人要敏锐许多,依照他的耳朵,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晏淮清要比他谨慎,躲在拐角的墙壁后面往里头打量。

  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什么异样,对方才带着他走出拐角的墙,往更里头去。

  李浔大步跟上,抬手圈住了对方的肩,正想附耳说些什么,余光却扫到了一抹交缠的红白,正身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穿着红嫁衣的白骨。

  他心下一凛,半眯着长眸开始打量。

  “这是我的母后。”他还没问,晏淮清就说了。

  他怔愣片刻,往前走了半步。

  就听对方继续说道:“晏悯把她锁在了这里,穿的是他们成婚时的嫁衣,不是御赐的凤冠霞披。”

  晏淮清说这些时,语气和神情依旧淡淡,却能从眼睛中窥见难以化开的悲伤,像是根本不需要言辞的安慰,只需要有人给他一个炙热的拥抱。

  所以李浔上前一步,将人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晏淮清接受了他的安抚,僵着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

  也开始慢慢地跟他说此事始末。“某个夜晚,我于睡梦中惊醒,徒步走到了冷宫,见完了子卯叔后正打算回去,却瞧见了那扇被我误解许久的雕花小窗,又找寻了许久,才打开了这扇密道。

  “我撞见了刚好来此的晏悯,他神情癫狂,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但我听懂的也不少。

  “我的母后是他杀的,魏家十万大军是他坑害的,我妹妹的事,也是在他授意之下进行的。”

  晏淮清陷入到了回忆中,好似把那时想说却又没地说的话,滋生却又无处抒发的情感,在此时此刻,悉数都道与了李浔听。

  “那时我带着一把匕首,我真的恨不得让他死,但我没有。”他抬手反抱住了李浔,拥住李浔腰的力道很大。“我想到了你,我想这十多年,你应当都是怀抱着这样的恨意,你也应当有很多次机会让他死在你的刀下,可你没有。”

  “非得是经历了这些,才能真正地与你感同身受。”

  李浔没多言,其实照理也不需要他说些什么。只是听着听着,又不免觉得有些感慨和唏嘘。

  从前晏华清也不会说这些,即使是情最浓的时候,对方也鲜少会长篇大论地与他谈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情绪。

  这两日,两人都像是要把自己剖开了、洗净了,要将自己最脆弱、最无助、最迷茫的那些展露出来,指给对方看,以博得更相爱与更信赖。

  但是这样很好,这样是很好的,他想,本该如此的。

  最后的最后,晏淮清牵着他的手对着白骨拜了拜。

  什么也没说,却是胜过千言万语了。

  -

  李浔说想去看看子卯,于是他们转头出了密室,后脚又进到了冷宫中。

  冷宫已经不是旧时冷宫的模样了,较之上一次前来,李浔这样的感受又更深了一些。檐下结着的蛛网被扫净、院中的枯草被处理,新种花草在入冬时凋零,却也比野草有人气。

  又往里走了几步,他就嗅见了浓重的药香,细微的咕噜声伴着药香一起滚出来,约摸着是有小太监藏在哪个地方熬药。

  他积压在心中的大石放下了不少。

  入了寝殿、掀开帷帐进了里间,则发现子卯靠在架子床上,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

  李浔眼睛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本剑法。

  他心中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滋味,于是一开口就是。“子卯叔,我将那大将军杀了。”

  子卯看得入迷,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偏头发现来的人是李浔,面上心有余悸未褪去,就又换上了欣喜。

  “浔儿,你回来了?”说着就合上了书,想要下床。

  李浔赶忙上前压住了对方的肩膀。“我是生客不成?还要下床迎接。”一边将人扶回去,又一边坐在了床边。

  坐下后,对着还站着得晏淮清招招手,拍了一下身侧的空位。

  子卯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好几圈,最后笑着满意地点头。

  不过也没有明着提,嘴中回应的是方才那件事儿。“那种不忠不义的人是该杀,只恨我赶上的是他年轻力壮的时候,才在他脸上留下的一道疤而已。他记恨我,上次把我捉走,又遗憾我已经脉具断、武功俱失,奈何他不得了。”

  子卯在别的方面都是宽容的,任人怎么说也不会回口,唯独是在武功剑法这里,由不得他人质疑。说不清是不是那是抗剑走天涯的少年的执念。

  “是,我运气好,赶上他年纪大了。”李浔也就顺着子卯的话说了,左右他不爱争这些。“也得亏了你当年那一刀,让他对我们大晏人心生了惧怕。”

  “早知我应将他活捉来,让你也折磨他一番。”

  子卯笑着摆了摆手。“我又不似他那般下作,杀了就杀了。人死了恩怨了,我不记那么多。”

  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好几句有的没的,说了什么没正形打趣的话,晏淮清就坐在一旁跟着笑。

  只是说着,子卯忽然面色一沉,脸上的笑收了些,露出了几分忧心忡忡。

  “浔儿……”他侧过身看了一眼晏淮清,又还是问出了口。“行军打仗吃了很多苦吧,告诉我,你可曾受伤?”

  “你也忒小瞧人了,一群废物倒也能伤得了我?”李浔笑道。

  他不预备跟他说念生的事儿,子卯打理掌印府上上下下,和府里人的感情,与他相比要更深厚。如今子卯有伤在身、卧病在床,知道了这件事儿,纵使是面上不显,背地里也会暗自伤神的。

  子卯像是不信他,又看向了晏淮清,直到得到了一个摇头,才彻底地放下了心。

  “你没受伤就好。”子卯敲了敲那破烂的书皮,意有所指地说:“只是也不要再伤了别人的心。”不过他向来不对李浔的感情多置喙。也只是点到为止。

  李浔拉过了晏淮清的手,故意地在子卯面前晃了晃,但没说话。

  再聊了一会儿,等院中的小太监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他们也就起身告退了。

  走出寝殿,两人才发现外边儿已是乌云密布,厚厚的云层像是蘸了墨,或许轻轻一碰就能挤出倾盆的大雨来。

  十月的雨不比仲夏时节,落在身上叫人又痛又冷,沾上了雨水,也就等同于沾上了风寒,洗再多的热水澡、喝再多的姜汤也不管用。

  “嗨呀,又要下雨了。”李浔往腹中吸了一口凉气,身上的热被压下不少。

  “我去让小太监拿把伞来。”晏淮清道。

  却被李浔拦了下来。“有我在,无需伞也不会叫你淋着雨。”

  语罢,他横手揽住了晏淮清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后足尖一借力,跃上了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

  忽地凉风起,裹着湿气寒气往人的身上砸,两人的衣摆吹得哗哗作响。

  晏淮清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模模糊糊之间,却在高处将整个皇宫看了个大概。

  一堵比一堵更高的墙、一扇比一扇更重的门、圈着一块又一块的地,身处此处的人就像被困在了这里,穷极一生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但他有李浔,而李浔从不循规蹈矩,所以带着他直接逃离。

  作者有话说:

  又迟到了,心虚。

  但是发现这是长长长的一章,又理直气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