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35章 【叁拾壹】反

  众人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大雨,谁知一直连着下了许多日也未停,层层的黑云让人瞧不见被遮挡住的太阳,人的皮肉中似乎都要生出潮湿的霉来。

  而这阴测测的天总让人觉得是不是要生出什么事儿来。

  -“今儿个是大晏多少年了?”

  -“是天启元年。”

  -“我问的是大晏有多少年了。”

  -“大晏……大晏应该有二百八十三年了。”

  -“二百八十三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大晏,大晏……”

  天启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吏部左侍郎钱子轩带着好些文武大臣冲向东正门,誓死都要见到告病卧床休养的新帝晏淮清,然而却被太师邬修明邬氏一派的朝臣拦在了门外。

  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退让。落在彼此油纸伞上的每一滴雨似乎都在催促着人去做些什么。

  领头的钱子轩站了出来,背着手看着堵在宫门前的邬氏一派,神色阴郁。

  “为何拦此?我们又凭什么见不得陛下?”事到如今,他仍旧穿着公服。话着,还抚了一下自己三品的金银花腰带,“难道我们寒门出生的就低你们一等不成?国难当头,竟然是陛下的面也见不着。”

  挡在门口的邬氏一派中有一人站出来,高声反驳道:“国难,你说的是什么国难?陛下登基之后日夜处理朝政,驱逐了南夷和逆贼晏鎏锦,又杀了多少贪官污吏、奸臣佞臣,如今的大晏百废俱兴,呈现一片欣欣向荣,蒸蒸向上之势,怎得在钱侍郎的口中,就又多出了一个国难?难不成是钱侍郎你想要发难?”

  声音不疾不徐,却每一字每一句都戳在了钱子轩的心口。

  那人又趁热打铁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是日夜操劳不得休息,如今身体抱恙,正需精心休养。你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究竟意欲何为?是否居心叵测?”

  钱子轩还未说些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武将却先开了口。“呸,你们这些酸腐书上也就是会说说空话。满嘴的仁义道德,谁知道你们这一层皮下面是人是鬼?现在当着我们的面是说的好听,没准背着我们又在做些什么伤害陛下的事情呢!”

  听到酸腐书生几个字,钱子轩斜斜地瞥了武将一眼,面上有些不快,但没有发作。

  他身侧又有一人说道:“真是血口喷人、倒打一耙、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我们只是想要见一见陛下,传达我等的担忧之心,再确保陛下在你们的手中确实是安全的,何错之有?

  “我等赤子之心竟然被你们说成了这不堪的模样,现下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这人话音落下,就有许多人纷纷应和。

  -“说的没错,或许你们在暗害陛下也说不定,毕竟你们邬氏一派人多,如今朝堂也成为了你们的一言堂。”

  -“多说无益,赶紧把邬修明那个老不死的给我们叫出来,如今我们就要当堂对峙。看看陛下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昭昭之心、青天可鉴。邬太师又怎能让你我心寒啊,虽然说他年岁已高,但一直躲在你们这群后生的后面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早日出来与你我谈上一谈。”

  两派对峙的人不少,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放过谁,每一个字都带着利刃般的寒芒,似乎想仅用言语与就将对方置于死地。

  声音吵吵闹闹地混在一起,融在大雨当中,又随着雨水渗入到这青砖石板路、红墙壁瓦堆里。

  时间每拖延一分,钱子轩的心中便越笃定一分,与邬修明对峙的底气也就越足。

  他告诉自己,如果皇帝真的在宫中,或者是说邬修明真的没有对皇帝做些什么的话,那又何必如此抵触与害怕他们见到呢?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无非都昭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昭示着邬修明的狼子野心。

  即使瓢泼的大雨落下,鞋袜被打湿、衣裳被沾湿,也没有破坏钱子轩的极佳心情。

  不知不觉便在东正门口纠缠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之久,周围聚集起了非常多看热闹的百姓,像是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邬修明终于撑着伞,从人群之后走了出来。

  “钱侍郎,这么大的雨不早日回家歇息,何故还聚集在此啊?”邬修明面色祥和地抚着长须,乐呵呵地问他们,像是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当场氛围的胶着与剑拔弩张。“倘使像陛下一般染上风寒,那可是要卧床休养的。良药再好那也是苦的,又何故给自己找罪受耶?”

  这些话钱子轩听着实在觉得气闷。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用近乎慈祥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在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眼中,就好似是他们在无理取闹。

  “太师不要扯开话题,我等不过就是淋淋雨,这也算不了什么,可谁知我们的君王在宫中受的是什么苦啊?”他勾唇讥笑一声,眼中仿佛淬了毒。“为何不让我们见陛下?”

  “钱侍郎,这……”

  钱子轩并没有给邬修明把话说完的机会,他厉声打断道:“太师可还记得大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说是做匡扶汉室的忠贞之士,实则是背信弃义的奸臣小人啊!太师一直不让我们见陛下,难不成是想效仿曹操吗?”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一旁围观的百姓即使看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从曹阿瞒的例子当中知晓了大概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

  “钱子轩,你怎可说出如此诬蔑人的话!你……”

  邬修明被扣上了一顶这么大的帽子,邬氏一派中人想要驳斥,却又在一时之间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是不是诬蔑?你们心中清楚。”钱子轩的语气和神色更显得意,大抵是觉得口头上也占了上风、赢过了邬修明,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在自己的怀中掏了掏,随后抽出了一把软剑,手腕一甩就直直地指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邬修明。

  即使时下无光,剑刃的寒芒还是闪眼。

  好些人都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唯独邬修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仍旧泰然自若地撑着伞,站在众人之前。

  “你为何不退?”钱子轩问。

  “我心坦荡,为何要退?”邬修明附着自己的长吁,又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我主在后,我也绝不可退。”

  钱子轩听着这个话,仰天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听听,多么忠义的话。”握着剑又往前走了几步。“但是今日,我便要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反贼手中救出陛下,让我们这天下的百姓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钱子轩话音落下,随后竟然响起了无数道剑刃摩擦过刀鞘的声音,令人牙酸。

  声音落下的之后,从街头巷尾当中、从屋舍院落里,忽然涌出了一批接着一批身着甲胄、手拿武器的士卒,他们瞧着模样便是训练有素也,迅速地集结成了阵。

  显然就是有备而来。

  “你们这是谋反,你们这是谋反!”

  钱子轩再次仰头大笑几声,“我等是要捉拿反贼,救出陛下!”

  “上——”

  一声过后,围观着看热闹的百姓尖叫着四处逃窜。

  有好些年轻的文臣上去护住了邬修明,扶着他将他往一旁安全些的角落带。

  然而邬氏一派的其他人都死守在宫门口,即使有些人的身子因为那闪着寒芒的剑刃在颤颤,可落在青石板上的脚还是未移开半寸。

  “若想要进攻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们绝不会任由你们这些宵小之辈伤害陛下。”一个七品小官张开双臂,对着钱子轩高喊。

  “哈哈哈哈——真当我们不敢杀你们?”钱子轩的软剑一动,便对着那七品小官刺了过去,却因手不准,只是擦过了肩膀,但那小官也因为疼痛而直接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流出的鲜血被大雨冲淡,不过铁锈味却顺着雨水钻到的每一个人的鼻中,没有丝毫的减淡。

  有人倒下了,然而还是没有一人往后退。

  邬氏一派的武将并不多,这个时候面对着一群氏族和拿着兵器的敌人,显得毫无抵抗之力。或许在钱子轩的眼中是引颈待戮的羔羊,然而忠义与气节却早已在无形之中凝成了百炼成钢的甲胄。

  邬修明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被重新搀扶起来,但仍旧血流不止的七品小官,有些失了神。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深,应该不是从嫡系出来的学生,大抵算不上非常聪颖有天赋,然而现在看来却是十分有胆识。

  这小官的面容已经不再青涩,大抵年纪算不上小,或许家中有嗷嗷待哺的稚童、有颐养天年的父母、有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妻子,鞋底很新,像是新纳的,家中的妻儿老小可能正在等他回家吃晚饭。

  莫名,他想到了曾经见过的一个后生。

  这个后生祖上无官无商,是个真正从穷苦人家、靠着种地卖粮养出来的孩子。吃了很多的苦,才从秋风可破的茅屋走到了京都大理寺,成为了大理寺左少卿。

  但如此重负磋磨着他,却没有压垮他、改变他,他仍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为人端正、为官清廉。

  后生家中有个坏了双眼的母亲,有个结发的妻子和一对不大的孩子,一家人生活很是美满幸福。

  那个后生叫做薛古,公者千古的古,他还记得。

  可惜一朝事变,那后生没有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手中,而是死在了龌龊的权势相争里。

  他又想起自己每教一个学生,都会与他们讲一遍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说此为士大夫之责、为儒生之责、为朝官之责。

  然而朝堂之中多的却是肮脏的党派利益之争,教有心者也无处施展理想抱负。

  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偏偏又常是如此。

  血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他有些头昏脑胀了。

  “可以了。”他说,或许是年岁大了,第二声就显得有些气力不足。“往后退,让他们进去。”

  周围的后生用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他,“太师?!”

  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为国赴死的时候。

  “让他们进去。”

  有认命听话者,自然就有固执坚持者,仍旧梗着脖子倔强地站在城门口,就是不退让。

  他们之间的这些纠结与挣扎,看在钱子轩眼中却什么也不是。

  邬修明的这一番话在他的心里等同于示弱,于是大手一挥愈发地胆大了。“将逆贼邬修明给我绑了,带进宫中,一同审判。”

  而后带着人横冲直撞地进了宫,没有将时间浪费在收拾其他人身上。

  邬氏一派想要反抗,然而身着甲胄的士卒拦住,竟是什么也做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子轩入宫。

  从东正门到乾清宫的,钱子轩带着人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但是脑中想了很多。

  想等自己带着人发现了不在宫中的新帝时,邬修明无地自容的脸;想他一举取代晏淮清坐上龙椅后,众人为他俯首称臣的模样;想曾经那些瞧不起他家道中落寒门身份的人谄媚他的场景……什么都在想。

  越想他的血也就越热,嘴角也就越难往下压。

  很快、很快,很快他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很快就再也没有人能看不起他了。

  乾清宫的灯是灭着的,黑云压城之下早已是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整个宫殿都显得有些鬼气森森,雨还在不停地往下落,落到琉璃瓦上成串地往下滑,衬得又静又闹。

  钱子轩狞笑一声,带着人直接到了寝殿前,手中的软剑已经握得紧紧的了。

  “你,你是谁?”此时殿中忽而冲出了小玉和小兰,两人挡在了门前。“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陛下的寝宫,若是叨扰了陛下,该当何罪!”

  临门一脚,钱子轩已经没有了耐心,“废什么话?”说着,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小玉,又一巴掌扇开了小兰。

  虽说是个握笔杆子的文官,但真正使了力道的时候,也并非轻易可承受的。

  “啊——”小玉捂着自己的肚子,“你,你……”

  没有人阻挡了,钱子轩心跳如鼓。

  抬起腿就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向了寝殿的门,带着笑高声道:“陛下,臣来了。”

  小玉和小兰皆是惊呼,“不——”却阻拦不得。

  殿门大敞,凉风、湿气带着月色灌了进去,寝殿当中的景象便悉数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完了完了,因为调休就记错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