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竹马他弱不禁风【完结】>第106章 请衣

  宋观玄支着头, 静静看着高重璟从椅子上瞬间站起,隔着一张桌面又是看墨条又是找宣纸。

  他以为高重璟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默默等了很久。

  “民风淳朴一把。”高重璟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也学这横卢话, 要是在乾都你定然是说民风淳朴一回的。”

  高重璟低沉缓慢的笑声回荡在屋内, 十分悦耳舒缓。

  宋观玄脸上发烫,带着些无可奈何:“一回便一回,你就笑我吧。”

  他听了几日闲话,悟出些横卢方言的说法,一时口快没注意自己也用上了。他道:“别笑了,你那天卷袖子我还没笑你呢。”

  “我也民风淳朴一把。”高重璟收起笑意正色道:“你要我弓箭做什么?”

  宋观玄思索片刻:“不急,你今日搜他们度牒找出些东西没?”

  高重璟搁下手里的东西, 又绕过桌子坐回宋观玄身边, 行云流水间透着些刻意。

  “并无,我看他们不知玉虚观的度牒,却是很想知道哪里能用。”

  宋观玄看着他反复试探的样子,开口道:“明日我去尚均府上算一卦如何?”

  “你会算卦?”

  “不会,装装样子。”宋观玄转念一想这路子太绕,继续琢磨着:“算了, 明天那群教众定然还来。到时候叫人别拒绝,就说府里丢了衣裳, 连我也不能通生死了。”

  高重璟随意拿起桌上的一张废纸, 没写字,像是画的符:“真的能通生死?”他捻着符咒, 迟疑道:“我听他们教众还在谈什么白日飞升, 我在乾都都没听过的论道。”

  宋观玄抬眸瞥了眼高重璟手上的纸, 拿过来浸到墨水里去。淡淡道:“嗯, 有这些说法的。白日飞升, 神形俱在。棺椁仙解,留衣不留人。”他背书似的说了一通:“不过是这派言论不喜欢死亡这件事而已。仙神鬼怪,无极无尽。”

  高重璟瞧着那张纸渐渐浸满墨水,想着乾都人很少求平安的人很多,却少有人去求仙求长生。就连皇宫里也只是属意更迭平稳,高重璟日日对着宋观玄,也没想过那天寿数无尽。

  这话听得好奇,高重璟随口问道:“你呢?”

  宋观玄摇头:“没想过。”

  “若是你为自己求能不能白日飞升?”

  宋观玄笑了下:“我为自己连寿终正寝都求不到,你说呢?”

  高重璟立即收声:“呸呸呸,异教没有好东西。”

  宋观玄无奈,这玩笑又不是开不得,没理他。

  三日后,仙衣问鬼的消息就在教众中传遍,不仅如此,连横卢百姓也略有耳闻,找齐连道算命的时候总想着摸一把那衣裳。

  入夜月黑风高。

  高重璟正坐在檐下劝宋观玄尝尝新菜,宋观玄吃饭催不得也不喜欢别人伺候,今天却格外听劝。

  宋观玄搁下碗筷,等着高重璟吃完才道:“换你那偷瓜的衣裳,我们悄悄出去。”

  “不歇会再走?”

  “你要不要歇会,我不走,你带我上望楼去。”宋观玄抿着笑意:“给你指路,辛苦你再抱我一回。”

  高重璟等着宋观玄吃完才动筷,宋观玄换过衣裳他已经歇了好一会。

  他透过屏风望去,玉虚观那衣服确实好看。没了大雨打湿的狼狈,连剪影都飘然若仙。

  宋观玄理好衣袍在看呆的高重璟面前晃悠一圈,似有碎珠在腰间闪烁晃得人挪不开眼:“走了,带着你的弓箭。”

  高重璟挪开视线:“咳咳,嗯,出发。”

  踩砖走瓦上了望楼,从云如墨逐渐散去。

  月色凌空,夜深。

  望楼上风声猎猎,视野可及之处,街角的院落里聚着齐连道和他的教众。

  堆成小山的粮食物资从小门运出,一应点卯结束后,齐连道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横卢府的方向走去。

  宋观玄站在背光处,指骨扣着木栏微微发白。身侧高重璟正在擦拭弓弦,也一同望着无人的街道。

  箭羽在高重璟背后微微发出沉光,连空气里都是紧绷的气息。

  咻,箭支出筒。不远处人声缓缓靠近,高重璟挽弓搭箭。

  宋观玄笼在阴影里,眸光沉了沉。蓦地想到或许曾经也有人这样站在高处,箭尖对着自己,只等着大快人心的一击。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死过一回自然没什么可怕的,齐连道也不需要有机会活下去。

  “别射穿衣裳。”他轻声道。

  “这把弓够硬,我能一箭射穿他头颅,定是当场毙命。”高重璟格外冷静。

  宋观玄听得心中一惊,背心微微发凉。一击毙命虽有些险,不过现在箭在弦上也不容宋观玄再犹豫。

  异教声势虽大,实际却并没有很多教众。他们对于入教十分谨慎,这些人零零散散分布在横卢和陆安两地。齐连道有什么本事宋观玄不知,只知道这人是樊贞游走在民间的一颗棋子。

  “他们要靠近了,你要不要躲一躲?”高重璟自从宋观玄上了望楼开始就一直悄悄注视着他,总觉得是不大好。

  “专心,别管我。”宋观玄混了过去。

  他习惯了不露声色,此刻侧身看着高重璟瞄人,一副好奇模样。放眼望去教众引灯,齐连道身形确实很像他,宋观玄一时恍惚甚至就是自己在这簇拥之中。

  高重璟弓弦紧绷没再分心,唯有箭尖闪着寒芒。

  宋观玄忽然有阵冲动,想要将那箭头扳过来对着自己心口。只等着高重璟松手离弦,将自己钉在柱子上。

  胸口传来莫名闷痛,宋观玄惊醒过来。不觉背心湿透,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他和高重璟之间的纠葛,若是这么一箭能够清算就好了。可惜一箭射穿头颅,那断然是什么神仙也救不回来。

  他自认是惜命的,即便命数不长也总是惜命的。

  宋观玄有些费力地站得离高重璟近了些,侧目即可看见高重璟持弓而立的身姿。

  那日逃出宫门,他早已力不从心。他想向前走,却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孟知言曾经求过他,问他气运能否再救东凌。可那时气运耗尽,连身体也是极限。

  宋观玄隐约只记得上辈子那条路很长,长到他没法思考。

  他自茫茫中胡乱翻着旧账,忽然听见破空之声。

  长箭即发,自齐连道的脑后没入,当即此人便倒伏在地。

  宋观玄感同身受般猛地胸口疼痛加剧,眼前涌起一阵黑雾。他扣着栏杆勉强站稳,开口声音却有些喑哑:“一击毙命?”

  “自然。”高重璟收起长弓。

  巷子里登时有人喊了两句天师遇害,紧接着,四周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教众在短暂的安静后突然扑上去剥衣。黑影缠成一团,似乎还有人在扯齐连道身上的挂饰。众人反应过来,扭打在一块。

  嘶哑的喊叫混在利刃没入身体的闷响中,前后簇拥的人挤在一块,提灯滚落到路边。

  没一会,已经为那件所谓的仙衣杀红了眼。

  漆黑的长砖缝隙里渗进血液,一点点蔓延到街边的门扉前。披衣出来看热闹的街坊见了,又畏畏缩缩地躲进各自家中。

  宋观玄怔怔看着这诡异荒诞的远景,惨叫从远处传来。他好像看着曾经城门下的自己,有些晃神:“衣裳……”

  高重璟朝不远处点了点:“那是横卢府的巡卫,我认识的,杭与安也在远处盯着呢,放心。”

  “嗯,记得拿衣裳下来。”

  宋观玄怔怔望着呼喊的街道被火把点亮,只是一箭过后横卢将不再动摇,急转直下和数年的低迷困苦也随之解开。

  他忽然可惜,没人早早将他射杀在街上,否则高重璟或许也有不一样的结局。

  人声越来越盛,看热闹的,以为失火的。见着死人惊呼的,还未伏法的教众逃窜呼喊的。

  “天师死了?”

  “衣服,我要那衣服!”

  “抢到了抢到了,是我的是我的!”

  乱七八糟搅在夜风里,火光撩得人心动摇。

  宋观玄站在原处,声音微不可闻:“若是在乾都街头,他们会不会踏在我的身上。到时能不能别骂玉虚观,只管骂我就好。”

  “宋观玄?宋观玄?”高重璟怕宋观玄载下去,心惊胆战地拉着人往里靠:“回去吧,别看了。”

  “高重璟,我不回去。”宋观玄被高重璟拖着,靠在门扇上稳住身形。

  高重璟面露担忧:“你要不要紧?”

  “弓弦的声音……”宋观玄倚着门站不住,缓缓滑坐在地:“不用管,我缓一会就好了。”

  高重璟怔怔看着自己的长弓,脑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想法,难道上辈子宋观玄是被人一箭射死的?

  他看着宋观玄惨淡的脸色,将弓藏到身后:“还是先回去把,东西他们会收,我都吩咐过了。”

  “再等,不回。”宋观玄异常坚定。

  他从胡思乱想中挣扎出来,对上高重璟眼中的担忧,缓缓道:“那天师穿我衣服,或许真是损我本身也说不定,一箭竟然真像射中了我似的。”

  高重璟蹲在他身边,按着他肩膀微微用力,温声安慰道:“别多想,我的箭口不会对着你的。”

  遥远的喧闹终于结束,宋观玄极其疲惫地站起来,朝着楼下走去。

  横卢府里,教众像是抹布似的堆在院子一角,血腥味久久不散。

  另一侧,运粮的板车也被截下。横卢许多亏空损耗随之补上,尚均脸上也缓和不少。

  宋观玄看着那件沾了血的道袍,怀里抽出一张符纸,两指划过骤然起火。

  他将符纸投到装衣服的匣子里,整个匣子腾地燃起来。

  火光映在宋观玄眸中,格外冷淡。

  他开口道:“尚大人。”

  尚均颜色一变,当即将个管事模样人拖了出来:“管事有眼无珠,竟然私自去请玉虚观掌教,有罪当罚。”

  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将那掌事斩于刀下。

  众人来不及反应,血就已经溅到面前。当即垂首大气不敢出,横卢府前坪一片死寂。

  宋观玄见了血,强压下脏腑间的翻涌,淡淡瞥了眼尚均。

  尚均这几日作壁上观,墙头草做得舒服。见局势清明立刻道:“横卢这边民风淳朴,赏罚分明。”他将鲜血淋漓的刀横到宋观玄面前:“尚均怠慢愿意赔罪,请小宋大人赐罚。”

  宋观玄嫌弃地挪开视线,话语里听不出喜怒:“玉虚观弟子南下陆安阻挡天灾,事成将从横卢经过。这些年横卢在陆安丢的东西,自然也会寻回来些,还请尚大人记得收下。”

  尚均心中暗喜,宋观玄自然不可能提刀斩去地方命官。低头奉上诚意:“能得玉虚观相助是横卢百姓的福缘,定然立观以纪。”

  宋观玄看也不看尚均,他闻着浓厚的血腥味无意久留。似没在这污秽之中行过,转身没入月色之中。

  身后,高重璟追上来:“他为什么叫你掌教?”

  宋观玄缓了缓脚步:“自然是乾都风声透过来了。”

  高重璟稍微顿了顿,掌教与否没什么值得欣喜的,他缓步走在宋观玄身边:“要不要我找个郎中来瞧?”

  纪安斌府上。

  纱帘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腕,府医按了又按,全然严回春那套:“不好不好不好。”

  “什么不好?”高重璟领着人走到门外才开口。

  府医年纪大,说话和严回春如出一辙:“小宋大人似乎有些寒症旧疾,来横卢后是不是发作了几次?”

  高重璟说不准,只知道宋观玄来了横卢喝药很勤,到底哪里不好却并不清楚。如实道:“他有旧疾,一直在喝药。”

  “老夫医术尚可,对深入肺腑这些顽症有点研究……”

  高重璟正要欣喜,又听见这府医道:“前几次看着都是硬熬过去的,这次若是熬不住,老夫左右能保他于乾都病逝。”

  高重璟听得额角直跳,淡淡道:“小宋大人乾都也有保命之人,不日会到,还请回吧。”

  他转身再回屋中,宋观玄正起身撩开纱帘,一脸未卜先知的表情:“他是个好郎中,你别听他胡说。”

  宋观玄一脸轻松,接过高重璟脱下的外袍搭在架上,拽着他往面盆边走。

  “我身上有血腥味?”

  “没有。”

  宋观玄固执地将高重璟的手没入水中,找了皂角洗了几回。

  高重璟看着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背,宋观玄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反手握住宋观玄。

  带起一片水声,滴滴答答在两人之间。

  “为民除害而已,别洗了,我不难过。”他柔声道,顺便拿起帕子将两人的手都擦干:“你病了几回怎么不和我说?”

  宋观玄垂下眼帘,颇为私心地将意思偷换:“我在种芒山那样子,似乎拖累你了。策马难行,辛苦你带我来南城。”

  高重璟那时心绪纷乱,进退不知,和宋观玄言语上有些疏远……

  此时宋观玄站在面前,也是一样的疏远。高重璟一阵心疼:“你……”

  宋观玄安慰地朝高重璟笑了下:“是我疼得狠了胡乱找人怪罪而已,你别当真。”

  齐连道穿衣并不会真损害他身体,这事不过是他给高重璟的借口。高重璟没这样暗杀过谁,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谁知高重璟请了府医,这下把旧疾发作的事情漏了出去。宋观玄有些无奈,严回春不在,除开喝药,就只能这么听别人胡说他几时死了。

  这话多说也无用,宋观玄在床里侧躺下。不一会身后床褥微沉,高重璟也躺了下来。

  “哪疼?”

  “胸口。”宋观玄背对着他,自己按了按从前箭矢穿过的地方,心想这痛苦恐怕是自己想起旧事无端生出的。无奈道:“习惯了只感觉得到一点点,可能是又要下雨变天。”

  “别熬了,别熬了。”高重璟从背后环住他,宋观玄现在已经习惯,往后靠了靠沉进这片温暖中。高重璟微微泛着笑意:“宋观玄,太疼说不出口的话要不咬我两口?”

  宋观玄缩进高重璟怀里:“别说胡话。”

  偏偏那不存在的箭伤疼得厉害,他抵着胸口熬了片刻,在高重璟手腕狠狠咬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以我取章节标题和提要这个方法,担心刺客们刺不中失望而归(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