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与安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躲过飞来的账本, 远远朝着愁眉苦脸的高重璟扬了扬下巴。
“哎哟,这破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我内人定是要骂死我了。”他扫了眼高重璟手上的玉坠, 摸摸搜搜在脖子上取下一块红绳子拴着的璞玉伸到高重璟面前晃悠:“你看我这个。”
高重璟本来就烦, 见着杭与安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更烦。他瞥了眼红绳上油润透光的璞玉,半面还包着皮壳。
“哦,难得。”
“比不上你这个啦,哎呀,可惜实在可惜。”杭与安举着玉在高重璟面前晃悠两下:“不过我这个可是内人贴身戴了好多年的,啧啧啧脑袋掉了都舍不得摔这个。”
“哦,我看你是脑袋也觉得不重要了。”
杭与安看着那张冷脸, 四下一望没见到宋观玄, 再看这摔成两块的玉:“你也别太可惜,玉嘛总是渡厄消灾。碎了就碎了,就当替你挡一劫。”
高重璟垂目,总觉得玉碎过之后不像是从前那样触手升温了。好在磕在台阶拐角,宋观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不然真是要粉碎。
手指摩过粗糙断面, 什么挡一劫,他把碎玉握紧, 硌得掌心发疼。
高重璟看着杭与安的好玉, 越发烦闷:“当心你摔了自己的,没法交差。”
“诶~东西没有人重要, 你不懂你又没婚娶。”杭与安宝贝似的把玉塞回去, 远远望着鸡飞狗跳的院子。
纪安斌的门客正是唇枪舌战, 广袖宽袍书生模样的人踩在院里的桂花树上, 对着下面似要扛鼎的账房老头破口大骂。
一时鸟语花香, 颇为应景。
杭与安揶揄:“殿下别听,都是粗鄙言语。”
高重璟目光落在他的好腿上,甚至想要猛踹一脚。不耐道:“你怎么还不滚回乾都去?”
“杭时有是我叔父,如今他在乾都也是风头上的人物,我自然是要养好了才能送回的。”杭与安四处张望,照理宋观玄也该收到风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谢的机会:“小宋大人呢?”
高重璟唯有一声叹息:“病了。”
“病了?哪种病,又是你说的累了?!”杭与安惊道:“小宋大人天天这么累着可不行。”
“没有,他的旧毛病罢。非说是染了疫病,把自己关到西院小屋里去了。”高重璟声音闷闷,碎玉捏得越发紧了。
宋观玄那天见了纪安斌后,转天就说自己染了疫病谁也不能面见。接连三天,就算是送药的人都没见过他样子。
杭与安拄着拐杖勉强坐下,把腿搁在台阶上:“嘿,他不让你见,你就不见?”
高重璟顿时收了声音,唯唯诺诺道:“他说不想见就是不想见,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的。”
“嘶——”杭与安皱起眉头,对于高重璟这委屈模样颇为嫌弃:“小宋大人,啧,平时确实一副不可多说两句的样子。诶,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叔父在宫门口见着他。像是晕在马车里,要扶他去太医院他都不让呢。”
“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都在行宫那回。”
高重璟一愣,想起那天早上把半睡半醒的宋观玄塞进马车送回,杭时有大概是会错意。理所当然道:“他,他是这样的。”
“你说你这个脑袋,人病着你不去嘘寒问暖,还在这里他是这样的。”
高重璟心里鄙夷,嘘寒问暖我比你会多了,只怕是给他添堵。那天宋观玄去见纪安斌,高重璟也没跟过去。吓得纪安斌当晚请了三个郎中来,也不知医好没有。
他莫名烦闷的心绪又涌上来,声音不免大了些:“我说他是这样,自然是这样。”
院里骤然静了片刻,又叮咣喧闹起来。
上辈子要不是做习惯了这嘘寒问暖的无用功,宋观玄也未必会那样避之不及。
杭时有嗤之以鼻:“他是那样?那几天我可听说了,你不是在宫里养着他吗,连曹阁老都敢怼。现在人生地不熟,我可看他不想一个人熬着。”
“他,他……”高重璟也迷茫起来,宋观玄惯是不喜欢让人看见他示弱一面。
可是留园那些日子,更甚是云影殿那些日子。宋观玄病得烦躁要同他胡言乱语的闹几回都是常事,高重璟莫名其妙的想着,如今宋观玄才冷落他三天而已。
可到底是哪个宋观玄在冷落他?
屋内咣当一声,纪安斌听得肩头微动:“小宋大人?”
宋观玄扶着要滚下桌面的花瓶,喉头发痒只想咳嗽。刚才和纪安斌说了太久的话,一时没注意,差点弄出动静。
好在隔着一扇窗,他缓缓靠着桌腿坐下来。没能挪到椅子上就顺势滑坐在地,提气道:“失手碰了花瓶,没事。”
“账本查得差不多了,口谕和令牌都有,不日可带人进陆安彻查。那横卢这头……小宋大人接应着?”
“自然。”宋观玄狠狠按着喉头,挤出几个字:“流民就地安置,不要再放过来了。这边若是怨声载道,恐怕也不利。”
纪安斌转身要走,又听见屋内问道:“纪将军想回乾都去?”
“不是,这横卢府尹有些斤斤计较,我装点门楣气势高他一头而已。”
宋观玄没再应声,没一会纪安斌脚步声已经听不见。
他缓了半天没能站起来,身上虚浮得厉害。那三个府医的药他喝不下去,严回春的方子又快喝尽。
“唉。”他靠着桌腿叹气,昨天砸那玉坠可是小心又小心,砸碎了是连宋观玄也要觉得可惜的地步。
东西是王若谷送的,从小贴身收着。好自然是很好,可惜人家现在是不要了。宋观玄闷闷咳了几声,扣着桌角使力站起来。
他蹭着桌沿,磨磨蹭蹭扶着架格,一点点朝床榻挪去。
“叫你不来你就真不来了。”宋观玄摔在床榻上,咳得停不下来。还未入秋便是这样,乾都好养歹养的都是白费。
他越发烦躁,扯来被子将自己裹住。身上没一处是不疼的,他两只手都不知摁哪里才够。
这条路两头堵死,早就行无可行。宋观玄扪心自问,自己会不会原谅别人。不会,答案当然是不会。他年幼无法打过高歧奉的时候不曾放下过,权衡尚不可撼动皇嗣时也不曾忘记过。这辈子死之前,他要是有机会,即便排在诸事之后,也是要让高歧奉还命的。
抽气声里忍不住夹杂着高重璟的名字,宋观玄骤然睁眼,泛着水雾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震惊。
他捂着脸自嘲,什么没体会过亲缘不知从何伤心。现在好了,体会过高重璟了,哪里都伤心起来了。
“都怪高重璟。”
宋观玄闷闷想着,对,都怪他。
他把自己关在这里三天,一天比一天难受。他抬手碰了碰自己额头,好像是又热起来。
早上听送药的人说乾都人真是安静,就连皇子也只知道坐在台阶上看风景。宋观玄倚在门边听了许久,那两个侍女颇为人好,不觉得送药送饭的麻烦。只是听了半天也只知道高重璟今天是闲来无事,在前院看门客的热闹。
宋观玄苦笑,什么高重璟还可以信任别人,谁同意他再信任别人。
高重璟不仅能够再信任别人,甚至还会再信任他宋观玄。
这事儿就是两头堵,想点办法出来啊宋观玄,想点办法。他抵着眉心蜷在被子里,高重璟做那破算术题的时候都没这么难。
哪有人,哪有人两辈子都做不好那破题的。
屋里回荡着咳嗽声,一时却得不到回复。
前院的桂花树平白无故掉了两根枝条,不知那两人吵了多久,总算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高重璟依旧望着院墙,昨天见过府尹,今天无事可做。杭与安比他更加无事可做,就是赖着不走。
“你说不要了还给他?!”杭与安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不要了还给他?!”
高重璟颇为怪异的看着杭与安:“他除了穿来的那套玉虚观道服,什么都没带,连簪子也落在来路上了。我担心他没得东西,还给他回护不妥吗?”
杭与安呵呵笑了两声:“你信不信,他就只听见你不要了这几个字?”
高重璟想了想宋观玄,眉心拧到一块:“不会吧……他,不会吧。”
“那他砸玉之前说了什么?”
“不要了?用不着?”
杭与安一脸‘看吧’的表情:“我和你说,这玉只是两半还能救。你回了乾都找个工匠,拿金做些花纹镶嵌在一块,全然看不出来的。”杭与安比划着图样。
“这,这可分明是碎过。”高重璟翻过断面看了看,果然是没有其他裂痕。
“怎么?你还想让这石头自己长好?”杭与安送他个白眼:“那再巧的工匠也只能包得外头看不出来。这玉碎没碎过,你还能不知道吗?”
高重璟怔怔,知道,他当然知道。
宋观玄什么样子,这辈子的十来年他还能不知道吗?
高重璟骤然起身,风风火火朝着西院走去。
西院架着藤花,藤花幽深处是宋观玄呆的偏房。
那里背阴,整个游廊都在错杂的花影中,十分凉爽。
高重璟看着紧闭的门窗,蓦地收住脚步。
他小心将手中碎玉收进锦囊再贴身而放,玉碎了就碎了,东西他得收下。
高重璟抬手敲了敲门,静静等候着回应。
“它碎不碎的,我能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章(凌晨三点阴暗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