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觉得这阵子运气好得不行, 想什么来什么。
他坐在桌边吃蜜饯，严回春正在搭脉。
“原本今天要好全，似乎还得几日。”
宋观玄倒是没什么意见, 过几日准备回监天司去看看。
他松松叠好衣襟, 恍觉已然入夏，终于是是不是能感到些热意。这样看来，背上伤好也就在这两天：“我这几天稍稍走动没问题吧，许久没去监天司了，毕到了月末还要发工钱。”
严回春一脸服了他的样子，褶子挤在一起问：“到底谁敢欠你俸禄？”
宋观玄笑笑，端起药碗就喝。这药改了剂量要苦许多, 他下意识道：“好苦。”
话音刚落连他自己也惊了一瞬, 怎么脱口而出就喊苦。宋观玄朝严回春望去，严回春正慈祥地看着他。
宋观玄：“……”
严回春点头：“今天的药苦是因为改了方子，你喝了睡觉，睡醒了再喝，修养一天好得快些。”
“喝了睡睡了喝……”宋观玄嘀咕着，刚醒来又得爬回去睡觉。不过想想许生平在礼部, 现在为了举子恐怕又得苦熬。
他缩回被子里，朝严回春问：“许大人最近怎么样了？”
严回春收起药箱：“许大人心思两清一心工作, 好了不少。”
“心思两清……好啊。”
宋观玄昏昏欲睡, 觉得严回春要是不当太医，去做那坑蒙拐骗的药简直一把好手。
高重璟来的时候已经下午, 他叫了两回宋观玄没能叫醒, 知道是喝了药。
回来时去过太医院, 严回春说晚上也得喝, 无论如何要喂下去。这药又得按时, 又得晾得刚好，其实是个费事的苦差。
高重璟这几天已经做得习惯，药碗搁在床边。伸手托起宋观玄的后脑勺，小勺舀起汤药缓缓慢慢地喂下去。
他动作行云流水心中却迷茫，总是想起那晚宋观玄病中失神，眸光聚散仿佛离魂。高重璟一时觉得宋观玄在看他，可是那目光落空，又像在看着从前的自己。
高重璟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药，似乎将他照顾得好些，这样怪异的心思便会少一些。
不够，这远远不够。他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回想着宋观玄最近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东西。
宋观玄迷蒙间睁眼，高重璟的脸近在咫尺。他猛地一退，才看清高重璟小心翼翼的表情。
这表情实在是莫名，严回春的偏方管用，睡了一天确实觉得背上的伤处顺畅许多。自己身上没添新的难受，他这是在担心什么。
宋观玄叼着勺子，感觉有汤药顺着嘴角流下来，慌忙拿袖子擦去。
高重璟看向宋观玄忘我思考的样子有些好笑，脸上的小心散去，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宋观玄没想到夜里高重璟也来喂药，他动了动唇：“我说这几天起来怎么老觉得有股苦药味。”
“勺子。”高重璟伸手。
宋观玄将勺子放下来，端过药碗喝了下去。
这药和严回春上午送的不一样，他问道：“这是什么药？”
高重璟拿过药碗搁在床头，照实坦白：“严回春说你夜里梦魇易受惊吓，不如白天睡够，夜里多醒来几次也无妨。”
宋观玄：“……？”
怪不得夜里总是看着灯亮，原来是严回春下的药！
“难不成这梦还分白天黑夜吗？”
“这我不知，只是严回春发现的，我不过是照着他的意思做了。”高重璟摊手：“像是有效果。”
宋观玄蓦地皱着眉头，这几日只要醒来高重璟都在，未免是太过殷勤。
他看着高重璟又不像是有倦色，确实白天里睡得好许多。
夜里梦魇上辈子是没有的，后来入夜几乎没什么能睡的时候。高歧奉夜夜笙歌，虽不曾对他动歪心思。但余兴之下有些莫名执拗，总想看看是不是怎么折磨他都不会死。
宋观玄想起那些，莫名打了个寒颤。
说严回春医术差劲，把脉又像是一人能把两辈子一样。
“冷不冷？”高重璟替他取来衣服披上，宋观玄不喜欢关窗，只好放下床脚的半边床帐。
宋观玄怔然，好冷差点脱口而出：“嗯。”
他扯过衣服盖在肩头，绞起袖口在想自己怎么又是嫌苦又是喊冷。
高重璟见怪不怪的：“喊冷又没什么。”
宋观玄倚在床头，声音缥缈：“这夏日里喊冷，你说好不好笑吧。”
“没什么好笑的。”高重璟不大清楚宋观玄这一身病到底有多少难过，只是想想就觉得心中发涩：“只会招人心疼。”
宋观玄挑眉：“我哪有那样本事。”
高重璟想起那日他吐血说自己的血脏，看着散漫不经心的模样，其实却在记挂生死。他心中便牵动不止：“你有，真的有。”
“那你从前怎么不紧张？”
宋观玄本来是想试探试探，话说出来有些变味。
他躲开目光，往衣袍里埋了埋。没一会高重璟欺身过来，薄唇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了下。
“我不敢这样紧张。”
高重璟是想躲开这话题的，两世一生他不愿意提起。结果话一出口，似乎像那油嘴滑舌的登徒子似的，只会动手动脚转移话题。
他视线乱晃，找补着：“我也不是……”
话没说完，宋观玄抓着他的手腕，微凉的唇在他脸侧贴了贴。
宋观玄身上的外披滑下一截，他没管，在唇边又亲了一下。
高重璟有些发懵，呼吸微乱。
宋观玄又坐回角落，一脸理所当然：“我知道，你是喜欢了我才会紧张的。”
一瞬间，高重璟明白过来了。
宋观玄在和他礼尚往来？！
高重璟冷静一瞬，倾身问道：“有来有回？”
宋观玄点头：“解天机说的，礼尚往来。”
“宋观玄这，虽然，但是这事它也不是……”高重璟不是不喜欢宋观玄主动，只是宋观玄主动起来，总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喜欢了他才会紧张，这么理解就好太多了。
高重璟终究是朝着这个方向折服：“是是是，你理解独到。”
宋观玄闻言，似乎印证了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疑问，也没踩准高重璟到底什么时候才喜欢的。他点点头：“我想我于情字一事是有些天赋的。”
高重璟默默，往后要是亲他一回，他能回两次……
好像是稳赚不赔。
他看着做亏本买卖的宋观玄，声音微哑：“嗯，我觉得对。”
宋观玄清了清嗓子：“我明天去监天司，你别跑空。”
高重璟犹疑：“明天不吃药了？”
“不吃了。”宋观玄云淡风轻：“药有什么好吃的，梦魇这事不病就没有，不需要多操心。”
他说完蓦地顿住，发现高重璟正支着头看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喊冷觉得面薄，放浪起来却不那么拘谨了。”
宋观玄笑了笑，没说话。
不出意外，高重璟回宫的马车上，又放了一本辞海。
翌日监天司。
解天机下了朝看见那抹浅蓝衣袍站在门口，踱步半天才过去招呼。
“你怎么来了，孟知言说你撞着哪里，这么快就好了？”
宋观玄跟着他跨进监天司：“养得七七八八，不好意思再让解司承帮我担事了。”他走到自己位子上，桌案面干净没有任何要他看的东西：“今天曹阁老又要来？”
解天机拖来凳子，坐在旁边扯闲话：“没呢，翰林和礼部较劲，这会没工夫折磨你。”
“那就好，我可多来几日了。”宋观玄收拾着桌面，毛笔许久没用干硬翘起。他伸手摸摸笔尖，突突刺刺的有些可惜。
解天机暗暗后悔这笔没收起，翘起二郎腿：“对了，你最近见着高重璟吗？见着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叫他放过我家旁边那蜜饯摊子上别的地方买去吧。”解天机苦大仇深：“我一回去也想吃口甜的，这几天路过总说是来了个叫元福的包圆了。”
“解司承也喜欢酸甜这口？”宋观玄想起留园存的那些蜜饯，脱口而出。
解天机立刻转过思路，原来是买给宋观玄吃的：“哎，也没那么喜欢。你要是有胃口，吃点倒是强健身体，蛮好的。”
宋观玄听他话里转机，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说话没遮掩。只是解天机不知道高重璟去过留园，那高重璟真是夜深人静特意而来了。
他将笔尖抛进笔洗里，分叉的毛笔柔顺了些：“那我今天有什么来不得监天司的？”
解天机面上犹豫，但事情终究是要被发现，索性直说：“许家归田了，就今天的事。”
“归田？许大人不是还在礼部吗？”
“许大人还在，只是许家父亲告老还乡。”解天机道：“其实许大人妹妹那姻缘呢，许多人觉得好事一桩。只是那天邝家门口他拿命去求，许家觉出不对劲来了。”
“许家和高歧奉那边瓜葛着，原本是想要拿许生平的仕途去换的。在许生平门口闹了一天，非得要他卸去官职成全家族。许大人这次倒是拎清楚，我支过去的那几个人跟着一块将人骂了出去。这下划清界限，倒是两清。”
解天机说着喝了口茶，从袖子里翻出一兜瓜子：“再说他那回病得连圣上都知道，实在是不好动他。许家倒台如弃子，婚约不了了之今早出乾都回老家去。”
原来两清是这么个两清，宋观玄心里掂量着。
“许家的官职本不是什么重要位置，许生平已然算是不错……”宋观玄想着，也伸手抓了瓜子来剥。
解天机看他吃瓜子，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高重璟这蜜饯还有这层功效？怎么看着宋观玄连吃东西都乐意不少了。
“没了许家，许生平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好过还是不好过。”宋观玄剥的瓜子壳整整齐齐，两瓣打开，瓜子肉也排成一排。
“家里这本难念的经解脱了，或许好点吧。”解天机把瓜子往宋观玄那边挪了挪：“不过礼部混杂，保也保得下来。”
宋观玄想着，有人能保住许大人就好了，邝舒平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解天机咔嚓咔嚓嗑瓜子，高重璟和他说宋观玄对许生平有些人如照镜他还不信。现在看来高重璟说得没错，确实是得报喜不报忧：“不过许大人这一下斩断情丝，往后或许不会被拖累了。”
宋观玄半信半疑，不过严回春也说许生平好全，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想着这事定然有高重璟的吩咐，又觉得实在保护得太严密。许家这样的事，他竟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哪里就这样经不起风浪了呢，宋观玄牵了牵嘴角，倒不是说不喜欢高重璟这惦记。
解天机看宋观玄似乎在盘算，开口道：“许家父亲虽然不地道，许梦音倒是无辜。实在气不过，等着她出嫁和家里断了关系，再捡起旧事算账也来得及。”
宋观玄轻轻点头，那是许生平的事，自己也不方便插手。
他将泡好的毛笔取出，捋了捋笔头问出个无关的问题：“许大人能断情投奔仕途，那有人能一下子生出情愫吗？”
“一见钟情？”解天机歪头，迟缓道：“始于容貌或许可以，若要长久……许是不行。”
宋观玄脑袋点了点：“我不喜欢一见钟情。”
解天机有些意外，绕了些远路道：“可小宋大人容貌，许是乾都有的是人对你一见钟情。”
宋观玄笑笑，没做答复。
一见钟情他不清楚，风言遐想倒是不少。
监天司显得比留园还无事可做，午后天热，宋观玄终究拗不过解天机准备回去休息。
正要走到宫门，那一见钟情的开山鼻祖朝他走了过来。
“高重璟。”
“天这么热，我猜解天机不会让你呆到下午。”高重璟步履匆匆，领着宋观玄走到檐下躲太阳。
这一错身，宋观玄看见个熟悉人影徐徐缓缓朝宫里走：“你看那像不像许大人？”
许生平绯色官服空空荡荡，垂首而行有种彻骨的悲戚之感。宋观玄想起解天机说的话，心道可哪有这么快斩断亲缘的事情。
许生平于乾都无助，看得他心中为之悲哀。可惜他去抱抱许生平也许并无作用，心中又骂了回邝舒平的行事。
高重璟顺着视线看过去，果然是许生平。许生平未走出视线，脚下踉跄似要摔倒，人未摔下已经被一道黑影接住。
宋观玄刚是一惊，冰凉的手就被温热的袖笼罩住，高重璟捏了捏他。
他心中疑虑，若非高重璟的意思，天乙绝不会跟着许生平。他稍稍缓了些精神，蓦地问道：“高重璟，你让严回春骗我没有？”
高重璟摇头，话未开头，天乙已然到了面前。
“许大人只是气急，这药早上刚在宣政殿用过。”天乙回禀道：“今天天热，气得两个阁老神志不清。”
宋观玄闻言稍稍缓和，一语道破漏洞：“你去宣政殿？”
天乙点头：“多谢小宋大人替我安排那远行差事，不然我这辈子没机会再出乾都。”
“你觉得这是好差事？”
天乙一双眼睛透亮，不像有假：“是啊，这和送货没什么两样，都是轻松差事。而且夏季喜人，往南方去吃瓜果多好。”
宋观玄默默，卫南怕是不会喜欢被当货送：“你们路上当心。”
天乙谢过，匆匆离去。
话头被这么一岔，好像刚才的质问有些无端。
高重璟不得不提，犹豫道：“你怎么觉得我要骗你？”
宋观玄扯了扯袖摆，觉出几分暑热：“只是突然想起……你若是骗我，想来是很容易就骗过去了。”
“我不骗你。”高重璟有些心虚。
宋观玄笑了笑：“我知道。”
他理了理袖摆，微风灌了进去。宋观玄想自己大概是热着了，高重璟这么来回一轮，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瞒着便瞒着吧，也不是什么大事。看高重璟眉眼间有些担忧和紧张，宋观玄莫名受用将此事搁置：“我先回去。”
高重璟总算是放心，许家的事情他叫人瞒着。这事不好不坏，宋观玄最近又动不得情绪。只是被质问两回，自然是没什么的，只怕不能再多为他做点什么。
他瞧着宋观玄额角的冷汗像是受了暑热，也顾不上那些心虚的考量，他跟上去柔声道：“暑天闷热，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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