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片刻, 宋观玄靠着角落没有动作。
四下寂静无声,高重璟也没动。
“许生平像是不会死了。”
宋观玄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高重璟理了理褶皱的下摆:“严回春说你的药起了大作用,这口气吊住了, 恢复得也很好。”
“嗯。”
话音落下, 又是半晌无言。
外头的暮光暗淡了些,隐约听见有倦鸟归林的振翅声。
“他不想死,这人就好活了。”宋观玄望着自己掌心,淡淡道。
高重璟微微转头看向他的侧颜,如同昏黄暮光落在薄瓷上,明暗间透出一丝垂怜。
他怜许生平,就如同怜他自己。
高重璟心里想着, 若有几分怜惜, 宋观玄便也好活了。
宋观玄想得入神,掌心被人一握,偏头看去自然是高重璟:“你也为许大人高兴?”
“你的心思没白费,我自然高兴。”高重璟说得明明白白,微微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许大人也算栋梁一位,损失了岂不可惜。”
“两位, 许大人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们绕着我家院子一圈又一圈, 我快要被吓死了。”
帘外传来解天机的声音, 高重璟探头出去一看。
外头天暗,解天机举着灯笼看着像是气急败坏。
“解大人?”
“下来小聚啊, 吃饭了吗?”解天机直跺脚, 做着口型问要不要请严太医来。
高重璟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转身问宋观玄:“去吗?”
宋观玄想了想:“去吧, 留园也没备饭菜。”
解天机府上按的是八卦位置, 左右规整,就连吃饭的厅里摆放也颇为讲究。
留园虽不这样,高重璟却也若有似无地感觉到过这讲究。随便动一样东西都会觉得奇怪,他总是靠这个判断宋观玄是不是夜里又病过。
此时屋里只有一处乱的地方,便是孟知言的那一摞废稿,以及桌边坐着的顾衍。
“你论得这样急,上来就分成正反两面,平白无故便少了看下去的心思知道吗?”顾衍手上捏着现写的,眉头紧锁。
“诶?小宋大人。”孟知言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宋观玄,即刻上前道:“你好点没有,知言担心啊。”
宋观玄闻言浅笑:“你还是担心担心那论书吧,吃饭了没有?”
孟知言面上一喜:“没呢,小宋大人一块?”
顾衍站起来,将桌上的纸收罗了一股脑塞进架格,看得解天机眉头不解。
灯罩笼上烛台,泛出点点暖黄光晕。
窗格支着窗页,晚风绕进来。三五小菜,一盆清粥。
顾衍垂眸:“粥这么大一盆,我又欠你钱了?”
解天机摆了碗筷:“爱喝不喝,你以为是白米?这山药粥我从早熬的,给小宋大人喝了养胃暖身。”
碗筷碰撞透出几丝烟火,宋观玄埋在灯光里瞧着,手上的碗也暖起来。
他尝得出一点点山药味道,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本以为药苦得食之无味,如今看还是有些惊喜的。
高重璟微微侧目,宋观玄捧着碗笑什么?
上次见这笑,还是小时候在他宫里喝粥的那次。高重璟也盛了一碗,一样尝不出什么分别。普通的粥,不如宫里精细,软软绵绵倒是很好入口。
孟知言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伸手接过解天机递过来的粥碗:“我喝,我喝,解大人的粥最好喝了。”
宋观玄透过碗沿,瞧着顾衍的手落空一瞬。顾衍吃瘪可是少见,他藏在热气里偷笑。
解天机手上动作缓了缓,暼见宋观玄偷着乐,心里放下几分。吐血的事情他知道,总担心宋观玄熬不过。如今也算放心下来,手里的粥盛了一大碗,摆在顾衍面前:“吃吧,别又夜里胃疼来找我麻烦。”
高重璟也埋在粥碗里:“顾少师这模样真少见。”
宋观玄挤过去:“你可小点声吧。”
碗沿温温热热,灯火也温温热热。
孟知言筷子不停,埋在碗里道:“叶海心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闻言,解天机和顾衍的实现都聚了过去。
解天机接下话头:“听叶家说是不准备考举了,他从小只善算术,说来晚几日入朝堂倒是好事。”
宋观玄心思一转,叶海心这名字他没在朝堂里见
过,上辈子是不认识的。这一世在崇贤馆里才有几分相近的机会,他算术好得惊人,偶尔两人论一论。
既然不考举,怕是准备出乾都去。
宋观玄心里升起一点点离愁,怪得很,还以为崇贤馆的人都不会走呢。
“几时准备出乾都去?”
他这话音一落,解天机和顾衍又齐整地望了过来。两人神色斟酌,只怕离别触人伤心。
孟知言道:“这月里吧,他想出去见见山河世面,又说瞧了书,书里美人没见过实在可惜。”
宋观玄想起叶海心也是鸿胪寺卿的嫡子,在鸿胪寺开阔的眼界,终究是不能困在乾都里。
山河世面,说来两辈子他也没瞧过太多。
宋观玄盯着碗里的粥,笑道:“未尝不是好事,鸿胪寺卿之子出门去,路上富庶也有人照应,想来会逛得舒心。”
孟知言点头:“他是好了,现在就我一人准备考举了。”
高重璟和宋观玄一同抬头,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原来话头在这。
趁着这话落下,宋观玄顺手放了碗筷。高重璟瞧他碗里粥还剩了小半碗,不知想点什么办法再哄他吃点才好。
目光灼灼盯着他的碗沿,宋观玄朝高重璟望去,像是怕什么似的,磨磨蹭蹭又将碗端起来。
高重璟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去,这是在怕什么?
宋观玄含着勺子,还是吃了吧,一会众目睽睽之下端起碗来喂他怎么了得。
菜过五味,外头又静了些。潺潺流水绕过庭院,月光顺着水声铺了进来。
解天机目光转了一圈,猛然想到:“过几日小宋大人生辰,有什么打算?”
宋观玄一口粥塞在嘴里,只当自己吃得忙碌回不了话。心里想着这十六的生辰还是不过为好,病得他现在想起还觉得后怕。
高重璟接过话头:“严太医说须得静养半月,生辰怕是不好操办。”
解天机闻言即刻止住话头,眉目柔和地说道:“休养要紧,监天司的事情我都接着了,你只管歇着就好。你那崇贤馆的课业,我看顾衍回家从你那也顺路,送过去瞧瞧就是。”
宋观玄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半天才咽下去道:“解司承费心了。”
餐食就简,吃完饭解天机送了送宋观玄出门,顺手把顾衍和孟知言也赶了出去。
三人看着顾衍送孟知言回去,解天机道:“你休养便放心休养,监天司若真有事我不会瞒你,总有要你一块定夺的时候。”
宋观玄朝解天机点点头:“解司承心意我明白。”
高重璟闻言微微一愣,解天机话里有话提点着他。他恍然想起今天和宋观玄说邝家的事情,宋观玄脸上似有些疏离。高重璟原本以为宋观玄是不喜邝舒平作为,现在想来,宋观玄是觉得自己或许无足轻重了?
他扶着宋观玄上了马车,两人车内一阵无话。
宋观玄心里一时无事可想,脑中空空地靠在角落发呆。回味着解天机的手艺,觉得这粥实在好吃。
高重璟瞧着他眼中空茫,想来这事或许做得不够妥帖。可现在开口又实在突兀,宋观玄身承气运不可能与乾都无关。只是这气运之说高重璟不看重,于宋观玄更是如同牢笼,现在提起来恐怕让人难过。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解天机居然会熬粥。”宋观玄笑了笑:“西市里的传闻,乾都解家小公子可是五谷不分的纨绔。”
高重璟从记忆里翻出点解天机的旧事来:“听说顾衍以前在太学里读书时,解天机就天天去学堂门口摆摊算命扰他读书的心思。”
这事宋观玄也知道,听来依旧觉得好笑,目光渺远地看着车帘之外:“解天机单论祀学一门,按他家祖辈传下,应当是乾都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其余学问,想来不放在眼里。”
“监天司和崇贤馆在朝堂上也没什么交集。”高重璟两手收进袖笼,故作不解:“不知他俩怎么这么多年至交的。”
“又不是只有朝堂可用,人才能长久……”
宋观玄顿住,挪着目光偏向高重璟。这人神色如常不像刻意为之,话却说进了他心里。
他默默在心中一哂,自己也有一日能说出人不是可用才能长久这样的话来。既让人为叶海心的分别而伤感,又让人为许生平的暗求不得而费心。
他心里好像生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想起这两人的脸,不再仅仅浮现出对方生卒年月,官职几何了。
宋观玄微微扬起嘴角,马车停在留园门口。
他下车去,高重璟也跟了下来。
“你不回宫去,跟着我下来做什么?”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眉目间透着些离愁,站在门口没动身。
“邝舒平要走,叶海心也要走。”高重璟道:“你也要我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