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儿, 慢点儿,走得?”高重璟小心托起宋观玄手腕,宋观玄身上无力, 大部分重量靠了过来。
“走……得。”
宋观玄堪堪捱过这阵剧痛, 倏然得了片刻松懈。他怔怔站在原处,好疼?真的那么疼吗?他刚刚好像和高重璟说好疼。
他搭着高重璟的手腕,沉稳有力的鼓动顺着脉络传来。宋观玄努力抬了抬头,眼前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高重璟眼里好像杂糅着各种情绪。
面前的人眸光聚聚散散,似乎耗了他太多心力来看清自己。高重璟面上有些担忧,这毒总是牵扯着旧事, 心中难免介怀少许。
疼吗, 他可太清楚这痛感了。
手上的人忍不住轻轻颤抖,在说完走得之后几乎没法再续完一整句话。高重璟还是先扶着他往重华殿里走,有些可笑的说着自己的经验:“哪有不疼的,你别急。”
宋观玄心中顿顿,高重璟这话说得似乎别有深意,但实在是聚不起一点思绪来想到底为何。
不等他走到重华殿中, 铺天盖地的疼痛已经再次袭来。他掐了掐自己掌心,又不想现在昏过去。这个念头起来, 却又想不起为何拽着这缕意识不愿放手。
高重璟眼前记忆层层叠叠, 分心之间已经将宋观玄扶到偏殿。手上力道越来越重,只觉得宋观玄似乎撑到了强弩之末。
“宋观玄?”
随着他松手, 宋观玄失焦的眸子聚了聚。苍白的脸上牵扯出一点笑意, 歪歪斜斜倚在床头。
“宋观玄?”
高重璟低声唤了唤, 宋观玄瞳中颤了颤似乎想要寻声望去, 终究还是一片涣散。
目不能视, 声不能闻,高重璟快要忘了是什么滋味。不知那辈子的宋观玄有没有大快人心的死了,若是大快人心的死了,他高重璟也可以撒手旧恨。
他被旧事压着,宋观玄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高重璟抬脚想朝门外走去,心里却蓦然害怕宋观玄真就独自熬过去,变得和从前没有两样。到底收了脚步,又折回床前。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脑中纷乱却半点力气提不起来。疼痛的尽头几乎是麻木,他心头猛地一跳,自宫门到偏殿的百八十步,似乎有什么又变了。
他心慌且乱,被这毒折腾得分不清自己心绪,说话如同呓语:“早上召你去太和殿,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高重璟能感觉道宋观玄努力将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强撑着虚软的身子似乎有什么要问个分明。他定定道:“有人参你,问我是什么情况。”
宋观玄听出一些怀疑,无外乎是昨晚的事情。高乾的态度到底是常常往气运这边偏向,即便和高重璟近一点也并无大患。
他点点头,像是池鱼渴水般努力呼吸,攒起一丝力气问道:“如何?”
高重璟道:“叫我自省。”
“天乙?”宋观玄权衡一番。胸口像是压着巨石,总要微微张口才能续上这口气,说话间便带着点抽气声:“抱歉。”
高重璟听得这句道歉,忽然转过思绪,猛地想起昨晚宋观玄非得去正殿睡的事情。前尘往事骤然搁下,先怀疑道:“昨晚你是不是故意……”
宋观玄疼得眉头紧锁,勉强抽出一丝心绪想着刚才那别有深意的话是在对他怀疑。叫天乙听去他自有原因,一时提不起力气讲全,却也觉得高重璟不至于怀疑他用心。
高重璟当他如何说话都是有所排布,蓦然可惜昨晚似近非远的距离。
元福到了门口,被这微妙气势逼得脚尖又缩回去。
“奴才有句话……”
“讲!”高重璟侧头看着元福的方向。
元福上前几步,小声道:“昨晚扣下的人,是存意堂的……”
话音一落,两人都偃旗息鼓了。
“我讲你个大头鬼。”卫南冲进来骂骂咧咧搁下药箱:“小宋大人,这既然是药力相抗,您可是又能继续操心了。”
宋观玄续上力气想要朝卫南笑笑,还是先将手腕递了出去:“不敢不敢。”
卫南搭着脉:“刮骨疗毒你觉得怎么样?”
宋观玄闻言倏地朝卫南看过去:“我,我觉得勇敢无畏?”
卫南白了他一眼:“不想试试不知道躺着?”
“躺着躺着。”
宋观玄话是这么说,倒也不是不想躺着。他被高重璟扔在床边坐下,现在抬脚的力气也无,自己躺不下去。
元福又是一个箭步,默默无言地帮着除了鞋袜,扶着宋观玄靠着床头斜躺。
宋观玄没来由往高重璟那里瞟了一眼,对方似乎在看药箱。
他歪在软垫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卫南道:“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卫南问出这话,宋观玄已经知道好消息和坏消息大概是什么了。他懒懒答道:“好消息吧。”
卫南有些意外:“这毒确实不深。”
“坏消息呢?”
他抽出一根长针:“比寻常施针怕是要厉害。”
宋观玄淡淡:“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高重璟听完,身形动了动。慢悠悠挪到床头站着,本是半推半就看一眼。这一眼就看见拿长针狠刺入半截穴位,宋观玄任凭卫南下针,额上满是冷汗也没挣扎一下。
穴位在手上,不能握紧拳头。宋观玄只是咬紧牙关,面上顿时没了血色。
卫南下手比往日还要狠准,丝毫不给人准备的时间。宋观玄经历了一两次也知道卫南医术霸道,扛了一会那胸口那怪异之感果然似有消散。
高重璟上回见他崴了脚放血,疼得意识恍然。问了句没头脑的话:“这,这不疼吗?”
“哼。”卫南冷笑一声,取出银针迅速刺破右手五指指尖,滴滴泛着黑色的血珠即刻涌了出来。
卫南力道一松,宋观玄的手猛地滑落磕在床沿。他偏头看着自己失了血色的手腕,只觉得浑身气力都被化去。
宋观玄闭目靠在床头,游丝般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一回生,二回熟了。”
一磕仿佛磕在心头,高重璟想要伸手去扶,中间又隔着卫南。
刚才怀疑的话才说出口,现在被宋观玄一句话怼着,没有台阶可以下。高重璟只好看着那截玉腕垂在床沿,血痕滴滴答答顺着五指落在银盏。
卫南没好气道:“疼死他之前,打点热水来吧。”
高重璟立刻动身,元福见状跟了上去。
卫南见二人出去,才凑近了悄声道:“小宋大人,这不是中毒。”
宋观玄抬了抬眼,他在走回来时已经隐约有些预感。他看了眼卫南眼中的担忧:“我知道,这是警告。”
“严大人说在宫里少说少错,只是小宋大人要是死了,我这医术研究也缺个好对象。”卫南再诊脉,已然无事了。
宋观玄费力牵了牵嘴角:“放心,我信你的医术。”
他面若覆霜,眸子却是清亮。
高重璟走进来,极其顺手地绞了布巾,小心翼翼托起宋观玄右手。那血接了半盏,终于变回正常的殷红颜色。
只是这手凉得厉害,泛着失血的青白。
高重璟心中又是担忧占了上风,可宋观玄却将手收了回去。
“卫南说已经没事了,害得殿下担忧一场。”宋观玄此时昏沉异常,,一时疏忽重操起拒人千里的旧业。这话脱口而出竟然觉得有些舒畅,还是这样的话说得顺口啊。
高重璟试探着朝宋观玄看了眼,断定眼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将温热的布巾搭在他手上:“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重华殿里。”
说罢踟躇着出了偏殿。
宋观玄一身冷汗衣裳湿透,不一会换洗的东西就送过来。他磨磨蹭蹭地换了,又靠在床边歇着。连中衣都是是新制的,穿着有些偏硬。
卫南担忧他又要发热,留了方子在。
巧了,这回却像没事人一样。除了虚乏得厉害,倒也没什么不适。
宋观玄有些遗憾地望着药方,这时候要是病一场也不差。
为的什么呢?晚几日搬到留园去?还是说再去主殿蹭一晚将今天的怀疑解开?
他总觉得不太顺畅,竟也想到不如烧晕过去逃避一番的荒唐事了。
宋观玄坐在床头笑自己,怎么,越过越差劲了不成?
这时门轻敲了两下,抬头一看,却是承吉殿的元禄。
说着叫我享清闲,清闲却不让我享受啊。
宋观玄紧了紧长簪:“带路吧。”
重华殿里。
高重璟正找了顾衍留的文题奋笔疾书。
元福凑上去换了盏明灯:“殿下,东西都给小宋大人送去了。”
高重璟笔锋一顿,眉心紧蹙。
元福窥他神色:“小宋大人那退热的药要不要先备着?”
高重璟被这话问得写错了字,咕哝道:“我又不会医术。”
元福瞧着高重璟像把干柴模样,顺手点火:“卫太医嘱咐这法子虽连根拔除,寻常人受着都要温养几天,小宋大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了。偏殿我要不着几个人过去……”
高重璟倏地站起来,笔一搁:“看看去。”
时已入夜。
宫道两侧点着拢纱绢的宫灯。
高歧奉背着手站在桃枝下,眉眼埋在阴影里,金线密织的海浪纹层层叠在肩头。
晴蓝衣摆拂过宫灯,宋观玄分心留意高重璟选的缎子居然暗线流光。
“听说小宋大人又病了?”
宋观玄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参见二殿下,微臣哪一日有好过呢?”
“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替我择吉日连累的。”低沉的声音掩盖在灯光下,透着危险的气息。
宋观玄冷淡道:“微臣领陛下旨意到礼部,见礼部日日操劳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高歧奉转过身来:“吉日不至岂不是还需国师气运轮转?”
“微臣没有那样的能力登天改命,吉日若到,自然顺遂。”宋观玄躬身,划清界限。
高歧奉缓缓勾起嘴角,昏黄的灯火在眼底明灭:“吉日我等得,存意堂那位听说救过你一命,他等不等得你可以考量。”
“考量什么?”
“小宋大人,不自称微臣了?”
宋观玄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不再如往日那般惧怕。
此处是宫苑深处,高歧奉又能将他如何:“二殿下若是无话可说,微臣告辞了。”
“不急。”
骨节分明的手钳住他的手腕,将他扣在原地:“我还要送小宋大人一件东西。”
“多谢,不敢承受。”
高歧奉深邃的眸子藏着杀机:“你就不问问是什么?”
宋观玄被卫南下了那几针,现在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平淡道:“什么?”
高歧奉欺压无果,拿住他也没了趣味,放开他的手:“乾都风雨。”
宋观玄笑了笑:“春末雨急,那殿下可当心湿了鞋袜。”
高歧奉轻哼一声,在宋观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错身消失在宫道深处。
宋观玄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力道似乎又迫得银针刺破的地方出血了。
乾都风雨,谁和你玩乾都风雨。
宋观玄掸了掸高歧奉碰过的地方不存在的尘灰,转身朝着重华殿走去。
昨夜他确是故意,怪不得高重璟觉得他自己被算计。
这话往太和殿一传,现在看来也不是坏事。该出宫时,出宫的时机便等着他。
宋观玄心中有了把握,气运之说不假,他又怎么会输呢。
桃林蔓延到凉亭下,庭中站着熟悉的身影。
宋观玄勉强迈开步子,径直朝着亭子走去。
“在等我?”他声音有些漂浮。
高重璟见他不济模样,终究温和了语调:“二哥找你?”
宋观玄将高重璟手中的宫灯接过来,长长的灯杆斜搁在他肘弯里,映得袖摆上流光一片。
他此时精神好了些,勉强站定身形:“若非听到天乙传言,他今日也不会差着元禄来偏殿请我。殿下不在,我只好去了。”
高重璟心中蓦地空了一下,看着面前苍白的面容,莫名后悔起方才宋观玄毒发时未曾好好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