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里传来冰块融化的声音, 宋观玄从匣子里抽出一张信纸,缓缓展开近安二字。
“近安,近安……”他看了眼外头的烈日, 高重璟的信今日又该来了。
从前高重璟往玉虚观寄信, 都是厚厚一沓信纸。三言两语已经极少,何况只有两个字。
随他去吧,顺其自然而已。宋观玄不觉用力揉了揉信纸,指尖一松扔了回去。
砰!
正想着外间传来重响。
“小宋大人,你写什么了,怎么还有题册来?”
解天机气喘的声音传来,宋观玄连忙起身。
圆桌上摞着一叠书册, 解天机撑着案台, 将冰鉴的凉气往自己身上扇:“这天可太热了,监天司的信鸽都热晕两只。”
宋观玄没管书册,倒了绿豆汤给解天机解暑:“这是高重璟送到土方上的方子熬的,严回春改过,味道不好但很消暑。”
解天机喝了一大碗坐下来,缓口气从衣服里抽出信件:“行宫来的。”
宋观玄接过来, 题册在手底下发烫。
写了什么?他想了想。
“大石竹已经移到正殿,看着十分委屈, 希望放了冰后会好转。方宅炎热, 借你名头制点冰饮。我左思右想,觉得那晚所思可行, 写给孟知言看看。”
宋观玄缓缓展开信纸, 终于是多了几行。
‘近安。孟知言不信, 翻前朝旧事做文章, 被顾衍称赞。已经让他承认是你的功劳, 顾衍欣慰,附赠作业一本。’
“多谢解大人。”宋观玄垂下眉目,找了笔墨将信回了:“还辛苦解大人带回去了。”
“就写这么些?”解天机见他三笔两行就写完:“我不急,等等也行的。”
宋观玄指尖蘸水封起信封,随手找了本辞海把信件夹在里面:“写得已经够多了。”
他看了眼外头烈日:“解大人还是避避阴凉再走吧,别中暑了。”
解天机被晒得发晕,在云影殿歇到傍晚。
恰好顾衍还未回行宫,赶着凉爽暮色,将解天机一并带走。
信纸到了行宫已是夜里,长闲殿飞瀑如雨,高重璟坐在窗边接了元福送来的辞海。
‘重华殿里的大石竹长得很好,移到通风处越发合适这名字。近来天热,傍晚时分才能出去走动。在方宅见了建宅图纸,工头教我怎么打洞,这个洞是我凿的。’
信中付上图纸张,有处红圈圈着宋观玄说的打洞位置。
他提笔要回信,只是行宫日复一日没什么新鲜,无非旧事孟知言又挨了什么罚。
宋观玄的信里零零碎碎写着乾都的见闻,高重璟仿佛看见他一身素衣穿过夜市灯火。今天是买了扇子,明天是置办衣裳。
话语两三行,也看不出远近好坏,不知道他有没有又中暑病过。
笔尖墨汁滴落,高重璟想着若是没来行宫,或许可以一块去,那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么想着,笔下也只写出几个字回信:“近安,凿得甚好。”
零碎信件传到立秋,立秋天气尚热,定了中秋回还。
高重璟难得多写几行,将消息传了回去。
不日宋观玄信来,却忽然惜字如金,只写着:“大石竹开花了。”
高重璟微微蹙眉,归心更甚。
立秋这日乾都暴雨,宋观玄在土方上被淋了个透湿。
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倦得实在厉害,抬眼看见大石竹苦了一夏终于开花,随手回了就将信鸽放走。
宋观玄脑子里直晃悠,回了信才想起将这身湿衣换下。撑着洗去这一身寒意,已经夜深。
云影殿没人常驻去为他请太医,药袋里寻不出几味有用的药材,他看着夜色索性和衣睡了。
再转醒屋内依旧暗黑一片,宋观玄脑袋疼得厉害起不来身。
四下寂静,高重璟不在重华殿,这里明明没什么变化,却透出一股冷清。他蓦地想起高重璟刚来的信,说是中秋便回还。
宋观玄难受得蜷起来,灼热的呼吸从嗓子里划过。他心里默默盘算,这样烧一两晚应当也能痊愈。
“救什么救,别救了……”
宋观玄揪紧被子,忽然心中空洞,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熟悉的药香。
宋观玄找回一丝意识,床前人影晃动,额头一凉将身上的难受带去不少。
他聚起视线,见床前宫人腰上玉坠眼熟,伸手抓了过来。
“小宋大人醒了!”
宫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宋观玄没见过这人。神思未清只问道:“谁赏你的?”
那宫人一听,即刻将坠子解了下来:“奴才是在存意堂做事的江秉,今日受公公托了这件差事,才得了这么个物件。奴才眼拙,认不出哪个宫里的东西。”
宋观玄听了清醒一分,存意堂久无人住,想来这人高重璟寻得麻烦。
玉坠握在手中,宋观玄没还回去:“你为我熬药,这东西我替你散了。”
说罢从床头格子里抓了几个金坠子交到江秉手上:“这点心意只当我将坠子买下了,谢你照拂。”
江秉接过东西,谢了两回。将药熬好搁在床头,就匆匆回去复命。
宋观玄喝了药,又清醒了几分。
他指腹摩梭着玉坠,这东西确实没用,是高重璟的随身玩意。从前高乾赏的,本要送给他,他没要。
这人怕是高重璟从行宫托人一路打点过来,这才送了药到云影殿里。
沁凉玉坠握在手上,宋观玄困意沉沉。
第二日醒来,床头放着新的信件。
他摸摸额头,竟然是好全了。
宋观玄拆开信件,信纸上密密麻麻塞满了蝇头小楷。
‘宋观玄你安排我小话本是吧!夏季将尽!你等我回来算账!’
长长一页纸张带着孟知言的声音在宋观玄脑子里回荡,一眼扫过去六十五行是这张纸能承受蝇头小楷的极限,却不是孟知言的极限。
宋观玄翻转纸张,页脚落了半行飒爽字迹。
‘夏尽旬考,他没有空算你的帐。信纸已烧,近安?’
高重璟的款印盖在这行正中,极力和背后孟知言的文字撇清关系。
宋观玄默念夏尽之事将信纸一放,支着头想起自己好像那日病得迷糊,夜里起来是写了什么往行宫去。
还是之前和高重璟论的太学未成去前朝做宰相的事,似乎是借着从前自己的谣言病苦,随手发挥了点新东西。
不成想发挥到孟知言身上去了,宋观玄揉了揉眉心。恍然想起些片段,什么绯红官服和深夜论策之类的,像是安排了孟知言借着君意偏爱祸乱朝臣……
宋观玄信纸一放,多亏高重璟烧了,可不得了。
他缓缓靠回床头,不知是不是病愈虚弱,微风穿进屋中竟然觉得有一丝凉意。
宋观玄瞧着窗外光景,莫名觉得云影殿像是真的冷清不少。
他心绪沉沉。
入秋了,高重璟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