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竹马他弱不禁风【完结】>第32章 风筝

  高重璟的马车像是刻意调过轮毂, 总比其他人的要稳些。宋观玄摸了摸两壁木板,桃木的。

  他望着灰棕的车壁发了会呆,上次借他的马车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马车徐缓地穿过吆喝四起的闹事, 转进永福巷里, 停在在会海楼金字匾额下。

  宋观玄不等来人兀自落车,侧头望去,八角嫣红灯笼在飞檐上摇动。

  他穿过古朴的窄门,自垂花小道往里。竹篱一侧,隔着两人高的藤蔓隐约传来些人声。

  “……别说,我看那宋观玄和他,还不知道谁攀着谁呢, 啧啧啧。”

  “宋观玄那笼中鸟似的, 那位都已经听政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笼中鸟低头瞧了瞧自己腕口的远山绣纹,认出这声音几日前才在户部听过,是尚书方先才的声音。高歧奉听政后风头正盛,难怪这些人言语轻佻似有所指。

  “你瞧他那模样腰细人纤,再长个几年不知道小雀叫唤起来什么音调。”

  “从小养大的还能没听过叫唤……”

  他将十五, 东凌也是能嫁娶的年纪。对他遐思的言语最近也多起来,宋观玄充耳不闻, 也未对高重璟说过。

  宋观玄目光微抬, 踏着轻纵言辞从花篱边绕过与二人打了个照面。

  方先才脸上依然浮着意犹未尽:“巧了,这不是小宋大人吗。”

  宋观玄点头, 将敷衍行礼的方先才晾在一边, 扫了眼边上的赵还:“方大人, 赵大人, 什么事这么巧?”

  赵还目光一缩, 只怕是刚才言语被听了去,哑然:“这……”

  方先才见他不还礼,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未发难,忽然听见顾衍的声音。

  “小宋大人。”顾衍人到跟前,先和宋观玄拱手见礼,这才看了两人一眼:“几位大人也在,真巧。”

  这两人低顾衍一头,只得跟着对宋观玄躬身低埋头顶。

  宋观玄没动声色,随着顾衍的目光朝远处树影凉亭间看去,玄色身影一闪而过。

  宋观玄低头笑了下,高重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极了那年帮孟知言找论卷时。

  他在心中反复着这背影,莫非也是……朋友?

  正想着,听见身边又有人拜他。

  “见过小宋大人。”

  宋观玄落灰目光,看见面前多了个三十来岁的人,衣着服饰像是户部的主事。这人正毕恭毕敬,领着气急败坏的方先才朝楼里入席。

  空中留下刻意的余音:“时有啊,你和他行礼做什么,分不清谁是你主子了?”

  宋观玄静静揣手看热闹,跟上顾衍的脚步从另一侧进了会海楼中。

  地方是顾衍选的,遇见谁定然也是顾衍知晓的。宋观玄走到会海楼顶,才轻描淡写道:“今日劳烦顾少师替我张罗。”

  顾衍轻笑一声默认,提点道:“五殿下叫我来的。乾都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

  宋观玄默不作声,高歧奉借听政已然在朝中笼络分派,最近散出些他与高重璟的流言也是意料之中。

  今日顾衍虽然刻意,却也是费心提点,只是没想到他暗中竟是偏向高重璟的。

  眼前微光稍明,顾衍替他撩起垂帘:“洪流之中不相互凭依,难道还去水里沉浮?”

  宋观玄心中明事,将另一边帘子撩起来:“师道为尊,顾少师请。”

  通厅的连门洞开,珠帘翠幕在夏时晚风中摇动。岩板圆桌只空了两个位置,人多得有些挨挤。

  高重璟遥见水色身影穿过两道薄纱屏风,宋观玄行云流水在高重璟身边留的空位坐下,另一侧孟知言即刻朝叶海心那边挤了挤让出位置。

  宋观玄隔着碗碟朝常行江打了照面,顺着圆桌望去,又看见解天机也在。顾衍正僵硬地在解天机旁边坐下,微微侧头看着解天机那副慈父模样:“今天是解司承吃饭的吉日了?”

  解天机摆着面前的筷子,对宋观玄笑完后没给顾衍好脸色,垂眼漠然:“少听几句顾少师的吉言就更好了。”

  见怪不怪,宋观玄这几年在监天司颇受照拂,顶着解司承慈父般的目光中又起身拜了拜。

  再坐下时,高重璟凑过来低声道:“刚才楼下……”

  宋观玄扶起筷子,淡淡道:“我无妨的,刚才多谢你叫顾衍过来了。”

  下作言语他听了两辈子,说来并不在意。至于和高重璟的那些,有朝一日高重璟行到峰上,这腌臜言语自然又会变成总角之交,年少君子。

  高重璟眉心不解看着宋观玄,这人神色淡淡透着些许愉悦,似乎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再提这些不痛快的事情,瞟着解天机那边道:“他俩怎么了?”

  宋观玄微微侧头,两人明目张胆地小声议论:“你不知道么,有好几年了。为的是顾少师家动工的时候,解司承赖在他门口要了三个月工钱那点事。”

  高重璟挑眉坐正身姿:“真的假的?”

  宋观玄咳了两声:“晚上回去同你说。”

  一水上菜的伙计将宋观玄的话头盖了过去,素衣伙计穿过描金垂幔,呈上菜式精致而不失简朴。宋观玄瞧着墙上的金丝牡丹图,都多了分两袖清风的意味。

  顾衍想得周到,没让这聚会逾矩。宋观玄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只是这样,孟知言吃得饱吗?

  灯火氤氲在热菜的雾气里,顾衍端杯:“小宋大人生辰吉乐,欢缘共饮。”

  众人举杯应和,齐齐朝着朝着宋观玄望来:“小宋大人!”

  宋观玄扫了一圈,顾衍加上解天机崇贤馆几人和监天司几人,着实热闹。

  明光的灯光在酒盏在宋观玄眸光中晃荡,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还能有这样的生辰。握着杯盏的指尖微微发凉,仰头共饮一回。

  四周热闹,宋观玄牵扯着笑意掩去胸口憋闷。他默默看着弥散在席上杂杂人声之中的欢缘,高兴不假,又觉得唯独自己冷清。竟比不上往日高重璟给他送风筝的时候,说生辰又寻到什么地步那般热闹。

  他埋头吸溜长寿面,将这点异样悄悄埋了下去。

  当啷。

  面前的小盏轻响。

  高重璟的杯盏靠过来,在喧闹之中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宋观玄,生辰吉乐。”

  宋观玄心里这点冷清散了散,端起杯盏轻轻碰了下。

  当啷。

  他悄声说:“多谢多谢。”

  话音未落,高重璟已经被顾衍叫去行令。

  宋观玄看着杯里剩下的甜酒,趁着四下走动溜到窗边透风。

  窗外的星月夜下,屋外四散着闹市灯火。宋观玄趴在窗沿,眼中星星点点。

  他身后满屋栋梁,忽然有种大奸臣误入两袖清风的阵营的诙谐感。

  夜风清凉,吹散他胸口的憋闷。宋观玄想起刚才席上饮过甜酒,怪不得有些难受。

  去年冬季病过一场,今年春日里倒是还好。他早就习惯这走下坡路的身子,不过是严回春的方子拖着,乾都的气候养着,才没像上辈子那样反复无常。

  他支颐凭窗地看着热闹,看着高重璟正焦头烂额,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再抬眸高重璟已经朝着他走来,宋观玄笑意渐深:“躲顾衍?”

  高重璟端端正正坐下来:“来看看夜景。”

  宋观玄微微靠着椅背,将窗沿让出来:“那你看吧。”

  高重璟伸头朝着窗外看了看,乾都灯火,十年如一日,没什么特别的。

  他转头回身,蓦地撞进宋观玄淡淡的视线。纱绢灯火柔在宋观玄的眉眼之间,小巧的鼻尖跃动着一星微光。

  高重璟险些着道,清清嗓子:“没看出什么门道。”

  宋观玄笑了下,继续支着窗沿,目光留恋地看着灯火。心里想着,你要是见过它烧起来的模样,便会觉得珍贵了。

  他掩下浮动的心绪,应和道:“确实没什么门道。”

  高重璟瞧着灯火映在宋观玄漆黑的眸中,如同祈福飞天的明灯在夜空闪烁。

  “你瞧什么?”宋观玄没回头,只觉得高重璟像是在看他。

  高重璟默默别开视线,将心中微动埋了下去。伸手挪了茶杯到自己面前,杯底摩擦着桌面,发出粗糙的声响:“瞧着,你有些不一样了。”

  宋观玄转过身来,将高重璟无故端方的姿态收入眼中,随口道:“前几天常行江也说,我瞧着不一样了。”

  高重璟目光落在茶水里,脱口而出:“常行江又觉得哪不一样了。”

  又?

  宋观玄不假思索,长睫扫下一道疏影:“许是长高了点,让常行江心生嫉妒了吧。”

  妒忌这词来得也怪,常行江如今也二十三,也无需再长个子。

  微妙的滞空延续几息,高重璟突然开口。

  “那小宋大人确实长势喜人。”

  宋观玄应着:“你也一样,长得比我还高了。”

  两人对着茶杯坐了一阵,抬头一看,顾衍一行人已经散了。

  宋观玄支着头:“要不殿下也先回吧。”

  高重璟正习惯了对坐,半天才道:“你不顺路?”

  宋观玄长出一口气:“风言风语……你方才楼下也听见了。”

  顾及着宋观玄的身子,他们的席面散得早。此时正是别人酒过三巡的热闹时,被人撞见岂不是更要传得风风雨雨。

  高重璟没走,起身邀请他一道下楼:“身正不怕影子斜。”

  “也是。”宋观玄一撑膝盖站起来:“多一句不多。”

  两人绕路出去,又上了来时那辆桃木马车。

  宋观玄坐在车里,摇晃着朝宫里去。心想着不一道回去又能如何,人也住在宫里,十年工龄也还没有马车。

  啧啧,真惨啊。

  高重璟坐在一侧,看着宋观玄身上笼着月色。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薄红,眉眼间却落下几分寂寥。不免有些担心:“方才喝了酒又饮茶,是不是不舒服?”

  宋观玄心里念着自己该买什么马车,眼神飘忽。胡乱应着:“嗯。”

  他声音轻缓被风一吹就散,宋观玄耗过心神便会显出几分病色,这几年似乎越发严重。高重璟想到这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遣元福去叫严回春瞧瞧吧。”

  宋观玄倚在窗边望着夜景,微微摇头:“茶水太浓而已,歇一晚就好。”

  高重璟试探着:“过生辰不大习惯?”

  “又不是第一回过生辰。”淡色的唇角微微牵起,宋观玄缓缓道:“放风筝那年我就有经验了”

  高重璟想起那日风筝,想起宋观玄眼中的点点明光。他开口道:“明年还是风筝吧。”

  宋观玄听着车轱辘声,微微点了点头:“多谢。”半晌他又补了句:“今年甚好,许是我大意碰了酒水不大舒服……”

  “我知道。”高重璟默默应着。

  宋观玄不再说话了,他身上带着些甜酒混着茶水的暖意,松软地倚在窗边。他并非不高兴今日安排,只是现在懒散不想开口。

  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前停下。

  宋观玄和高重璟并排走在宫道上,月光在脚下铺陈。

  方砖阔道上隐约有一星火光,从太和殿的方向晃荡地朝他俩跑了过来。

  宋观玄捡起话头,轻快道:“你猜是来找我俩谁的?”

  高重璟听这意思,今晚总有人遭灾:“我今天的功课都问过了。”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漆黑的眉梢:“议事?”

  高重璟摇头:“最近翻的去年的陈案,冬季赈灾的事情,不像是要紧。”

  宋观玄了然:“那就是来寻我了。”

  高重璟没有改道,宋观玄只喝一口并未醉酒,但看着有些倦乏。他蹙起眉头:“寻你是有事要紧?”

  “微臣应诏都是常事,殿下别担心。”

  宋观玄说罢朝着宫人走去,忽而又折返回来,飘忽的语气里多了分诚心:“今天席面,十分珍贵。”

  高重璟微微一怔,对着不远不近的宋观玄点点头。

  他目送着清瘦的背影朝太和殿走去,低声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