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竹马他弱不禁风【完结】>第30章 殿前

  牢靠的砖墙下摞着几个麻袋和铲子, 宋观玄摸了摸仓库的外墙,比主屋还要结实。

  林子被顾衍的火把照的通亮,二十来个人从林子里将卫南找了出来。

  一条火龙朝着孟晨山的屋舍蜿蜒而来。

  宋观玄怀疑地看着顾衍, 他的出现着实意料之外。

  顾衍失笑:“铲子是用来翻红薯种的, 又不是用来埋你的,你害怕什么?”

  宋观玄拢了拢衣衫:“春夜深寒,我是冷的。”

  顾衍压低声音:“路上出什么事了?你们的车马下午就该进乾都的。”

  远处热闹的人声靠近,宋观玄道:“不是什么大事,官道上倒了棵树,不巧将过往的马车都压扁了。若非我们改道,今天也回不来。”

  巧事接连, 顾衍闻言心知肚明:“今早下朝碰见元福公公, 收了你的告假本想顺路去官道上看看。”

  宋观玄点头,在他换马车的计划里顾衍来得属实巧合,但也算是运气上佳:“多亏顾少师在,殿下才逢凶化吉。”

  火把的亮光照到近前,卫南躺在担架上朝宋观玄招手:“小宋大人。”

  宋观玄面带喜色:“屋里头备了药箱。”

  卫南抓住宋观玄的袖子:“小宋大人,卫南一事相求。”

  宋观玄微微颔首, 倒不想报酬要得这么快:“嗯,你说。”

  卫南迫切:“我在严大人那里学了几门课, 想帮你切脉……”

  听见严回春的名字, 宋观玄后撤一步,握住卫南的手将他掰开:“还请先保存好那几根肋骨吧。”

  太医院的希望, 往后的妙手。宋观玄心里敲算盘, 怎么让卫南免了严回春那几门课。

  顾衍失笑:“进屋去吧, 你都在发抖了。”

  宋观玄噎住, 顺坡下驴:“走吧。”

  顾衍拍了拍他肩膀:“今晚可没有那么早结束。”

  宋观玄看了看屋前卧着的两条黄狗心中摇头, 连狗都睡了。

  高重璟和孟知言坐在桌边吃玉米,孟晨山一脸慈爱,正在盘算如何应对这深夜到访。

  宋观玄凑过去瞧了瞧,脸上手上的灰尘似乎收拾干净,瞧着又露出几分贵气。

  他寻了句话试探:“殿下,卫南无事,东西也都找回来了。可以回宫去啦。”

  高重璟放下红薯,精神抖擞地理了理衣襟:“多谢孟大人收留。”

  宋观玄看这困难里滚一圈浑然不觉的模样,心中松了口气。

  卫南暂且留在孟晨山这里,顾衍将孟知言拎上马车。

  马车拘谨地塞了四个人,四壁散着药油的香气。

  启程后顾衍便勒令两人闭目养神,车行不过一刻,车厢里就听见孟知言砸吧着嘴梦言四月种红薯的事情。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与孟知言两团挤在角落睡觉,想起孟晨山门前的两条黄狗……

  顾衍心照不宣地看着宋观玄,在衣冠整洁的高重璟衬托下,灰头土脸的宋观玄显得格外凄惨。两人对孟晨山的打算一眼看穿。

  一会儿在太和殿上便是要让人知道,若不是宋观玄这行人,堂堂皇子也要被迫害成这惨样。

  君臣父子,高乾怎么样也得动点心思。

  顾衍却不置可否:“你觉得是谁?”

  宋观玄含蓄:“观玄不敢猜。”

  顾衍道:“听说元福公公押了两个宫人连夜回宫,已经吃了苦头。”

  高歧奉在暗,朝堂也有人相助,这事多半要逃脱。

  宋观玄听着顾衍的提点,殿上断不会冒然有所指。最多借着这事,给重华殿多增加几个侍卫罢了。

  他一番深思熟虑:“此事总要有个着落,宫人受了鞭打多半留不久。殿前……” 宋观玄笑了笑:“殿前那便是观玄伴读不力,领些责罚了。”

  顾衍见他醒事,默契地不再说话。

  高重璟并未熟睡,听得宋观玄一番盘算,竟然一点也不落好。

  他又想着,宋观玄不睡,一会哪里撑得住呢。

  顾衍选了条开阔无人的快道,进了乾都城内直奔东门,终于在子时之前见到了皇城鎏金的瓦檐。

  宋观玄撩起帘子一看,重檐下马车成行排到北角。

  高重璟忽然开口:“你瞧什么?”

  宋观玄道:“像是上朝限行车马似的,怎地这么早就来排队了?”

  高重璟攀过来看一眼,瞧着高天夜景下乌压压的马车顶盖,好热闹。

  宋观玄看着这双清澈如许的眼睛,点点他的衣襟:“领子乱了。”

  掀开车帘,宫灯立刻照向脚下。

  宋观玄抬头,正是元福:“多谢元福公公,今晚可真是热闹。”

  一行人经过兀自压抑的马车行队,转进宫门终于觅得清净。

  元福提着宫灯缓了几步:“可不是热闹吗?上午那两个宫人供出受燕行昌所托,将临溪驿站上下买通,下午便在燕府抓了许多人。

  这会子太和殿还没放人,证据确凿正在对峙。门口那马车多半是他的同僚,等着今夜发落的结果……”

  燕行昌这名字一段时间不提,宋观玄还花了点功夫想起这人是燕时保他爹。

  看着风向,今晚的祸事应当是由燕行昌包揽。上次那事燕行昌几经降职已经迁到工部下的闲位,这倒也对得上。崇贤馆和孟晨山,燕家的一生之敌。

  宋观玄数着脚下的砖石,高歧奉的算盘打得倒是不赖。

  一点好心没有,全是胆子干坏事。

  此时前朝的牵扯越少越好,宋观玄打定主意顺绳而下,叫他们自己狗咬狗。

  顾衍与元福借一步说话的空当,宋观玄和高重璟落在后头。

  高重璟伸手将他拽了拽:“什么打算?”

  宋观玄朝高重璟身侧绊了两步,显得很不沉稳:“殿上?臣自然是如实禀告。”

  高重璟漠然,开始了,臣来臣去又开始了。

  宋观玄掩面:“殿下心中有疑,臣心中也有疑。疑罪难定,臣只是担忧这样的飞来横祸,若是真的发生在殿下身上如何是好。”

  高重璟瞧着他眼角毫无泪花的抽噎,眼中波澜暗涌。宋观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不知道,看着不像是什么好葫芦。

  转眼四人进了太和殿。

  殿内灯火通明,四角龙柱显得格外威严。

  宋观玄噗通一跪:“臣罪该万死。”

  高重璟被这噗通声惊了一跳,悄悄朝宋观玄看去。

  罪该万死在太和殿上空回荡,高台之下剩下两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

  屏风后头扣押的燕行昌噤若寒蝉,微妙的空气中,有种大难临头的刺激感。

  厚纱屏风描着破势之竹,隐约透出高重璟的身影。

  不是说压得血肉模糊,辨不出人形了吗?

  周遭凝滞一瞬,高乾似不晓此事:“玉虚观之行如何?”

  反光的地砖上映着高重璟的身形,宋观玄耳边传来高重璟流水般禀告的声音。

  静若凝冰的空气在乏味的呈报中喀拉喀拉化开。

  高乾声音稍缓:“玉虚观所呈何事?”

  宋观玄清清嗓子,接手答复王若谷所算运势,顺便补全祈福的全貌。

  一句不敢多言,跪着也一动不敢动。

  高重璟余光瞥见宋观玄微微发抖的肩胛,额角直跳。

  他这一路幸苦而来,昨夜未睡今夜又是奔波。只怕就算出了太和殿,晚上也要病得难熬。

  高重璟将今日的事情在心里过了遍,只觉得宋观玄若是呆在玉虚观,许是没有这些风雨。

  可玉虚观也寒霜如许,想来想去,竟然没一个可以安生的地方。

  他心里觉得宋观玄有些无辜,往事不急,或许等他好好长些时候吧。正胡乱想着,听见宋观玄还在认罪。

  “……臣有罪,在回程途中擅自改道,林中惊马险些伤到五殿下。”

  高重璟看见那道凄楚的身影似痛定思痛,粼粼波光晃在他心里。若非路上听了宋观玄半日关于孟知言家种红薯的闲话,就要对这惊心动魄的逃命之路信以为真。

  孟知言连连点头,作证灰头土脸的宋观玄那副惨兮兮模样丝毫不假。

  高乾了然:“林中惊马并非小宋大人过错,倒是旦夕祸福各有所倚。”

  宋观玄倏地抬头,似如梦初醒。

  蓄满凝光的眸子里不受控制地滑落一行泪水。

  高重璟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上,瞧着宋观玄这‘刚刚’意识到那树就是来砸他俩的模样。什么铁石心肠能不怜惜,大概只有从前的宋观玄他自己。

  两息过后,宋观玄颤抖的声音里混着欣喜与慌乱:“观玄殿前失仪,罪该万死。”

  高重璟:“……”

  就没见过他上赶着万死的模样。

  高乾象征性地沉了沉脸色,仿佛看见王若谷要拆了太和殿的架势。

  个中缘由摊在台面上,殿中却无人串起。

  高乾目光一扫,落在顾衍身上:“小宋大人救护有功可抵罪责,罚俸一月先退下吧。顾衍,留下议事。”

  色厉内荏,宋观玄会意,伏地谢恩,再未多言。

  高重璟余光锁在宋观玄身上,袖笼中手指捻了捻:“儿臣有一事要参。”

  “何事?”

  高重璟拱手:“玉虚观度牒。”

  伏在地上的宋观玄缓缓扬起嘴角,高重璟也会火上浇油了。

  两人自太和殿出来,心照不宣地绕远路避开承吉殿。

  偏道的桃枝下布置了地灯,花苞在夜色里微微映出绯色。

  高重璟试探地目光投来:“有些遗憾。”

  单凭这事,没法将高歧奉携卷到其中。高重璟望着宫墙之上的天空,一时对着无法参与的棋局有些不适应。

  宋观玄偏头,笼着袖摆看向高重璟:“玉虚观之行已然交差,度牒之策也有眉目,观玄觉得十分合满。”

  高重璟他瞥见宋观玄静好的眉目穿过花树,一身破烂衣袍轻曳在微凉风中,翩翩拂过春意。

  他心中反复着宋观玄的名字,不免心中消沉片刻。曾今的宫道上,宋观玄这么稳扎稳打风云不惊的盘算的,却是他高重璟。

  高重璟沉沉的眸光,撞上宋观玄灼热的视线。

  宋观玄对高重璟眼中一闪而过的戒备视若无睹,粲然道:“好处也不是全然没有。”他指了指重华殿前多出来的两行侍卫:“看起来安全多了。”

  一星火光倏地钻进炉灰之中,高重璟心境恍若复燃。

  宋观玄穿过重华门,目光锁在两行侍卫间跑出来的那张熟悉的脸。

  严回春数日不见似乎滋润了不少,精神头十足朝他们奔来。

  瓦檐上惊飞一行鸟雀。

  宋观玄朝着严回春挥挥手,忽然觉得刚才严回春脸上的光辉似乎瞬间敛去了。

  云影殿内,严回春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

  “微臣什么药都带了,就是没想到居然用得上这跌打损伤!”

  高重璟脸颊上涂着药水,留着浅浅一块痕迹。看着严回春不断瞥向宋观玄的视线,开口:“宋观玄换过衣裳了,严太医瞧瞧他吧,我这擦伤在孟大人家都上过药的。”

  严回春哪敢怠慢,细细问切一番高重璟,才将身子转向宋观玄。

  手上石块划伤的口子并不浅,留下的伤口糊了一片。

  “哎呦,小宋大人,您怎么弄得这样的。”

  宋观玄微赧:“我……走路不看路。”

  高重璟:“……”

  宋观玄干笑了几声:“也没流什么血,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严回春沾着药水清理伤口,万千的脸上显出刻意但收效甚微的柔和:“会有一点刺痛。”

  宋观玄抿嘴:“殿下看着,我不好意思。”

  高重璟朝宋观玄瞧去一眼,你现在不好意思了?

  他淡淡道:“我去换身衣服再来。”

  听着高重璟脚步声远去,宋观玄偷偷撑着圆凳的手松了劲。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砸在严回春眼疾手快的臂上。

  “小宋大人?”

  宋观玄微微摇头:“没事,就是想躺一会。”

  屋内絮絮叨叨的说着卫南的伤势,严回春眉头挤在一处。搭着宋观玄的脉门,神色凝重。

  宋观玄试探:“还行?”

  看得出来,严回春忍住没有白他一眼。

  宋观玄实在无话继续聒噪,神色闪躲道:“殿下回程受了些惊吓,还请严太医别和殿下说得太严重,免得殿下心绪不宁。”

  严回春再次搭脉,眉目难展,忧思惊惧的是你才对吧。

  “微臣有分寸。”

  严回春又在人迎和扶阳处切脉,三思定夺:“气滞血瘀倒不是急症,喝几副舒经活络的方子能缓一缓。小宋大人心神放宽,慢慢将养是最好。眼下早春天寒,这几日再不可着凉了。”

  宋观玄嗯了一声,他早就身心疲惫才支走高重璟。现在如他所料并无大碍,心情放松直接睡过去。

  严回春看着闯进来的高重璟,想起宋观玄的嘱咐,回头看了看榻上歪倒的人。张了几次嘴,想不出什么话来。

  高重璟淡定:“没事,他就是困的,倒头就睡,我习惯了。”

  严回春:“殿下英明。”

  宋观玄修养了几日,官道车马的风声散了,倒是燕行昌以权霸市的旧案命案牵扯出来几桩。当下数罪并罚,举家发配。

  早春到底是让人欣喜,唯独严回春脸上的沟壑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

  高重璟从崇贤馆散学回来,远远就在重华东门前看见殷勤的元福。

  元福迎上前来:“殿下,小宋大人好多了。”

  话音刚落,满脸人间疾苦的严回春朝他行了个礼晃出东门。

  背影凄苦,连连摇头。

  元福迟疑:“听说小宋大人偷偷将药倒在花瓶里,被他抓住……”

  高重璟凝眉望向云影殿:“他怎么不喝药?”

  “小宋大人说,是药三分毒……严回春的药就更加毒上加毒。”

  高重璟无话可说。

  元福小心道:“只是小宋大人像是也不怎么吃饭……”

  高重璟朝着云影殿的方向,两手一背。

  正琢磨着,严回春折回来问道:“五殿下,玉虚观的路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玉虚观?”高重璟将玉虚观的事情都在面圣时禀告过,想来严回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回程路上见了些惨事。”

  严回春斟酌着正色道:“五殿下,你平日里与小宋大人亲近,这话我只好说给你听。”

  高重璟暂且不论自己怎么就和他亲近了,侧耳倾听。

  严回春脸上沟壑更深:“小宋大人自玉虚观回来忧思郁结,这症状已有一阵。他有心事不与人说,若成心病是无药医的。”

  高重璟眸光沉沉,宋观玄心思重这事只怕是改不过来,遂问道:“可有我能做的?”

  严回春想了想措辞:“微臣最小的儿子,与小宋大人差不多年岁。冬日里穿一件单衣就敢去雪里打滚,并非不染伤寒病痛,只是心中自信出什么事情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担着。”

  高重璟试探着:“宋观玄于亲缘只怕无分了。”

  严回春顿了顿,愁眉不展地笑了下:“殿下您心思开朗,多呆在他身边就够了。”

  高重璟默默,听着不像好话,还是先去给宋观玄送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