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里的典籍如玉琼山的剑法一样中规中矩。

  宵随意花了好大功夫,总算在异闻录里翻阅到了关于姻缘线的只言片语——

  始皇越龙骨山,为魔族所擒,后为人族云游修士所救。始皇感其恩,缠姻缘线,以身许。

  修士与其妻疏离,其妻妒,斩其姻缘指。姻缘线断,修士复其意,遂携妻远游,再不与始皇想见。

  竟是关于始皇的风流韵事。

  “放屁,这是哪个稗官杜撰的野史,根本没有这回事。始皇何等身份,怎会钟情有妇之夫?”

  宵随意看了眼著书者,上头留了两字:佚名。

  “……那这里头说的,到底可不可信?”

  如梦令嚷嚷:“始皇是什么性情脾气,吾比谁都清楚,他决计不会做这般有失身份之事。”

  宵随意却道:“你觉得他不会做,不代表他没做过。自古奇闻异事,不可能空穴来风,且你与始皇分别数百载,年纪大了,有些事怕是也记不清了。好比我,也有记忆混乱的时候。”

  如梦令很是气恼:“吾又不是老眼昏花,怎会记错。这藏书阁装潢倒是有板有眼,竟藏些不伦不类之物,呸呸呸,什么名门正派,简直丢人现眼。”

  宵随意却是宁可信其有,若断指便能解了姻缘线之困,那师尊是不是就少遭些非议了?

  这姻缘线本是荷儿童心之作,他本以为无伤大雅,不会对他师徒二人有甚影响。谁想自己一叶障目,细细一圈红线,竟能左右人的情感。

  倘若师尊真如掌门所言,对陈落庭的偏见皆因姻缘线而起,那这姻缘线,他定是要摘除的。

  他们是师徒,怎能牵扯上姻缘二字。师尊合该信马由缰,前世尝尽情爱之苦,这辈子,怎能再让师尊步老路。

  “你这呆小子,莫不是打算断指?”如梦令觉得他疯了,“你这么做,大美人若是知道了,怕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撰此书者,扒他皮抽他筋不可。你万万不可胡来,若书中所言不实,你这指便白断了。”

  宵随意合上书,塞回原处,“你紧张什么,真当我傻,听一家之言便信以为真。”

  如梦令甚急:“可你即便不断指,亦会想其他法子祛了这红线。鬼童一番苦心,怕要付诸东流了。”

  宵随意笑笑:“荷儿垂髫年纪,懂什么男欢女爱,不过是碰巧遇到了我和师尊罢了,这姻缘线,也是碰巧得来的,并非出自师尊本愿,亦不是我本愿。除去它,天经地义。”

  “你怎知不是大美人心之所愿。他若不喜,早就设法除了这姻缘线了,还会拖泥带水与洪子虚起争执?”

  “师尊大约是不知如何去除吧。”

  如梦令觉得现任主人是个呆子,“你可喜欢你师尊?”

  宵随意被问得一愣,良久道:“我之前说过,对他只有敬慕,不存非分之想。”

  “倘若他跟别人好了,跟别人拜堂成亲入洞房,你做何感想?”

  “只要那人真心待他,心存善念,我自是诚心祝福。”

  “他若跟陈落庭好了呢?”

  宵随意一怒:“你胡说什么,他俩怎可能?莫要乱点鸳鸯谱。”

  如梦令悠悠道:“吾怎乱点鸳鸯谱了,世事难料,指不准哪天大美人看你看腻了,要换换口味呢。

  如今大美人在意你,乃是因为姻缘线,以后姻缘线不复存在,他讨厌陈落庭的理由也随之消失,厌恶说不定就成了欢喜。想他平日又爱逛花楼,陈落庭软绵绵娇滴滴的,不是正合他口味么?”

  “住口!你如此诋毁,胡编造谣,与屋外二人有何区别!”

  如梦令对宵随意的怒意饶有兴致,不知收敛,反倒再次激将:“想想他二人在床榻之上你侬我侬,行欢爱之事。陈落庭从小耳濡目眼,于欢爱之道定是极为熟稔。你师尊呢,更别说了,青楼的常客,手段定也不差。他二人在一起颠鸾倒凤,定是愉悦至极。”

  “给我住口!”宵随意已是怒火攻心,为了制止如梦令的妖言乱语,竟一掌打在心口,硬生生让自己吐出一口血来。

  如梦令终于安生了。

  口不择言的神器随始皇数十年,见过很多人,遇过很多事,那些沉沉浮浮的人事物像烙铁一般刻在它记忆里。

  始皇到底有没有遇见过让他倾心的修士,自然是有的,只是始皇在这段感情里受了挫。

  修士没有妻子,有个同游的知己,知己想成为修士的爱人,见不得修士与始皇两情相悦,总是明里暗里阻挠。又使了手段,让始皇与修士生了嫌隙。

  修士渐渐觉得,始皇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怎会独独钟情于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他自断其指,离开了始皇。姻缘线虽断了,始皇的情谊却未断。

  始皇踏铁骑奔万里,只为寻得修士的身影。可是不管他到哪,修士总是先他一步离开那地。至死,他二人都未见上一面。

  始皇阖眼前对如梦令下了最后一道指令:不要将朕如此卑微不堪的经历讲与后人听。若有来生,请帮朕找到他,告诉他,朕在等他。

  如梦令与始皇同眠,不知被哪个天杀的盗墓者窃了去,辗转于市,碌碌度过了数百年。

  想起始皇死前旨意,如梦令觉得始皇怕是料准了死后寝宫会有盗墓贼来光顾,不然自己如何得见芸芸众生,如何去那茫茫人海里寻那负心薄情之人。

  可找了几百年,始终没有寻得那人踪迹,直到他遇见了宵随意与柳权贞。

  宵随意挨着书架座下,缓缓道:“我即便对师尊萌生了爱意,这辈子,怕也不会吐露于他。”

  如梦令藏起戏谑,认真道:“时日长着,变数多着,话可不能说死。指不定哪日你直上青云,并不仅仅想当大美人的徒弟了。”

  这作古正经的言语在宵随意看来,只当是个无稽无凭的笑话。

  柳权贞在徒儿屋中坐了半晌,终未等到人。他不算有耐心,微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屋。

  硕大的无念殿,他独自走在廊桥上、灵池边,孤月投下他的影子,显得尤为冷清。

  “这么晚了,他会去哪儿?不会是去见陈落庭了吧,把自己得剑归来的好消息告诉他。”

  柳权贞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人勾着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堂而皇之地说着不会发生之事。

  柳权贞拂袖将这幻觉打散,疾步朝毗池轩行去。

  “你看看你,好不容易有了个听话的徒儿,结果随便被人一勾搭,便被拐跑了。无奈吗,失望吗,是不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师父,很失败?”

  “……”

  “我就是你啊,说的是你的心里话呀,为何不直面呢?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很虚伪。你其实很想把他留在身边吧,一个人孤单久了,也是希望有人陪着的。”

  “……我不是……”

  “你怎么不是。你害怕孤独,害怕寂寞,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风餐露宿,却无人相伴,心中有话,无人诉说。你难道不难受吗?

  看到别人师徒相顾相依,你其实无比羡慕。你的师兄师弟桃李满天下,你却形单影只。表面上你满不在乎,背地里却在暗自神伤吧。

  如今你收了徒儿,珍惜得要命,就怕稍不留神,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你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句句肺腑,不敢有半句诳语。我就是你,我最了解你。

  宵随意从乱剑峰得了三把神兵,厉害啊。可你真正为他开心吗,不见得吧。你宁愿他什么都没得到,这样在你身边还能待得久一些,多依赖你一些。

  你真是道貌岸然。”

  柳权贞争辩:“我怎不开心,阿意即将一飞冲天,我打心眼里高兴。你断章取义,不过是想迷惑我。”

  那人呵呵一笑,“那你留着姻缘线作甚?你留着它,不就是为了让宵随意留在你身边吗?你啊,活得比洪子虚还要假。”

  柳权贞召出追魂,当头劈下,那人化作云雾,又在另一处重新汇聚。

  “我不是说了吗,我本就是你,你砍不了我。”

  “你到底要如何?”

  “我不要如何,我是来劝说你,提醒你的。做好为人师者的本分,不要越了雷池。宵随意的路长着呢,眼下他依仗你,可不会一辈子依仗你。那姻缘线该如何处置,你啊,该想想好。”

  “哼,何须你来提醒。”

  柳权贞又一剑砍去,那人哈哈哈地肆意狂笑,如烟如雾,转眼散去。

  四小意巡逻至此,远远瞧见这宫殿的主人在自言自语,胡乱挥剑,似在同什么人说话,可他面前分明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贞贞这是梦游了?”

  他们窸窸窣窣交流着,不敢上前确定,若是贞贞的剑不长眼,将他们劈成两半便不好了。

  心魔心魔心魔……

  柳权贞心乱如麻。他这般年岁,这般修为,竟还要遭受心魔作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姻缘线姻缘线姻缘线……

  区区一根红线,叫他陷入这般境地。

  谁说他孤独,呵,笑话,他柳权贞无拘无束半辈子了,从不知孤独为何物。

  这姻缘线如此烦人,除了便是,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