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助打板, 第一场戏结束。

  沈和韵眉眼低垂,跪在地上迟迟不曾起身。

  姜天川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凑近了才发现沈和韵的肩背仍在轻轻颤抖。

  “不错, 第一场戏图个好彩头, 咱们一次过,后面我对你的要求可就不止如此了。”姜天川止不住地笑, 将沈和韵安排在自己旁边坐下,重放刚刚的镜头给沈和韵讲戏。

  姜天川因为拍摄《侠客》一战成名, 这些年却没有叫得上名的新作品,实在是因为他这人太傲太挑剔, 经常不知不觉就将投资方金主爸爸惹恼了。

  阎斯年承诺包揽电影制作到宣发的所有资金, 李林焰三番五次让他尽快请沈和韵来试戏,在今天之前他对沈和韵只是有那么一点好奇, 他做了两手准备——实在不行就让编剧连夜改剧本,大男主改成双男主, 总会有办法的。

  他现在想的是,好像可以给编剧放假了。

  沈和韵一边拿纸巾擦掉手上的人工血浆,一边听姜天川点评那场戏。

  他时不时点头, 平复情绪的同时笑容无比微妙, 好像冥冥之中与上辈子的自己渐渐重叠。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抛弃当初玩世不恭的心态沉浸在故事之中竟也会心如擂鼓。

  姜天川说:“以后这些天, 即便没你的戏, 我导戏的时候也记得过来学着。”

  沈和韵这是认可他的意思, 看着小屏幕里的自己说:“我明白。”

  造型师帮他整理发型, 旁边的白清羽已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看了很多个五分钟。

  白清羽终于含蓄地问他:“你认识霍深吗?”

  沈和韵回眸, 疑惑指着自己问:“我吗?”

  白清羽点头,“英文名也叫Erica。”

  沈和韵摇头, “他是谁,我应该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继续拍戏吧。”白清羽否认之后退到拍摄现场边缘,犹豫再三没能拨下打给霍深的越洋电话。

  已经走到要离婚的地步,冷战太久,谁先主动联系对方倒像是低头服软了,不管是不是谈关于感情的事。

  沈和韵扮着古装,他远看只是觉得轮廓相似,刚刚凑近了看,细看发现五官有明显的区别,唯有那双眼睛,回眸的那瞬叫他心惊肉跳。

  虽然沈和韵的眼睛里装满了陌生,却让白清羽想到他和霍深的第一次见面。

  白清羽举起手机录了段模糊不清的视频,又从网上找了沈和韵的高清照片,一起发给霍深的助理。

  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

  助理是个白皮肤的西方人,对着亚裔脸时不时就要犯脸盲症,他回复问:“这是Erica十年前的照片吗?他现在可真是比当初壮了不少,不过,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

  白清羽:“你可以问问他这是谁。”

  他本来是借机回国散心的,沈和韵突然出现叫他心烦意乱,他跟场助打了声招呼,一个人回到酒店里待着去了。

  沈和韵见识到姜天川的严格,他在剧组待到天黑,只磨出一场戏。

  姜天川总觉得却了点什么,指挥着沈和韵一遍遍重头来过,同一场戏拍了几十遍,工作人员苦不堪言,只好催他该吃饭了。

  他却说:“再拍最后一次。”

  人群里有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姜天川:“今晚再加一场夜戏,吃完饭早点各就各位。”

  沈和韵不声不响,任凭安排。

  姜天川看着他更满意了。

  深夜,灯光师踩在直梯上为下一场戏调整灯光,场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扶着直梯宣布:“大家都停一停,阎总来探班了,餐车就在外面,中西式夜宵师傅现点现做,打瞌睡的可以来杯美式。”

  探班自然是有想见的人,阎斯年跟姜天川打招呼说:“夜戏辛苦了,我想借沈和韵几分钟。”

  沈和韵披着毛毯坐在棚里,平静地望着他。

  “大家都休息一下吧。”姜天川没有驳他面子的理由。

  摄影棚里很快只剩下阎斯年和沈和韵两个人。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阎斯年在沈和韵旁边坐下,他看着屏幕里重播的片段,“你很适合这个角色。”

  沈和韵说:“不来怕阎老板告我违约,而且,这么值钱的东西,我不收怎么说得过去。”

  阎斯年眼底透露着淡淡的黑青色,满脸疲态却带着点笑意,现在被沈和韵嘲讽他已经能很轻松地接受,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说的话很有趣。

  “收下就好,我今天还有别的东西送你。”夜风里他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沈和韵,“签个字吧。”

  沈和韵将文件抽出来——第一份是他与月亮娱乐的解约合同,第二份是成立个人工作室的合同,最后则是个人捐赠书。

  阎斯年说:“工作室地址是我选的,兰兰挑的装修风格,为了方便跟阎氏娱乐的资源合作,阎兰个人持有1%的股份,当然你不愿意合作的话他肯定不会勉强你。”

  后面的条款写着,为了换取1%的工作室股份,阎氏娱乐每年至少要与沈和韵的个人工作室合作三部以上的S级影视项目。

  翻到个人捐赠书,上面已经公证盖章,阎斯年将个人名下的所有存款都捐了出去。

  “这些年属于我个人的收入,只有这么多了,想来想去直接拿给你好像也算不上明证,还会像上次一样惹你烦恼,所以这样做了才来找你。”阎斯年抬头望着虚茫茫的黑色夜空,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我说我也有身不由己,大概你只会发笑,笑我跟你卖惨。但沈和韵,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剩下的你再等等,阎兰很快就长大了。”

  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只有他付出一切,沈和韵才能泄愤消气。

  但他坐镇阎家,有些东西牵扯太广,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

  沈和韵声音很稳,“这样做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阎斯年看完星星再去看他,“不,是想给我们两个一个交代。回想当初我们的开始和结束都太让人难堪了,我明白你不会回头,但如果一切都只停留在那儿,这样的人生太丑陋了。签字吧,签了字咱们两个一起跟过去再见。”

  沈和韵顿了顿,俯在腿上将两份文件签了。

  阎斯年看着他落下最后一笔,坐姿也松快了几分,他起身出去,从餐车上取了两罐啤酒,揭开拉环后递给沈和韵一罐。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私下见面,再请你喝好酒。”

  沈和韵握在掌心,因为阎斯年心事重重的模样还有几分疑惑,抿了一口啤酒放下,还是什么都没问。

  阎斯年重新坐下,一瓶啤酒几分钟见了底,以他的酒量远不到喝醉的程度。

  他眼神失焦,看天看地始终不敢看沈和韵。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绑架案我们就相识,现在会是怎么样?”

  沈和韵说:“没想过。”

  阎斯年失笑,“沈和韵,谢谢你当年救了阎兰。”

  沈和韵又说:“自救罢了,没那么伟大。”

  阎斯年又绕回第一个话题,“其实我想过,但我没想出来。”

  替身、拜金、要挟、欺骗、背叛、失去……

  所有词语组合起来已经让他失去了想像的能力。

  但他知道一定很美好。

  “也可能从那个时候我们就对彼此很失望。”沈和韵戳破他的幻想。

  阎斯年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认识这么久,他们第一次像朋友一样聊天。

  沈和韵小口将啤酒抿完,再看向阎斯年已经是送客的眼神。

  阎斯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无奈,他跟沈和韵告别,“保重。”

  “你也是。”沈和韵客气道。

  阎斯年从片场退出去,路过的人纷纷跟他问好,他点头示意,迈出最后一步时忽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摄影棚里亮如白昼,穿着戏服的沈和韵从容沉着地站在中央,光只照亮了他一个人的脸庞。

  沈和韵一颦一笑似无声默剧,恍如初见,如今却是要从阎斯年的世界里退场了。

  阎斯年立在原地,一个人在冷风中看完这场戏,缓步离开。

  “咱们去哪?”特助问他,“回公司吗?”

  阎斯年疲惫地揉揉眉心,低声说:“不了,让大家都回家吧,跟着我熬了三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特助看着后视镜里的他,发动车子的同时大着胆子问:“您是怎么想的,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配合。”

  “准备好新简历投下家吧。”阎斯年哑声说。

  特助:“什么意思?您要开除我?”

  阎斯年轻笑,“是我要被开除了。是我一意孤行断掉和楚家的所有合作,也是我违规将股份转给沈和韵,直接导致股份流失,董事会对我早已经有诸多不满,这次拒绝和某些人在南城项目上合作,已经是最后一根稻草。”

  事不过三,他每一次出于私心的决策都给阎氏带来了无可估量的损失。

  “最多只是停职一段时间,或者下放几年,还不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我接手阎氏的时候,也不过十八岁,再过几年阎兰也长大了,阎氏不需要我也能运转下去。”

  “那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都跟着您。”

  “我什么都不做,你去找其他出路吧。”

  阎斯年人生最风光这几年都在商场上翻云覆雨,他为阎氏积累了巨额财富,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干巴巴的数字而已。

  沈和韵问他的爱值多少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的爱一定是有价的。

  沈和韵要他拿他的全部证明,他拿不出来。

  阎氏和沈和韵二选一,他选不出来。

  于是后退一步,好像什么都不要了,实则什么都想要。

  他舍不得自己十多年征战成果,也不想在沈和韵心里成为丑陋的存在。

  各取其中,他卑鄙地退出了。

  每个庞大的数字穿过他的脑海,最终就变成“够不够”。

  够买断他和沈和韵的一切了吗?

  不甘心,又无法毫无顾忌,像梦魇一样将他魇住,在做每个决策时都左右徘徊,无法杀伐果断,他已经有了心魔。

  特助只能问:“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阎斯年说:“将手上的事情收尾后我会尽快退下来,大概,会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吧。”

  他前所未有在特助面前展露自己最脆弱的那面。

  “走吧,早点送我回去,你也早些下班。”

  特助沉默着,最后一次在凌晨三点送阎斯年回家。

  林家老宅。

  林颂钧从林宰口中得知了沈和韵进组拍戏的消息,起初他只是略有些惊讶,不明白沈和韵为何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忙完公司的事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却不见沈和韵的身影。

  他发消息问:“还在忙?”

  沈和韵回:“夜戏。”

  客厅里林颂钧对着墙上的古董钟痴坐到凌晨,没等到沈和韵的第二条消息,当然更没看见沈和韵本人出现。

  沈和韵仍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虽然反应过激,也比没效果好。

  林颂钧说服了自己,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给沈和韵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包。

  他上楼准备睡觉,躺下来合上眼却还不平静,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恋爱计划。

  怎样才在不让沈和韵离开的情况下坦白……

  林颂钧越想越清醒,他在黑暗中坐直了给林宰打电话。

  “婚约的事,跟那边说了吗?”

  解决不了最棘手的问题,就先解决次要问题吧。

  林宰跟着他的节奏醒来,恰好查到时差国那边发来的消息。

  “沈家的态度是不想重提这件事,毕竟是件伤心事,他们也是因为此才离开伤心地这么多年。但他们同样表示如果我们这边需要配合,他们愿意让沈夫人的弟弟代表他们处理这件事,这几天霍深先生会将婚书亲自带回来交给我们处理。”

  那份名存实亡的婚约马上就会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