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高秀雅才自然地说:“我忘记了。”
“当时太快了,我没注意,好像是踩滑了,刚落水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来了。”
程君止不想咄咄逼人,但他此刻却后知后觉的害怕,高秀雅出事当时旁边有人,那万一没有人呢?
更何况,程君止有些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程君止削好苹果递给她,“妈,如果你出什么事了,我这辈子都不好过的。”
高秀雅接过苹果一怔,咬了一口,“不会的。你有光明的未来。”
“但我没参加竞赛。”他小声说了一句。
随即又像是自我安慰般的解释:“走高考是一样的。”
苹果是安萍今天刚买的,又脆又甜,一口下去汁水饱满,甜腻漾在口腔,高秀雅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有点吃不下去。
恰好安萍打水回来,给她倒了一杯,高秀雅顺手把苹果放在桌上。
由于明天周一,程君止还要上课。本来他想请两天假照顾高秀雅,高秀雅却说竞赛错过了,要全心备考高考,让他按时上课,她明天就能出院。
程君止不再执拗,问了医生确认没大碍之后,才回了家。
安萍今晚暂时陪床。
老年人睡得早,高秀雅也自愿配合早早地关灯睡觉。
半夜安萍起夜,被高秀雅吓一跳。
暴雨到后半夜逐渐势弱,窗户和帘被人拉开,尽管云挡住了月光,但数不清的光还是照进了室内,是24小时的路灯。
高秀雅就静静地坐在床上,看向窗外,光斜着打在床前,细长的一片,跟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恰好把高秀雅没黑暗里。
她靠在枕头上,默默落泪。
安萍轻轻问:“秀雅?”
“睡不着吗?”
高秀雅擦眼泪欲盖弥彰,“白天睡多了吧。”
安萍没作声,去了厕所回来说:“我陪你聊会儿吧。”
高秀雅没回应,还是那样坐着。
安萍知道她最近状态不好,也刻意避开以免重伤她,跟她聊起小时候。
说高秀雅小时候学习可认真了,在家里做家务也乖,从小到大也就脾气大了点,不过人还是活泼,毕竟能活泼到老跟人打架。
高秀雅初中的时候,高忠原刚去世,初中小孩正值叛逆期,打架斗殴骂战三天两头上演,看人不爽了就去惹是生非,最脏的话挂嘴边,最狠的架天天打。
那个年代没有父亲是一件天大的事,但高秀雅依旧优秀,长得还漂亮,学习拔尖没有成为她被人仰慕的理由,反而是攻击她的理由。
一个女生成绩好有什么用?反正最后都要嫁人。(没有说不好的意思,时代背景)
迷信也好,恶意也罢,少年人的恶意齐天,加之贫困山区却出了个优秀的异类,更加是成了他们肆意攻击的理由。
也许那里面会有喜欢她的人,通过所谓的“玩笑”和“打闹”引起她的注意,但没用,玩笑伤害到了人,就是赤裸裸的恶意滔天。
高秀雅也刚,在学校天天跟那群男生打架,却不落下风。初中女生比男生发育早,高秀雅个子高,又狠,但那个年代谁不狠,一个个初生牛犊,连老师都敢打。尽管跟高秀雅打架没占到好处,但他们还是能在任何场合——只要提到父亲,就要招惹高秀雅。
连上化学课背元素周期表,都要提到高忠原。
有天老师上课问“S”是什么元素,大家回答硫元素,并且因为硫元素能挥发,班里的人充满恶意问了一句:“高秀雅,你爸不会也挥发了吧?”
按照以往,大家是会笑起来的,他们或许希望看到高秀雅哭或者求饶,但高秀雅只会一次又一次通过动手让他们闭嘴。
她一次都没哭过。
那天却是例外,因为高秀雅以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操起椅子打爆了恶霸的头。
天知道有多意外,平时打得再狠,也不过是赤手空拳,砸粉笔盒、黑板擦,毕竟没人想看到出人命。
鲜血从他头上流下来,溢了满脸,班上一贯嬉皮笑脸的男生们没一个敢说话,高秀雅生生砸断了木椅的腿,最后把木椅砸到了地上,字字泣血般对他们所有人说:“从今往后,我看谁敢再多说一句。”
事情发生的太快,又被那场面吓到,班里乱成一团,尖叫的尖叫,化学老师半响才回过神来,叫同学把体育老师叫来,送受伤的同学去医院。
受伤的同学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从村所转到县里的医院,休养了好久。
班里没人起头,也就没人再招惹她。
最后高秀雅也没被开除,是安萍去学校道歉,高秀雅又拿出了很多纸条和被撕烂的书证明是他们欺负她在先,学校念及她刚失去父亲,学习又好,说不定会是将来唯一一个大学生,也就从轻处理了。
安萍笑着说起这些:“我当时也吓死了,没想到你这么狠,忠原去世你受苦了,但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学习也不落下,听说你们那个同学后来还回去上学了?”
“恶霸”从医院回来跟脑子重新长好一样,对高秀雅肃然起敬,尊称一声“雅姐”,同时集合起原来一伙人,对高秀雅鞍前马后。
高秀雅以“学校一姐”的特权,度过了初中三年。
“好像是吧,不记得了。”
安萍寻找话题,“那时候你可爱跟人打架了,一天又要学习,回来吃了就睡,吃的香,睡的也香......”
高秀雅静默,良久,那些不好的日子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后来她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考上了大学,其实没那么苦。却好似被一些莫名的东西刺激,她哽着喉咙,“可我现在睡不着了......”
“我很久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安萍陡然落泪,高秀雅的事情她其实很少过问,高秀雅也不爱说,她对高秀雅和程渡离婚的事情所知甚少,安萍看得开,不爱过多插手子女的生活。高秀雅突然说要去她那里住几天,她欣然欢喜,却没想到高秀雅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
安萍扑过去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脑勺,像小时候一样。
有人心疼就会脆弱,高秀雅哭的发哑:“妈,我想睡个好觉。”
安萍疼的心都要碎了,抱着她摇晃,“乖,妈在,你肯定能睡个好觉。都会好的,全都会的。”
高秀雅这几个月来在人前强撑的所有城墙骤然坍塌,在安萍轻言细语一句安慰之下,就能瞬间破防,她也曾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宝贝。
什么时候起,爱和责任都没了尽头,满身疲倦,累累一身。
高秀雅知道,自己淋雨了,生了一场大病,更难过的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
安萍抱着她抚慰,安慰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道说哪句好,最后只摸着她的背,一遍遍的重复呢喃:“会好的,会好的。”
高秀雅住了两天就出院继续上班,风平浪静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那个夜晚的母女连心,所有秘密和心事都被装进夜行衣的口袋里,再扔进了恶魔的牢笼,在之后人生的所有天亮里,再也没有轻易拿出来过。
数学老师想责备的话被程君止劫后余生般的模样憋在了喉咙里。
程君止只是安静道歉,说家里出了事情,没考试。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再纠结都没意思。张老师拍了拍他的肩,“问题不大。高考加油。”
除了竞赛组的几个老师,其他人也并不知道程君止缺考,数学竞赛的风波好不容易过去。
期间他跟宋离也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宋离倒是找了他好几次,他都以这在忙那不空杂七杂八的理由推脱了。
一贯活跃的黎见深也被程君止急转直下的冰冷态度震慑到,也不会再主动凑上前来,问宋离,宋离也不说。黎见深只当俩人闹矛盾,在冷战期。
直到江晓琴来宣布数学竞赛的成绩。
不出意外的宋离拿到省一,没有程君止的成绩。
教室里闹哄哄的,不少人疑惑程君止的名次,有人问:“还有呢?”
江晓琴顿了顿,一锤定音,“程君止缺考。”
疑惑之后就是一片唏嘘,然后噤声。
下课后大家跟宋离说恭喜,程君止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惊动任何人。
手边是历史书,他默默写下两个字——恭喜。
宋离遣散所有人,跟他说:“我拿奖了。”
程君止说:“我听见了。”
“你没恭喜我。”
程君止转头看着他,发自内心,“恭喜你。”
继而又不自知地嘱托,“好好准备国赛。”
宋离没笑,也没有得奖高兴的任何情绪,耷拉着眉眼,“不去国赛。”
程君止没再说话,继续看历史书——那一页写了他隐秘情绪的“恭喜”早在宋离看过来的时候就被他翻走了,历史书上每一节的知识点都滚瓜烂熟,程君止看不下去,换了数学,复而想起之前缺考的数学竞赛,又掩饰般的换了英语。
那个资料,却还是宋离开学给他的刘菱老师的干货。
程君止笑着摇头,没再换书。
晚上宋离继续跟着他,隔着五到十米的距离,跟他走那条他们曾经并肩的小巷。
程君止扯了扯书包带,定了脚步,转头看他,“我们谈谈。”
宋离欣喜,三两步追上他。
程君止把他从落寞到小雀跃的表情尽收眼底,忍了忍才开口:“你以后不用跟着我了,我们结束了。”
宋离否认,“没有。我没有答应。”
程君止叹了口气,“何必呢?”
“你没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也没说我做错了什么,你就要放弃我们的感情,我不答应。”
既然要结束,最好彻底,程君止还是告诉了他,“竞赛那天,我妈失足落水了,所以我没去。”
宋离震惊,急忙询问:“阿姨没事吧?”
“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宋离刚点头点了一半,程君止继续,“我妈离婚后状态不好,我明显能感受到她或许心理、精神都出了问题,她离不开我......”
宋离当然能理解,妈妈出事,身为儿子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但宋离不明白,跟分手有什么关系。
“她不想我去北京,我不能跟你去北京了。”
程君止闭了眼睛,咽下呛在喉咙里的爱和不甘心。
“我不想耽误你,所以我们分开吧。”
宋离摇头,抓住他的手,“不分。不去北京就不去北京,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被言语呛红眼睛,退了一步又说:“别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