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荆无命便是薄云找了十年的那个孩子,李寻欢一阵唏嘘,道若薄云能早点找到他,或许他就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一个杀人工具,已谈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

  薄云不可置否地笑笑,对于自家二哥的大慈大悲之心她早就习惯了,便笑道这一切要全靠二哥,如果李寻欢能早点干掉上官金虹,她便也能救救“可怜”的荆无命。于是这个话题一转,又变成了如何快速精确地弄死上官金虹。

  短短几天,又听闻江湖上有几个不服金钱帮的人被杀掉,又有几家被不明不白灭了满门。

  上官金虹的速度是很快的。

  不管李寻欢的外表是怎样一个浪荡子的形象,他本人受的可是正统儒家教育,行事亦是正人君子,他所能想到唯一办法就是向此人下战帖,堂堂正正以命搏命。

  在场的人,点头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阿飞。

  薄云欣赏这种方式,却不赞同对上官金虹这么用。

  李寻欢是君子,而上官金虹却不是。对待小人,就该用小人的方法。

  薄云问念安:“我姐姐观《怜花宝鉴》上的医典,却从不研习毒术的部分,但我听她说过怜花公子有一味奇毒名‘牡丹花下’,无色无味,虽下与女子身上,却是与之交/合者死,且毒性随内力扩散,越是运功,死得越快,对么?”

  记得自己的小表妹兼小姨子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李寻欢的面色变得很古怪:“诗音和你说这个?”

  念安不问为何她要问自己,这本已是个大家心知肚明的问题:“不错,你想下给谁?”

  薄云淡淡道:“天下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么?”

  她没有说是谁,但在场的人脑海中无一不先闪过那个女人娇美的面容。

  李寻欢轻轻咳了两声,虽然他的肺病早已好得差不多。

  念安瞥了一眼阿飞,她的笑容变得格外奇异:“好得很,省得阿飞再惦记她。”

  “我没有!”他飞快地辩解,双眼死死瞪着念安,握紧拳头,好像真的很冤枉。

  林仙儿说难找也难找,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她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不过,只要她一天少不了男人,那就不难找。

  得知她的秘密藏身之处,薄云拿了“牡丹花下”,只身前往。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阿飞和二哥均不合适随她来,念安倒不在乎,可是薄云独自前往,自有她的理由。

  “牡丹花下”此药如守宫砂一般,点于女子臂上穴位,一个时辰后此点将自行消失,若不仔细探她脉搏,根本不会知道她已中了毒。

  拜常年于密林深山行走所赐,薄云的脚下功夫好得很,她如一条影子一般轻飘飘落在小楼窗外,然后在窗外点燃一支助眠的熏香。今夜雾气浓重,虽然会看不清路,但同时也是很好的掩饰。

  她不需要入内,今夜的风向将让熏香缓缓顺着半开的窗子进去,这淡淡的香味也确实无害,不过是让人睡得更沉一些。

  薄云一向很看不起这个女人。她觉得即便是妓/女也比林仙儿高尚,人家只是靠出卖身体养活自己,她却是用身体玩弄人心,甚至玩弄整个武林并自鸣得意。

  因着阿飞的关系,她更讨厌这个女人了。

  只是不知小荆和她是不是也有一腿。

  想到这个问题时,薄云刚好将“牡丹花下”点在林仙儿雪白的藕臂上,她睡得死沉,并无半点觉察,薄云没有多做停留,更没有欣赏她睡颜的兴趣,轻飘飘飞出窗外,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即便上官金虹再见多识广,也不会想到床上这个女人本身就是毒药吧?同样身为男人,怜花公子研制出这种毒药,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想法。

  薄云轻轻一笑,正欲离开,忽感背后有一阵寒意。

  她回过头去,见到那人从迷蒙的雾气中缓缓走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反而笑道:“今夜上官金虹莫非派你来保护林仙儿?她好大的派头。”

  这人高高瘦瘦像个竹竿,一声金黄色的短打装扮,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头上戴着一个很宽大的斗笠,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不过薄云认错了谁也不会认错他。

  他不答话,薄云又道:“或者你不是奉了上官金虹的命令而来,而是自己要来找她暖/床?”

  “我不是。”他飞快地答道,终于亮出斗笠下那双死灰色的眼珠。这双眼珠难得有光,他死死瞪着薄云,神情和昨日阿飞辩解念安的话时十分相像。

  “不是也好,无论你喜欢谁,里面那个女人最好都不要碰,不对,应该说是一定不许碰。”薄云笑着取下背后的银弓,用袖子擦了擦弓弦,道:“不过既然两个答案都不是,那你便是追着我来的了?”

  荆无命的面上肌肉僵得死紧,好像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我以为你早该来了,却不想竟然拖到今日,”薄云微微一笑,神情显得十分平静,“早在你我立场不同的时候,今日就注定会要到来,不过这里似乎不够宽敞,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荆先生?”

  她既不如往常一般叫他小荆,也不像上次那样称他少侠,而是客客气气地叫他荆先生,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奉上官金虹的命令来杀她。

  是的,杀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今夜自己也是无功而返。

  雾气越来越浓,她在雾中亮出她的银弓铁箭,尖尖的箭簇寒光一闪即逝,这种适合远程攻击的武器并不适合今晚的天气。荆无命几乎想说“不如改日”这种话,天气原因从来不是他放弃杀人的借口,但今天他却很想用它作为借口。

  “你不杀我,我便要杀你了,荆先生。”薄云的声音冷冰冰的,仿佛真的冷酷而无情,她整个人突然消失在雾中,在树梢、在丛林的任何一处,悄无声息地放出她的铁箭,如同暗夜中伺机而动的狙击手。

  荆无命追逐着她忽隐忽现的身影,他的剑精准地砍掉她每一支袭来的箭,他在心中数着:一,二,三,四……箭支是消耗品,每砍掉一支,便少一支,他在心里计算着薄云剩余的箭支数。

  他知道薄云出门习惯带的数量是四十九支,他还记得以前薄云会用这种方法让他锻炼自己的轻功,只要他躲过了她的所有箭并且跑到预定地点便算他赢。

  “你可以打不过对手,但一定得跑得过敌人。”在这个雾气浓重的夜晚,荆无命忽然想起她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因为上官金虹告诉他,他必须击败每一个对手然后杀死他们。

  逃跑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

  可是在他年少的时候,却有个人告诉他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荆无命一支支砍落她的铁箭,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被她玩命地训练轻功之时。

  第四十九支。

  就在这个时候,箭支的射击忽然停止,他撞开眼前的雾,薄云笑吟吟地站在他一丈之外,薄薄的雾气不能阻挡他看清她的脸。

  “我已教不了你。”她笑着指指空落落的箭袋,眼睛仿佛如天上星河一般璀璨。

  荆无命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他立即发现不对。

  沼泽!

  “你以为跑得了!”一声冷笑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寒光闪闪的箭簇裹挟真力只朝他面门而来,脚下被泥泞的沼泽困住,动弹一下便会陷得更深,荆无命何时犯过这种致命错误!

  他刚刚躲过面门的箭,立即又有两支朝他双膝而来,躲,将更深陷入沼泽,不躲,这两箭对准膝上要穴,竟是要废了他双腿!

  她下手之狠毒,命中之精准,不输任何当世高手!

  “小荆,我早就不止带四十九支箭了啊。”温柔而愉悦的笑声伴随着风声响起,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和多情。

  二哥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她早已这么说过,莫非你以为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得上李寻欢?

  雾气迷蒙之中,薄云的长发飞扬,她单足立于一块尖尖的石头之上,长弓拉起,目光锐利而全无半点感情,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如同索命女鬼。

  她所立之处正是这沼泽唯一一个着力点,她身轻如燕,若换了荆无命站立于上,恐怕也照样会陷下去。

  由此可见,她算好了这个地方等着他,更算好了他会中招。

  她算好了一切!只等你来!

  荆无命的心中仿佛有一把火在旺盛地燃烧,那朝他射来的箭不再是指导他轻功所用,而是真正地想要他的命。

  “杀了她。”上官金虹平淡而有力的命令再次在耳边回响,他一个反手以佩剑插上身后树干,借力一跃而起,避过又一支射向他背部的铁箭,那箭上内气凌厉,竟在脸颊划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荆无命朝树干上用力一劈,那巨大的树干朝着沼泽缓缓栽倒,借着树干之力他步下如风,以鬼魅般的身形直朝薄云而去。

  劈,刺,砍,快得看不见影子的剑,辛辣诡秘的剑,属于荆无命的剑。

  他的剑抵住了她的弓,他知道她的银弓便是她的近身武器,同样有不弱的威力。于是他由下而上一剑穿刺,这是他在郭嵩阳身上用过的招式,虽然诡谲刁钻,但她毕竟已经见识过。

  可是预期中的银弓抵挡并没有来。

  荆无命的剑,那柄薄薄如铁片的剑,一剑刺入薄云柔软的胸膛,大量温热的血喷涌出来,鲜血如注。

  银弓轻轻从她手中滑落,慢慢陷入沼泽里去,薄云纤细的身体一歪,也要和她心爱的银弓一样掉入沼泽。

  荆无命快手如电,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发觉她的重量轻得吓人,好像一张纸片一样。

  是不是快死的人都是这样的轻?

  荆无命不知道,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抱过任何死在他手下的人。

  这是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她带到安全平整的草地上,试图用点穴的方式封住她的伤口,可是鲜血依然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你,为什么不挡?”他呆呆地问,手足无措,脑子像是和全身一样木掉了一样。她明明预见到了他的这一剑,为什么不挡,她很轻易就可以用银弓抵住!

  荆无命忽然很恨自己的剑,为什么要练得那样快,那样准,快得连收手的时间都没有,准得连偏一寸都做不到。

  鲜血从薄云的嘴角流出,这是五脏六腑受损的证据,她朝他勉力笑了一下:“这回你能向上官金虹交差了吧。”说完,她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透过她的指缝缓缓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裳,也染红了荆无命的衣襟。

  “最后一次摸摸你罢,”薄云抬起手来,轻轻摩挲他瘦削脸庞上那道被她划出的血痕,露出一个非常舒心的微笑,“即便有伤疤,我们小荆也是最英俊的呢。”

  “为什么?”荆无命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有无数狂躁愤懑的情绪想要喷薄而出,他忽然发现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薄云故意要让他杀了自己!

  “为什么?”荆无命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剑客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那双稳定如磐石的手,但此时此刻,他的手,染着薄云鲜血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嫌弃自己是多么肮脏而恶心。

  而薄云已无力再回答他的问题,她的手无力垂下,缓缓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虚弱而缓慢。

  但她毕竟还没有死。

  “你绝不会死!”荆无命将她拦腰抱起,疯狂地在浓雾弥漫的树林里奔跑,他捏住她的手不计成本地向她输送真力,他要跑出这个林子,去镇上,去离这里最近的镇上,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妙大夫”梅二先生就在诛仙镇!

  “你绝不会死!”荆无命的这句话不像说给怀中昏迷的人听,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作者有话要说:  武侠世界空气好!雾就是雾呢,可没有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