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刚关内的地界,不比关外苦寒之地温暖多少。白茫茫的天空,是将死之人翻白的眼珠,惨白地注视着大地,仿佛在狞笑。

  这是一条大路,地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在路边枯黄的草丛里,有几条黑乎乎的人影散落,他们蜷缩着身子,似已睡着。

  远处传来“哒哒”的蹄子响声,路过的人全身裹在纯黑的貂皮披风中,全身唯一的佩件是一只箭袋。看见那些黑色的人影,此人的动作顿了片刻,斗篷里露出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线条柔和漂亮,原来竟是个女子。

  她走过这一条路许多次,但自从看见冻死路边的一条条流浪者后,她已决不会在寒冬经过。

  ——但今年,是例外。

  女子仰望白惨惨的天空,摊开手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羊皮手套上,一黑一白,对比鲜明。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这条被压实的冰路又会被积雪覆盖。

  女子从骡子上翻身下来,摸了摸它的耳朵,柔声道:“小黄,累不累?现在你年纪大了,我可怕你吃不消、驮不动我啦,还是一起走路吧。”女子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与最好的朋友交谈,与最爱的情人低语。

  “驾!驾!”马车轮在坚冰上“骨碌碌”滚动的响声,马鞭甩动的清脆破空声,突然间划破道上的死寂,远处一名彪形大汉驾车狂奔,漆黑的马车,漆黑的衣袍,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翻滚的黑色云雾,同时带着死亡和杀气。

  马车的速度很快,女子站在路边,侧身让路,仰头匆匆一瞥间,只见赶车的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恶犬一样的大汉,带来和他所驾马车一样的压迫,但他挥鞭的动作是如此焦急,就像是要赶去和谁拼命一样。

  马儿奔过的狂风将女子的斗篷带得飞了起来,露出半张洁白如玉的脸,女子侧头,望着几乎消失成一个小黑点的马车,如玉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讶然的神情——

  “是他?难道马车里的人竟是……”

  是谁?

  “拿酒来!”

  驾车的虬髯大汉走进酒铺,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骇得溜走了一大半,唯有那被虬髯大汉抱进来半躺着坐下的男人,望着大汉,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这个男人的眼睛深邃而明亮,鼻子直而挺,虽然眼角的皱纹显示他已不再年轻,但这并无损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只可惜此时,这个男人的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说不定就快要死了。

  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或许那女子猜得一点不错,除了那个人,还有谁有这样的酒瘾?

  “小黄,你乖乖的,跟着这位大哥一起走,他会把你送到我那里去的,听话哦。”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抚摸完她的爱骑,将一锭银子交到一个胡子已快结满冰的大汉手中:“大哥,把小黄安全送到牛家庄的福来客栈,这钱就是你的了。”

  “谢谢小姐,谢谢,保证一定送到,”大汉笑着双手接过银子,两眼都在冒光,忍不住道,“小姐,这风雪交加的,你一个姑娘家靠腿怎么能走得到牛家庄,我有兄弟在做马匹生意,不如……”

  “想要这锭银子,就别多话,老实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女子打断了大汉的话,这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斗篷的帽沿被吹得翻起,露出女子遮的严实的整张脸来。

  大汉的面色突变,连连后退两步,他的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女子,脸色惨白,抖声道:“妖怪,妖怪……”

  “看来连这锭银子的钱,也可以省了。”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指,抚过白皙的皮肤,在她光洁细腻的脸上,从下巴处一路蔓延向上,几乎快到眼际的暗青色花纹,繁复错杂,盖住她的半张脸,让人分辨不出她的面容本来该是何样。

  女子从惊惧的大汉手中拿回银子,捏住他的下巴,大汉的瞳孔中映出她脸上的诡异纹路,听得她轻柔的声音:“把小黄送到指定的地方,我就不杀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一定做到,决不食言!”大汉膝下一软,竟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待他几个响头磕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这风雪之中,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落日将下,除了他身边那匹老骡,哪里还见半个人影?

  大汉一下子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鬼啊,鬼啊……”

  “果然是,习惯了就好。”走在牛家庄内的女子,将斗篷的帽子往下压了又压,似乎在避免被别人看见她的那半张脸,只是自言自语间,隐约传来无奈的叹息。

  她已习惯。

  很多次,托人办事的时候,如果不小心被人看见她的脸,他们都会和刚才那个男人有同样的反应。这种时候,与其好声好气递银子求人办事,不如恐吓一番,效果要来得快得多。

  ——这是她习惯后得来的经验。

  牛家庄,这里是牛家庄。

  从那条入关的大道直走,牛家庄是最近的一个城镇,此处很繁荣,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女子独自走在路边,既不住店,也不用饭,她一路走,一路寻觅着飘着酒香的地方——从见到那辆马车的地方算起,此地是距离最近的小镇,天色已黑,那彪形大汉一定会在此地歇息,而酒香之处,必是他的主人所在之处。

  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似是怀念,又似是嘲讽。这条路上突然多了不少人,他们都是从前头一家酒铺里出来,行色匆匆,更有几名大汉狼狈而出,而这家店里店外的吵嚷声,隔得百多十米都听得见。

  “啊,找到了。”女子轻轻笑道,拢了拢斗篷,快步朝酒铺走去。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三个人,正把酒往嘴里一杯杯倒。

  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三人喝酒,却分外安静,直到一人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另一人摇摇晃晃走到一人面前,端着个酒杯,直着眼望着先前那人,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那人淡笑:“活不长了。”

  “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这摇摇晃晃的人,忽然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庸医。”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一只黑得发亮的羊皮手套被褪下,露出白皙修长的柔荑,在这矮小破旧的酒店里,这只手被烛光一照,白得发亮,竟为这里增添了几分光彩来。

  走路摇晃的那人手中原本有杯酒,此刻却被这只手夺取,一听“庸医”二字,这人立即瞪圆了眼睛:“你说谁是庸医?”

  “当然是说你,梅二先生。”夺走酒杯的女子淡笑,明亮有神的眼睛在这人周围扫了片刻:“跟一个快死的病人一块喝酒,还说什么喝酒比命重要,梅二先生,你的医德都被狗吃了,难怪又弄成这副模样。”

  “你!”这人瞪圆了眼睛,正要开骂,转过身来,看见女子的正脸,神情立即变了:“哼,你啊。”说完,他上下瞅了瞅自己,讪讪道:“明明干净得很。”

  这话若不是强词夺理,再没有什么能算得上强词夺理了。这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若这样还算干净,天底下除了乞丐,都算干净人了。

  女子一笑,似是了解他的脾气,不欲与他多做争辩。却从怀中抽出一把割肉用的小刀,轻轻在自己小拇指上划了一刀,割肉的刀也极锋利,深深的一道口子下来,鲜血涌出。女子的指尖在酒杯边缘弹了弹,血珠子顺着杯壁滑下,浸入酒水之中。

  随即,女子缓步走到半躺着的男子面前,这人的脸色已发青发白,女子将酒杯递到他的跟前,只说了一个字:“喝。”

  自从她进来说出第一句话,男子的目光就未曾从她身上移开,此时此刻,他紧紧盯着女子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青白的面上竟然浮现出几丝激动的红晕,跟着他身上的彪形大汉,已听出他的主人竟然音调颤抖。

  “你来了,那她呢?”男子问。

  “她?”女子将酒杯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她就快要来了。但你若死了,还怎么能再见到她?”

  此话一出,男子本已颓唐的面色忽然有了神采,他抬手想要接过女子的酒杯,可就在那一刹那,酒杯被一只指甲里满是泥污的手打落,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洒一地。

  “梅二!”女子温和平静的眼中忽然燃起了火焰,简直就要喷出来,她注视着罪魁祸首,怒喝道:“喝多了就给我滚出去,少碍事!”

  “我不!”一把年纪的梅二先生挺了挺胸膛,居然耍起赖来:“他是我的病人,只能我来治!”

  女子沉声道:“他中的毒,你可知是什么?”

  “自然知道,”梅二先生摇头晃脑,得意非凡,“我不知道谁知道,就花老六那脑子,真能配得出‘寒鸡散’么?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李寻欢!这男人原来是李寻欢!

  “所以说,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在梅二先生的尾巴简直就快要翘上天的时候,脏兮兮的领口却一把被女子揪住,她骂道:“靠,老娘一滴血就能救他,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打落酒杯,此刻他已经好了!”

  梅二先生吹胡子瞪眼:“我也能用一杯酒救他!”

  “老匹夫,老顽固,老神经,老……”女子气急,却又知道梅二固执,他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只有一串串词组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骂人,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小乐,莫说粗话。”

  “叫我薄云!”女子一把扔开像风干肉的梅二,回头怒瞪咳嗽的男人:“我早已叫做薄云!除了酒,你脑子里就不能多放几样东西吗?”

  天底下敢这么骂小李探花的人不多,敢当着他的面骂,而且还惹得他笑的人,那大概更是少之又少。

  薄云回头,又踹了梅二先生一脚:“老庸医,还不带路,把我二哥捧到你们家去,好吃好喝供着!”

  “臭丫头,你、你说话越来越没有礼貌了!”梅二先生也是有脾气的,他瞪着薄云,怒气冲冲正要说什么,薄云已先他一步打断:“梅二先生,你欠我多少人情,可否还清?”

  此话一出,梅二的表情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哼哼唧唧、不情不愿道:“那、那走呗。”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赶车的依然是那彪形大汉,此时他脸上已没有了最初的焦虑,反而有了几分欣喜,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且不说那梅二是否可靠,他只知道,少爷这回遇见二小姐,必定是不会死的了。

  而那当年被二小姐带走的大小姐——少爷心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终于快要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