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今天虽然没有看到割鹿刀,但每一个被帖子邀请而来的人都留在了沈家的后园客房住一晚,一人一间。这是沈家的待客之道。

  连城璧却是个例外。

  等到客人们基本都回房歇息了,他便向沈太君告辞,预备回客栈去。如果是别人这样做,会被认为是不给沈老太君的面子,但连城璧不同,沈太君很明白他要回去的理由,挥挥手,让管家沈义送行。

  当连城璧回到同福客栈时,入夜已深。

  除了大堂留的两盏油灯,就只有一间客房还亮着灯。

  那恰恰是他的房间。

  当连城璧推门而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副美人侧卧夜挑灯的图景。

  “你回来啦,”白苏挑亮了床边放着的几盏油灯,抱着枕头懒懒趴在床上,翻过一页书,笑盈盈地抬头道,“我都快睡着了。”

  连城璧走到床边坐下,忍不住倾身吻了吻她的发际,柔声道:“你不用等我,先回自个房间睡便是。”

  “可我好奇嘛,”白苏抱着枕头盘腿坐起,“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同我说说。”

  连城璧屈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都被你猜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很凑巧的,昨日有白苏在关外一个叫马回回的朋友托人给她送了密信来,信中就白苏嘱托的事情做了答复。而白苏嘱托之事正是割鹿刀入关之时的行踪,马回回的清真馆恰是风四娘夺取割鹿刀的地方。因此,白苏就有了清楚夺刀经过的理由,她便将夺刀情景讲述给了连城璧听。所以,早在去沈家之前,连城璧就知道割鹿刀已经被盗,只是他没想到,萧十一郎拿到的居然也不是真刀。

  “我想听你说说现场情况么,”闻言,白苏偏了偏头,微微一笑,“我让你说的那几句,有没有人被梗到?”知道连沈的婚约解除一事很可能今天会被提起,她便没有跟着他去。不过她还是对今天会去看刀的那几人吐了会槽,其中被她批得最狠的自然是厉刚。

  连城璧颌首笑道:“自然有,起码厉刚的脸色可是精彩得很。”顿了顿,他伸手揉了揉她披散开来的头发,语气有些委屈:“我今天可是大大牺牲了一番形象,你要怎么补偿我?”

  白苏轻轻“哼”了一声,对着他胸膛点了点,理所当然道:“我若是不让你说那几句,恐怕你今天要将沉默进行到底了吧。”这人在外头的时候,常常充当活动布景板的角色,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然后他冷不丁就做出一件事来,偏偏还能就此赢得万众瞩目。

  当然,私下里他要是也敢这么干,不是她被他闷死,就是他被她掐死。

  “总之,你快点说给我听,”白

  苏抱紧枕头在床上正襟危坐,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还指着床板补充了一句,“不说完不准你睡觉。”

  连城璧有些好笑地搂过她的腰,道:“好好好,我同你说。大概情形是这样……”

  沈家庄的后园。

  风四娘原本正在和萧十一郎讨论割鹿刀的事,恰好,杨开泰这时来找风四娘。

  风四娘皱着眉看向杨开泰,嘀咕道:“真是阴魂不散。”

  “什,什么?”杨开泰张大了嘴。

  “我是说,我该谢谢你,”风四娘瞪了他一眼,那表情却一点都不像是要感谢,“在大厅里,你要是把我的身份说出来,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我。”

  杨开泰愣了愣,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我是偷刀贼啊。”

  “你不是。”

  风四娘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杨开泰擦擦头上的汗,道:“我,我相信你。”虽然话说得磕磕绊绊,但他的语气却很真诚﹑很坚定。

  饶是风四娘并不如何喜欢杨开泰,这一刻,她也不禁被他打动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也湿润起来。

  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无条件无理由地相信你,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萧十一郎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二人的互动。随即,他将一张纸轻轻压在灯台下,悄悄离开了。

  萧十一郎若想不惊动任何人,那便不会惊动任何人。

  当风四娘看见那张条子的时候,萧十一郎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上面赫然是萧十一郎的一笔怪字:“快嫁给他吧!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很难再找到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男人了。”

  萧十一郎并不知道风四娘的心意,更不会知道,风四娘看了这封信之后,跺着脚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凶巴巴地骂着——把他归到和杨开泰一样的“呆子”行列去了。

  他只是想走了而已。

  萧十一郎是个浪子。他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前进的脚步。

  有些人,天生就扮演着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角色,他们总是能够冷静地分析局势走向﹑好坏得失,但他们并不一定喜欢这样。萧十一郎就是如此,他渴望有人能够同他分享喜怒哀乐,渴望能够不那么孤单。

  虽然他现在还是一个人,但他已经习惯了流浪,起码,在旅途中能够碰到一些不平凡的事,如此,即便孤独,却也不那么无趣。

  在漫漫星空下,他一人踽踽独行,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星光璀璨的夜晚,不由得低低哼起了那首苍凉悲壮的草原牧歌。

  那是他记忆中少有的温暖回忆。篝火,烤肉,美酒,发自真

  心的笑容,低沉悦耳的埙声,谈天说地百无禁忌,那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但当太阳出来的那一刻,他依然要独自踏上旅程。

  而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如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平静。

  突然间,一阵劲急的衣袂带风之声略过林间,骤然停在了萧十一郎旁边的林子里,随后,一阵忽快忽慢的喘息声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响起。

  这是一个轻功很高的人,但此人却受了重伤。萧十一郎的脚下却不停,依然照着自己原本的路线走着。林中喘息声在此刻忽然停止。不过,他才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听见那人出声拼命喊道:“这位朋友留步!”

  萧十一郎慢慢转身,看见一个人从林子里探出身子来。这人长相古怪,头发和胡子都乱蓬蓬的,两条浓眉几乎连成一线,左眼亮如明星,右眼却像死鱼的眼睛一般无神,人很矮,一颗脑袋却大如巴斗。此人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条左臂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的脚趾。

  这人正是昔年独臂扫天山﹑单掌诛八寇的“独臂鹰王”司空曙,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但这只手在瞬间便可直取人的心脏,犹如鹰爪般快﹑狠﹑准。并且,风四娘恰恰是从这个人手中拿到的假割鹿刀。

  萧十一郎缓缓道:“阁下有何见教?”

  司空曙道:“你可知前面有个沈家庄。”

  萧十一郎微微点头。

  司空曙又道:“我受了伤。”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我知道。”

  司空曙叹了口气:“这位小兄弟,可否行个方便,背我老人家去沈家庄?”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帮你?”

  “你,你……”司空曙愣了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来,道,“你若背我过去,这金子就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拿那锭金子,刹那间,司空曙的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直取萧十一郎的手腕。

  几乎也是一瞬间的事情,萧十一郎轻轻跃起,凌空一个翻身,脚尖顺势挑起那锭金子,反手接住,随即稳稳落在一丈之外。

  望见如此干净利落的漂亮身法,司空曙不由脸色一变:“你,你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笑了:“我认得你,你却认不出我?”

  司空曙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微笑着点头。

  司空曙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脸色白得像纸,大概是刚刚那一击牵动了伤口的缘故,司空曙的嘴往外“嘶嘶”直抽气。忽然,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引发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司空曙咳得嘴里出血,他一边喘息

  一边说道:“小子,你别得意!你同我一样上了别人的当,等着报复吧!”

  “哦?”

  “你拿到的那把割鹿刀是假的!”

  “这我知道。”

  “但你不知道真的去了哪里!”

  萧十一郎挑眉:“你知道?”

  司空曙的身子已开始不自觉地抽搐,他咬紧牙关继续道:“就凭那三个小畜生,怎么可能把我蒙在鼓里!”

  “你发现了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他们三人的秘密,所以他们要杀你,”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刀还在他们手上,是不是?”

  司空曙点了点头,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接连滚落,脸惨白惨白的,一张嘴却红得要滴血,他恨恨道:“他们还有幕后主使!”

  萧十一郎点点头,刀只有一把,不可能三个人分,而以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断不可能为一把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可这三人偏偏却做了。

  思及此,萧十一郎目光微闪,能令这三人乖乖听话,这幕后主使……他开口问道:“此人是谁?”

  “是……咳咳……就是……”司空曙张口欲言,却猛烈地咳起来,这次咳得更加凶险,不停地有血从他嘴里冒出来。

  司空曙拿手捂着流血不止嘴,拼了命想说出那人的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想上前扶住他。

  但他刚踏出两步,却忽然改了主意,身子轻轻一跃,闪到了树梢上。

  萧十一郎的五感很灵敏,更如野兽一般能提前觉察到危险的来临。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本能。

  就在此时,有三个人掠入林间,朝司空曙直扑而来。

  萧十一郎原本以为来的会是赵无极、海灵子和屠啸天,但没想到,赵无极没有来,来的是一个青衣人,身法飘逸,步态从容,但行进速度却不比海灵子和屠啸天慢。这人并不高,身形纤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上全无表情,目光却灵动有神,显然带着人皮面具。

  但最令萧十一郎注意的,却是青衣人的腰间插着的刀,刀长不过两尺,刀身﹑刀鞘全无花纹装饰,整体造型极为简朴,但就是这样一把不起眼的甚至还未出鞘的刀,却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看此刀一眼,简直就能令人魂飞魄散!

  这莫非,便是真正的“割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