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帝和戴权双双如遭雷击。

  兴德帝是知道戴权善于逢迎讨好的,不过奴才么,把主子伺候好,说些好听的话便够了。至于戴权贪墨些钱财,也没瞒着兴德帝。

  现在天下太平,龙禁尉的名额就是卖几个出去又怎么了?戴权终究是自己的奴才,一身一命都是依傍自己的。自己皇权稳固,戴权才有戴公公的体面。所以哪怕是卖了官,兴德帝也觉得戴权也会把好关。

  但是,但凡不合规制,都会让人钻了空子。兴德帝自己也想不到,对戴权的一时纵容,竟会引狼入室。

  戴权也上了年纪,但是飞快的跪下了,比二十啷当的少年都利索,磕头磕得砰砰响:“皇上,奴才对您一直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又对贾代善说:“荣郡王,咱家无论何时,对您都是礼数周到,从未得罪,你为何如此要至奴才于死地?”

  贾代善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戴权。

  不,他一点儿也不想至戴权于死地,一个阿谀奉承的奴才而已,是生是死有什么打紧,贾代善只想让兴德帝知道他自己有多蠢。看似聪明的玩弄权术是如何将自己一步步逼向绝境。

  贾代善只是想让兴德帝知道,当初生死相随的臣子,陪他腥风血雨过来,送他登上皇位。怎么最终落到离心离德的田地。

  若是以前,兴德帝还会自欺欺人,觉得贾代善见不得自己身边有个得用人儿。但是听了霍贵妃那些话,知道霍贵妃步步为营的过程,再回忆自己以前担心贾代善权势太过的时候,戴权那些话。

  戴权当然不会直接得罪荣国公,不会直接说贾代善的不是。只是每每兴德帝说起什么功高盖主的典故时,皇上如此圣明,便是有人起了不臣之心,也定翻不起风浪。作为兴德帝身边最知冷知热的人,这已经足够了。

  这些都是小事,但竟也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兴德帝自认绝非蠢人,但是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到了最后,竟是一步步促成自己被逼逊位呢?

  兴德帝累了,叹了一口气,问贾代善:“老贾,朕对你向来不薄,你是什么时候有了不臣之心?”

  贾代善语气依旧平静:“我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哪怕太上皇在登上龙椅之后,故意给我国公爵,给我堂兄一等将军,让我同族不睦;哪怕在平安州和京营皆有部将立下汗马功劳,但皇上宁愿提拔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的姻亲王子腾,也要压着董常辉、冯靖的升迁,让我堂兄继续对我不满;哪怕后来豫亲王的事败露,空出许多缺,宁荣二府的旧部都没得实惠,偏偏我那女婿步步高升,皇上继续将我架在火上烤。我哪有过不臣之心呢?我只是明白得太晚,辞官得太晚而已。”

  兴德帝都懂了,他是靠着旧臣夺嫡成功的,自身本事不足以像太祖皇帝那样令百官臣服。越是如此,他越要玩儿制衡,玩儿权术。可是终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那为何林海出任两淮盐运使的时候,你还兢兢业业做平安州节度使?”兴德帝回忆起来,至少在那时候,贾代善跟自己彻底离心。

  贾代善没回答这个明显的问题了。

  兴德帝自己就喜欢玩弄权术,简单分析就知道在贾代善发现他用心之后的几年在做什么。

  戴权跪在地上,已经听得瞠目结舌。听了这些密辛,戴权的寿数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宁愿自己昏厥过去。可是他装昏厥都不敢。

  戴权后悔了,早知日进,他又何必蝇营狗苟,一定要当兴德帝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儿?若是他没有爬这么高,没有卖龙禁尉名额,是不是不用卷入那么深。不管谁坐龙椅,都可以苟且偷生,得个善终?

  但是后悔的,又岂止一个戴权?兴德帝比之戴权后悔十倍百倍。

  “老贾,若是朕一直信重你,可有今日?”尘埃落定了,兴德帝突然想要知道另一个答案。

  贾代善说:“在豫亲王案爆发后,宁荣二府再次受到不公待遇之前,臣对圣上一片忠心。”

  兴德帝颓然的垂下了头,摆摆手让贾代善出去了。

  当文武百官都觉得兴德帝要镇压让他退位的势力时,宫中传出消息,兴德帝继续做太上皇,先太子司徒智登基。贾代善为荣郡王,辅国大臣。

  此事震惊朝野,同时又在情理之中。有些敏锐度高的已经察觉到贾代善对朝廷的影响超大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兴德帝绝不是个自愿逊位的人,若是贾代善还支持他,他必是重回皇位的。那么他继续做太上皇的原因,只有一个,贾代善不让他做皇上了。独揽朝纲,不过如此。

  有此前提,即便太子正式登基,贾代善依旧是有空前的威望。

  兴德帝这个人既对贾代善这种同过生死的臣子都使手段,面对一个随时要取代他的人,兴德帝更是防范得紧。太子这些年的日子可想而知。

  更可怕的是,兴德帝夺嫡成功后,为了尽快稳定政权,国本立得早。司徒智已经做了三十年太子了。

  一个正常人被亲生父亲日防夜防,但凡脆弱些的都要疯了。司徒智没有疯,但是一个战战兢兢三十年的人,也不能指望他内心还有多健康。

  司徒智登基之后,仿佛要将失落的三十年补回来,御下十分严苛。而且心性敏感,臣子私下言语哪怕与他无关,他都觉得是在议论他,轻则罚奉,重则打板子,弄得百官人人自危。

  如此下去,便只有几个他的心腹佞臣说的话,司徒智才听得进去。至于辅国大臣贾代善,其实贾代善早就知道司徒智是个难堪大用的。作为太子,尤其三十多年的太子,确实要受到很多掣肘,但是但凡司徒智是个立得起来的,也不会先被司徒聪压着,后被司徒睿拉下马。

  也是因此,贾代善扶了司徒智登基之后,继续告假荣养,闭门谢客。

  现在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恨不得荣国公出马劝劝新帝。

  不足半年,皇位二度易主,地方上自然也都蠢蠢欲动。封疆大吏能力强的,则强权在握,能压住地方不乱。能力不足的,地方上则矛盾尖锐。

  朝廷上已经乱了,司徒智只想着一手抓权,一手打压异己,根本来不及管地方。

  有些地方官则依旧借着之前朝廷征税的事,横征暴敛,中饱私囊。

  直到这日,北静王水溶求到了荣国府。

  北静王是开国封的四家异姓王之一,只兴德帝登基之后,水家便失了兵权,空有爵位。水溶已经是传袭的第三代了,现在尚不足而立。

  本来天下乱了,水溶只守着爵位过日子。但新帝敏感多疑,在朝臣百官看来就是性格残暴,但凡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提出乞骸骨还乡。

  司徒智批准了几个,水溶便被启用了,现任龙禁尉副指挥。其实司徒智是想要提拔贾赦的。

  贾赦是自幼选在司徒智身边的伴读,后来也一直在龙禁尉当差,直到后来贾代善慢慢安排部下去向,也找了个机会把贾赦调到地方了。

  但是水溶一个养尊处优,斗鸡走狗的公子哥,真要日日当差,还不如当差惯了的贾赦呢,坚持了一段时间,那日下了一场雨,水溶迟到了。

  就这样,水溶被毫不容情的打了二十个板子,在家卧床不起。后来养好了伤,水溶便开始积极运作,联络水家旧人,想要废帝。

  这些时日,原本那些高官厚禄的人家谁没被司徒智折磨过?有水溶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这些人自己是没有那个能力争天下的,但是在司徒智的手下确实不好过,想着不如换个人。于是这些人一拍而合,竟要拥立贾代善称帝。

  无非是宋太祖黄袍加身的事再次上演。

  贾代善推辞了三次,便应允了,定国号大荣,年号和丰,颁圣旨大赦天下。

  贾代善登基之后,还去见了一次兴德帝。若是眼神可以杀人,贾代善估计已经被兴德帝碎尸万段了。

  但是贾代善面对兴德帝这样的眼神,坦然视之。

  “贾代善,朕果然没错怪你,你果然想谋反!”

  “皇上。”之前贾代善一直称兴德帝太上皇,现在反而改回了皇上这个词:“至少在我察觉这么多年,你一直捧杀我,防范我,挑拨我家族关系之前,我从未想过走今日这条路。你司徒家将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我是在拯救万民于水火,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你!朕早该处死了你!”

  贾代善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皇上不是处死过么?此次我进京护驾,皇上赐我珠宝爵位,美酒佳肴。虽然酒菜都是可用的,但有几箱珠宝淬毒,绫罗绸缎也用不得,皇上真当我不知道么?”

  这次司徒睿逼宫之后,本来各地已经乱了,甚至隐隐出现割据之势。贾代善一现身,天下武将纷纷投靠。兴德帝就知道贾代善留不得了。

  若是对待一个普通权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哪怕是兴德帝赐下白绫毒酒,做臣子的也只能受着。但是这一条不适合现在的贾代善,若是将他逼急了,兴德帝知道贾代善必反。

  所以兴德帝借着赏赐的机会给贾代善投毒,因为吃食中下毒是容易验毒的,兴德帝都没直接投在吃食里,而是投在其他用度上,最好能让贾代善慢性中毒,再替他撑几个月。可惜,兴德帝想象得很美好,却一切都没逃过贾代善的眼睛。

  既是什么都真相都掀开了,兴德帝反而不再挣扎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就是要赐死你又如何?”

  “不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人自该知道怎么选。”

  “贾代善,你这个伪君子!你既早有谋反之心,何必惺惺作态,逼迫朕让位,还假装扶一扶司徒智那个疯子!司徒家的江山,全败于他手!”

  贾代善依旧平静:“皇上,先太子不是被您逼疯的么?亡国之君的帽子,也有您一份,岂能让司徒智专美。至于虚伪,不,我不虚伪,我说了,您抬小婿林海做两淮盐运使,再度捧杀我的时候,我便下定决心逆了这江山。这些年来,我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哪里虚伪了?只不过您逼疯司徒智,用他来寒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能少动些干戈,少流些血。我在这里,谢您以江山相送了。”

  说完,贾代善头也不回的离开上阳宫。

  其实当年贾瑚两度游学,已经将全国重要关隘走了一遍,重新踏勘了舆图,便是为打天下做准备的。但是能用司徒智自己作死,把腥风血雨限制在皇城内,总比天下大乱少些死伤。

  贾代善并不觉得有失磊落的上位过程有什么不好。存亡之斗,只论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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